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你是我爹爹
盛夏的天氣頗熱,唯有日光透過樹冠茂密的枝葉在下方投出一處綠蔭,才得出幾分清涼。四周靜謐無聲,偶爾有不知名的鳥雀倏忽飛過,帶起一聲啼鳴,方打破了長久的寂靜。
樹下的蔭涼處,葉玄坐在一張供人休息用的春藤矮榻上,雙手支著下頜,愣愣看著遠處臨水而立的男人停下了那讓他看得呆住了的磅礴招式,反手收回長劍,朝這邊走來。
墨發雪衣,孑然若神,冷峻冰寂的面容上隱隱透出狷傲孤寒至極的氣勢,是葉玄長至如今,見到的唯一能和他父親,比肩而論的人。。。
西門吹雪走到樹下,坐在男孩旁邊的位置上,葉玄從面前的小幾上拿起一盞已經晾好的茶水,遲疑了一瞬,然後雙手遞到男人眼前。「。。。爹爹,喝茶。」
男人看了他一下,便接過了茶杯。男人抬手的時候,葉玄清楚地看見對方的無名指中,戴著一枚和父親手上一模一樣的指環。那枚環戒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脫下過片刻,而現在,爹爹手上,也有一個。。。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除了父親之外,還有一個爹爹,可既然父親說自己也是這個人的孩子,那麼,就一定是了。
「你父親,近年可好。」男人低沉冷冽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葉玄下意識地道:「啊?」隨即便回過神來,忙點了點頭,應道:「父親。。。很好。」
西門吹雪聽了,於是便不再開口,從懷中拿出一塊白絹,緩緩擦拭著隨身的佩劍。
葉玄仔細看著男人寒石一般的側臉,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爹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
西門吹雪擦劍的手似是微微停頓了一下,旋即,便淡淡開口:「日後,你自會知曉。」
葉玄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過了一陣,忽道:「爹爹。。。我困了。。。」
此時正是往常午後小睡的時辰,西門吹雪目光落在男孩帶著幾分倦意的臉上,「在此處,還是回房。」
「玄兒在這裡就好。。。」葉玄說著,一面脫了鞋躺下,西門吹雪低頭看了看他,然後伸手託了男孩的身子,讓他枕在自己的膝上。
葉玄睜眼看著上方男人冰寒冷峻的面容,片刻之後,才重新閉上眼睛,用臉頰輕輕蹭了蹭男人腿上涼滑薄軟的雪白衣料。
他,很喜歡爹爹呢。。。
院內寂靜無聲,一隻紅頂雪羽的鶴帶著幾隻小鶴,在窗外幾株芭蕉下睡得正香。
窗畔靠牆處停著一張羅漢拔步春榻,上面鋪有及地的繰絲錦褥,白玉打磨的安神枕置於床頭,枕邊則放著只拳頭大的象牙雕香球,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氣,便從上方鏤空的孔洞中慢慢飄出。
葉孤城靜靜側躺在榻間,身上只穿著件月白竹紋束衣,手內半執著一卷《證道一貫機易簡錄》,睡得正沉。
半晌,狹長的雙目忽微微張開,葉孤城右肘撐在榻上,以手支頰,仍還是側身臥著,開口道:「何事。」
楚淞揚進到殿中時,就見男人舒身側躺在窗邊的春榻上,黑如漆墨的長長發絲並未綰結成髻,正鬆散地鋪在枕邊榻間,有幾縷甚至直垂在地上。因是午睡,衣襟已微微鬆敞開來,隱約露出了些許強健的寒白胸膛。
只一眼,便垂目不再直視,楚淞揚站在殿中,道:「無音樓一事,爺的意思。。。」
葉孤城微微闔目,道:「眼下如何。」
「無音樓外圍人手,如今已盡滅。」楚淞揚沉聲應道,葉孤城微一停頓,既而重新睜開眼,銳利深邃的眼眸尤顯狹長,帶出幾分冷肅之氣。
「一個不留。」
待楚淞揚退下後,葉孤城已無甚睡意,於是便召人入殿伺候。
幾名侍女分別為男人仔細束髮更衣,葉孤城坐在榻上,手中端著盞涼茶慢慢飲下,用以清神醒腦。
管家立在旁邊,接過喝完的茶盞,一面道:「小殿下昨日出府,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葉孤城微微抬起雙臂,以便讓侍女為其穿上長衫,「玄兒既在他身邊,自然無事。」
管家看了一眼男人沉靜的面容,道一聲『是』,既而又說道:「小殿下自幼便在爺身邊,不曾稍離,如今不在爺膝下,老僕只是有些憂心,或許小殿下若有不慣。。。」
