一百六十五. 負卻當年誓
葉孤城看著外面,半晌,才回過頭來,靜靜凝視著西門吹雪,一雙深不見底的褐色鳳目,彷彿月下的一點粼波,微微浮動著明明滅滅的光藹,溫然而笑:「。。。朕如今才知道,原來自己並非想像中那般,無慾無求。」
「。。。當年朕曾對西門莊主說過,『情,不過是昔時難追,舊夢不回』,如今想來,竟是,一語成箴。」
夜風似是漸漸大了,殿內捲進來的清風將一眾珠簾錦幔吹得微微拂動,葉孤城站在窗前,長袖兜風,衣袂似飛若舞,燈光下,容顏絕盛,攝人心魄,他眼中的色澤如同月下的湖波,散發著醉人的芬芳,只需一眼,便能令人沉浸在那琥珀色的溫柔當中,永生永世也掙扎不出。。。他唇邊含著淡淡的笑容,聲線清醇:「。。。今夜的風,倒似是有些大了。」說著,便動手將那開啟著的窗扇稍微合上了一點。窗上雕鏤著精美的圖案,是大紅醉海棠的花樣,用朱漆細細地精心塗了,顏色鮮亮而不失尊貴。葉孤城看著這明妍美麗的海棠飾紋,忽然微微挑了一下唇,道:「。。。這窗上的圖案,倒是讓朕想起了一樣東西。」他說罷,便自顧自地走到了一處擱著玉器古玩的酸枝木桐漆架子前,從上面的一個格子上取下來一隻不大的描鈿玉匣。然後隨著匣子被打開,裡面就露出了一張暗花底紋的海棠大紅箋筏,用展翼傍飛的鶼鶼繪飾紅箋上方,下面則有枝幹合生在一起的相思樹,喻示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意。。。葉孤城微微垂眼,看著上面的字跡:[。。。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淡淡的墨香中還隱約泛著一絲白梨清甜的味道,那是由於當初有人在身邊,往墨汁裡面捻了一撮香粉灑進去的緣故,上面的字跡並不完全是葉孤城的手筆,因為在寫這張箋子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個人的身後,胸膛貼在對方筆直寬健的脊背上,用瑩白修長的手覆著男人的手,讓筆尖蘸飽了墨汁,在那海棠大紅箋筏上輕輕落下,兩隻同樣修韌有力的手,執著毛筆一撇一捺地認真在那一張大紅箋子上極慢極慢地寫著字,一個個墨色字跡在柔軟的筆尖下流淌出來,兩人的合作使得筆下透出的力道似是要穿透紙背,將每一個字都牢牢地刻在了上面。。。
這是他和他的合婚庚帖,只可惜,如今當初的信物都還在,可是那誓言,卻已經隨風消散了。。。從始至終,葉孤城都背對著西門吹雪,因此西門吹雪並不知道對方拿的是什麼,他只看見男人站在擺著玉器古玩的酸枝木桐漆架子前,挺拔的脊背彷彿在某一刻顯得有些寂寥與落寞,及膝的黑髮繾綣在身後,如同一道沉默而靜止的溪流。半晌,葉孤城轉過身來,眼底的神情在一瞬間似是有些恍惚,彷彿還在那些舊時的年月,心中溫軟得近乎酸楚,道:「。。。朕方才一時失神,怠慢西門莊主了。」說罷,便重新走回到了桌前,西門吹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面前放著的玉杯上,杯內還殘留著些許紅色的酒液,如同幾點胭脂淚,他看一眼燈光下衣白似雪的男子,終於還是緩緩道:「。。。時辰不早,已應告辭了。」話畢,便站起身來。
衣袖忽然一緊。明亮的光線中,一隻白若玉髓的手扯住了一幅雪白的袖裾,修長的手指扣在柔軟的薄錦上,冰潤的指甲在燈光下泛著瑩瑩晶色,裡面摻著的一絲淡粉,說明了此時此刻,這手上用出的力道,並不是很小。。。兩人就這麼突然都停在了當地,誰也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就彷彿是有什麼東西,猛地打破了一直以來竭力維持表現出來的安然與淡泊。葉孤城似是有些怔了怔,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做,在看見眼前的這個人即將離開的那一刻,理智和情感突然就那麼完全在一瞬間失守,身體本能地先行一步,伸出了手去,將其挽留。。。
兩個人都在無言地沉默,彼此的呼吸綿長而清遠,葉孤城站在西門吹雪的面前,眼神有如淵潭幽谷一般,深不可測,他看著眼前的男人,目光當中有著什麼由於壓抑而不可言說,不可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的東西,然而卻又滿滿地只裝著對方一個人。。。在這一刻,葉孤城彷彿什麼都完全忘記了,完全拋下了,拉住西門吹雪衣袖的手漸漸鬆了開來,隨後就一點一點地抬起了手,極緩極緩地伸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輕輕靠近了西門吹雪斜飛入鬢的墨色眉峰,此時此刻,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麼,他彷彿是被什麼東西蠱惑住了,控制住了,失了魂,入了魔,眼睛裡有了一些很奇怪而混亂的情緒,將冰白的指尖一寸一寸地貼近眼前男人的雙眉。。。