葉孤城起身,由侍女在腰間圍上玉帶:「玄兒在那邊,想必更勝在孤身側。」神情有一瞬間的恍然:「。。。西門比之孤,自會待玄兒更好。」
管家見狀,哪裡還能不知他心思,不禁暗悔實是不當提起此事,於是忙笑道:「爺說的極是,是老僕多慮了。。。西門莊主已多年不曾看過小殿下,如今父子相見,也是人倫常事。。。小殿下自幼與西門莊主親厚非常,想必眼下也自是如此。。。」
葉孤城定一定心神,淡淡道:「不必多言。。。此次戶部國庫貪賄一案,且將案宗拿與孤詳看。」
午後炎炎,連偶爾吹過的一絲風中,也夾雜著熱意。
葉玄睡得正熟,臉上因燥熱而泛著紅暈,甚至光潔的額上還微微沁出了一點細汗。
西門吹雪低頭看一看枕在自己膝上熟睡的男孩,片刻之後,伸手從面前的小幾上拿起一把涼扇,在男孩頭頂上方微微搧動起來。
又過了一時,打扇的手忽地停住,隨即就見一道紫衣飄然的人影,徐徐從遠處走來。
「屬下見過教主。」輕柔悅耳的聲音,唇邊的淺笑更是如同春風拂過,一顰一笑,皆是風華璨然。
西門吹雪也不抬眼,「何事。」
「此次漣柯手下羅運門已將淮水一路水運線道掌控近半,只是如今司徒家提出願將手中水運生意讓出三成,以換取兩條西行線道,究竟如何,還請教主示下。」
納蘭漣柯柔聲稟道,目光卻已落在榻間正枕在男人膝上熟睡的孩子身上。西門吹雪聞言,靜默片刻,便冷然道:「准。」
納蘭漣柯低低應了一個『是』字後,卻並沒有退下,而是看著睡得正香的葉玄,微微輕笑道:「漣柯方才回來,就聽聞昨日有人攜一孩童來教中。。。便是這孩子麼?倒果真是可愛得緊。」
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目光在葉玄面上細細審視,直想要看出什麼端倪一般,西門吹雪並未開口,但就在這時,葉玄忽皺了皺鼻子,然後長長的睫毛翕動幾下,片刻後,就慢慢醒了。
「。。。爹?」葉玄揉了揉眼睛,惺忪著喃喃道,一面用臉頰無意識地蹭了幾下男人膝頭涼滑的衣料。
「嗯。」西門吹雪應了一聲,用手替他拂去一縷散到眼前的發絲。
納蘭漣柯一瞬間心下劇震,但面上卻還是仍保持了無懈可擊的微笑,柔聲道:「原來是教主的小公子。。。」
袖中的素手用力握緊,連指甲都已近乎扎進掌心。[怎麼可能。。。師兄他從未成過親,哪裡會有兒子。。。不可能。。。]
眼中驟然一凜。男孩柔嫩卻已初顯豐潤的嘴唇,雖還小巧,但也可看出挺直端正的鼻樑,還有面部剛剛略覺開始鮮明起來的輪廓。。。隱隱的,與一個人有兩三分相像。。。
尤其是,那雙眼角微揚的琥珀色眸子。。。
是。。。他?!
「爹爹。。。剛才玄兒看爹爹的武功好厲害,以後也教玄兒好不好?」葉玄坐起身,仰頭問道,等到得了男人肯定的回答後,這才看了看不遠處一身紫衣的人。
這個人很美,比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要漂亮,但不知為何,葉玄卻覺得自己似乎並不喜歡對方看著自己的目光,那美麗的臉上有著很漂亮的笑容,可眼睛裡卻並沒有一丁點笑模樣。。。
難道是爹爹的妻子嗎。。。不會的,爹爹應該是和玄兒與父親在一塊兒的,況且父親說過,自己是爹爹和父親兩個人的孩子。。。而且,我不喜歡她。。。
因此葉玄偎在男人身旁,伸手輕輕扯一扯對方的衣袖:「爹爹。。。她是誰?」
「葉孤城。。。好一個葉孤城。。。」
低柔的嗓音在房內幽幽響起,明明悅耳之極,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冷意。
「雲岫你看,三年了。。。當年師兄回到教中,我還以為自此他便與那男人斷了瓜葛,卻不曾想,他們竟然,根本沒有絕了往來!」
「小姐莫要氣壞了身子,或許,或許根本不像您想的那般,他們其實是真的斷了干係的呢?」
雲岫端著茶盞送到主子面前,小心地說道。納蘭漣柯一把推開茶杯,咬著一口雪白的貝齒冷笑:「斷了干係。。。那孩子分明就是葉孤城的。。。居然還叫什麼爹爹。。。不過是葉孤城與別的女人生的孽種,師兄他卻還當了寶貝。。。好,好。。。」
雲岫低聲勸道:「小姐何必動怒呢,一個小孩子而已。。。」她忽然彷彿想到了什麼,忙道:「小姐萬萬不可!若是害了那孩子,或許確是能挑起教主與葉孤城的矛盾,可教主何等人,便是用了暗中手段,又怎能瞞得過!」
一對水眸內眼波流轉,納蘭漣柯嫣紅的唇上,緩緩泛出一絲冷然的笑。
「我要的,誰也奪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