西門吹雪沒有動,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葉孤城的手朝自己靠近,他有些不很清楚自己究竟此時應該如何處理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可其實他卻又知道自己是應當避開的,因為這個人對他而言,已經如同一冊久遠得泛黃的書卷,最後一頁已經合上,就代表著曲終人散的結束,他對他已經再無情感上的絲毫牽繫,可是那曾經親密繾綣的時光他卻還是知道的,並且記得每一個微笑,每一次撫摩和親吻,眼前的這個男人,於他而言,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因此西門吹雪出於一種十分複雜的心理,或者是一絲淡淡的愧疚,又或者似乎是沒有立即反應過來,所以就並不曾避開甚至恚怒拂袖而去,就那麼靜默著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看著葉孤城的手一點一點地靠近了自己,有很熟悉的清寒氣息隱隱約約地縈繞而來,近在咫尺,就連兩個人的呼吸,也好像漸漸已經有了一點不一樣的什麼東西。。。便在此時,突然間有燈芯噼啪一聲輕微地燒響,葉孤城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僅僅只差毫釐,他的指尖幾乎就已經要碰上了西門吹雪的眉。葉孤城的目光就這麼驀然間凝住了,他長久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眸中的神色迷濛而幽深,帶著燈火下淒冥的微暗,半晌,才微微垂了垂眼簾,聲音彷彿有著一絲暗啞,道:「。。。朕一時--情難自禁,因此舉止荒唐,還請西門莊主,莫要見怪。」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那抬起的右手臂就緩緩地放了下去,垂在了空蕩蕩的身側。
西門吹雪頓了頓,然後就微微偏過了臉,沉聲道:「。。。陛下不必介懷。」葉孤城重新慢慢坐了下去,琥珀色的雙眸之中似是被薄薄的夜色染蓋住了,略略搖了一下頭,面容之間,依稀有著一抹愧疚與自嘲之色,將杯中的殘酒喝了,然後勉力微笑道:「。。。也許是朕今夜喝得多了一些,有些醉了。」葉孤城說這話的時候,只覺肌膚間透出絲絲縷縷的涼意,彷彿是從心底透出來,止也止不住,就連指尖都凍得冷冰冰地,如同置身於雪窟當中,一顆心幾乎被融化了開去,只餘一點殘存的溫柔,來支撐著去度過往後無數個漫漫長夜。。。葉孤城給自己空蕩蕩的酒杯裡倒上酒,既而抬頭對西門吹雪笑道:「。。。西門莊主不必立時離開,難得有人與朕一同飲酒,莊主還是再陪朕坐一坐罷。」他眸中的琥珀色有些溫潤的意味,彷彿真的有些醉了,西門吹雪看著面前的男人,終於還是坐了下去,默然拿起杯子,停了停,道:「。。。陛下一向有酒醉宿痛之症,不應多飲。」葉孤城拿著酒壺的手微微一滯,明明殿中的光線亮得晃眼,但卻照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能看見那豐厚的唇依稀勾勒出一絲淡淡的落寞弧度:「。。。朕向來一旦喝得多了,第二日就容易頭痛,事隔許久,難為西門莊主卻還記得。」
彷彿還是很久以前,他有時候喝多了酒之後,就會被這個人攬在懷裡,不准動彈,對方微冷的手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上,一面輕輕為他揉按,以便可以緩解著那一絲漲痛,一面道:「。。。下一次,不可多飲。」話雖這樣說,然而在第二年時,卻還是會親手釀幾壇青梅酒,埋在樹下,等待著冬天時可以與他一起飲酒賞梅。。。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再也不會那樣替他按摩額角,親手為他釀出他喜歡的青梅酒了,也不會再和他笑語私話,不會再用那樣含情的柔和眼神看著他,不會為他畫像,奏簫,甚至連兩人之間曾經最普通不過的擁抱與十指交握,在如今,都已經成了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最奢侈的願望。長相思,長相守,一旦沾染上了,就永世也不得解脫,就彷彿和他的這顆心一樣,在沒有了什麼可以讓其劇烈跳動起來的力量,永遠失去了火熱的溫度,死在了他的胸腔裡面,死在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夜風一點一點地將半合著的窗子推開了,送入花香,葉孤城靜靜看著手裡的杯子,裡面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了他清雍的面容,酒中瀲灩著醉人的豔色,葉孤城毫不猶豫地仰頭一口喝盡,任憑酒液滑過喉嚨,統統入腹,然後壓抑著心中蒼冷的味道,面上仍然只是如常神色,眼中寂涼之意卻漸漸深重,唇角揚起淡薄的弧度,容色沉靜得就如同一泓清泉,修長的手指輕拈著手裡空空如也的玉杯,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低低嘆息著:「。。。不勝酒力。。。朕確實是有些醉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對酌了許久,直到夜色已經深如漆墨,時辰盡晚,西門吹雪終於還是站起身來,道:「。。。夜深,亦應告辭。」話畢,見葉孤城沒有再一次說什麼,便轉身就欲離開。
「。。。西門莊主。」身後忽然有人淡淡開口,西門吹雪停住了腳下的動作,回過身來,就見燈光中葉孤城正站在不遠處,既而忽然微微一笑,仿如初雪後最皎潔清冷的月輝,隨後就抬起了手,拔下頭頂用來固定髮冠的簪子,取下九龍逐日的紫金冠。被挽成髮髻的一大縷墨色烏緞長發瀑布一般洩了下來,葉孤城微微笑著,靜靜站在燈光中,白衣孑立,發如流虹,也不說話,只是用手在腰間輕輕一扯,那雪白的綴玉絛帶就無聲地滑落到了地上,有力的手指又在衣帶處動了動,轉眼之間,就見華貴的絲織衣物層層褪落,露出了裡面的男性軀體。
葉孤城身上已經不著寸縷,他彷彿天生就是雍容而優雅的,就連解衣脫冠的所有動作,都帶著與生俱來的傲岸,優美而矜貴至極,明亮的光線當中,挺拔的身段頎長而高健,那結實健美的肌理白若霜凝,寬肩,韌腰,緊臀,長腿,漆黑的烏絲披散在身上,每一處,都毫無保留地展現出男性無與倫比的魅力和吸引力,能夠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完全對同性不抱有任何慾念的男子,也要驚嘆和痴迷於這樣充滿了陽剛魅力的美,燈光下,男人的容顏蕭疏軒雋,雍峻絕倫,冷清的鳳目中深藏著酒一樣的醇香色澤,線條堅毅的下頜微微揚起一點弧度,唇畔蘊著極淡的笑意,然後便緩緩朝著西門吹雪走來,狹長的眼睛微眯,眼角染出了一片醉紅,站在白衣的男人面前,眼神中有什麼在閃動,隨後,就忽然伸臂擁住了對方。
西門吹雪的身軀在一瞬間僵硬住,他幾乎立時就要本能地運力脫開,可是身體卻彷彿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控制住,在理智駕馭了動作之前,自然而然地將手微微搭在了男人赤/裸的腰側--那是這副軀體,在心底深處對這個人的根深蒂固的烙印和本能。。。葉孤城緊緊抱住懷裡的男人,眉心微微蜷曲著,或許是因為酒醉,他的眼神漸漸有些渙散,只啞聲從唇中低低溢出一個字:「雪。。。」
西門吹雪的身體繃得僵住,他立時放下了扶在葉孤城腰間的手,就欲從對方的緊箍中脫出身來,然而葉孤城的雙臂卻擁得那樣緊,低啞的聲音沉沉響在耳邊:「。。。雪。。。我很想你。。。一夜,哪怕一夜也好。。。」
這一刻,也許是藉著酒意,葉孤城暫時拋卻了他的驕傲,拋卻了他身為一個男人和帝王的尊嚴,用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只想將心愛的人再挽留一陣,即使是一夜也好。。。鼻端是纏綿入骨的冷香,耳邊是男人懇求般的呢喃,身體背叛了理智,由於對這個人的軀體的熟稔與根植入髓的記憶,不可控制地像從前一樣,本能地灼熱了起來。。。西門吹雪猛然間脫開了葉孤城的桎梏,迅速壓下所有的反應,沉聲道:「。。。陛下醉了。」
被這樣斷然地拒絕,葉孤城卻沒有什麼舉動,就彷彿似是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只是好像靜靜看了西門吹雪一眼,然後低聲笑了起來,道:「。。。是,朕醉了,有些孟浪。。。還很荒唐。。。」他揀起地上的外衣,隨意披在身上,再也沒有回過身看西門吹雪,只是道:「。。。朕累了。。。莊主請回罷。」說著,便躺到了偌大的龍床上。這確實是他的西門吹雪,哪怕是有一絲愧疚或者憐憫,也依然不會違背原則去做任何事,即便身體還對自己存留著渴望的本能,可既然已經不再有情義,就決不會與人有軀體上的交纏,哪怕僅僅只是一晚。。。
西門吹雪的衣衫上彷彿還殘餘著男人的體溫。方才對方的舉動他並不厭惡,然而無法接受,也不可能接受,漆黑的眼睛看了一下正躺在榻上的男人,下一刻,西門吹雪就已經無聲地離開了。
殿中空蕩如舊,葉孤城定定看著方才摟抱住男人腰身的手臂,上面彷彿還殘留著方才那人身上的淡淡梅花香氣,良久,葉孤城閉上眼,面上疲憊而倦然。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