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丹青
兩女初次被譴來奉客,雖知早晚有這麼一遭,心中仍不由得忐忑。進得房來,卻見一名男子正合衣坐於塌沿,目光泠泠看著二人。他眉眼莊正隆峻,眼尾微微上挑卻只顯清疏,那唇雖豐潤但又棱角分明,配合在一起,整個人便生出一股冷雎味道。二人乍見之下,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要來侍奉的竟是這般人物,臉上倏然生出幾分紅霞,心下也隱隱安定了些。
卻聽那人道:「你們是何人。」音調不粗卻低沉,而這低沉又全然不似一般的渾厚喑黯,卻是聲線浚淡竣澤,又絲絲縷縷地挾著些冷漠之感。二女垂著眼,福了一禮道:「王爺吩咐總管譴奴婢們服侍貴客就寢。」聲音嬌美柔細,就算用「出谷黃鶯」這四個字來形容,也嫌有些侮辱了它。
葉孤城打量一眼面前兩名少女。但見她們十七八歲模樣,風鬟霧鬢,單肩細腰,纖眉秀目,一顰一笑間極是動人,更難得的卻是容貌身量如出一轍,一對姝麗美人,交相輝應,猶增幾分顏色。
他心下亦知王候府中此等事情實屬平常,但自身對此雖無甚煩惡之意,卻也並不苟同。何況他生性淡漠自持,從來不曾近過女色,對肌膚濫淫一事看得極淺。因而此時雖有美人在側,也只漠然道:「不必,你們下去罷。」
二女一聽,不由一怔,隨即雙雙跪於地上:「貴人如此說,可是奴婢們姿容粗陋,不入貴人之眼?」
葉孤城見她們這般光景,心下就已明了幾分。若是二人此時從房內走出,怕是便會以怠慢貴客為罪由,遭到責懲。眼角微微一抬,遂道:「你們且起身,不必下去了。」
南王將手中書卷放於桌上:「辦妥了?」
「早間孩兒已派人送師父回府。」世子站在南王身前回道。
南王聽了點一點頭,忽問道:「你覺得葉孤城此人如何?」
世子道:「父王的意思。。。」
「對權貴之人疏遠淡漠,卻又圓轉留有餘地 ;對敵人剛凜果決,手段雷霆;一雙絕色姝麗在前,卻清心自持,無所欲求。不耽奢靡,不重榮華,雖性情疏傲,卻非一味孤狷不群。」南王以指輕扣案面:「及至昨夜談及海運經商一事,尤顯心境深睿,眼界遠度,果真人物非常。」
世子躬身道:「若非如此,怎得父王青目有加。」
南王微微一笑,重新拿起案上書卷:「得天下者,必先得人。你且記住了。」
西門吹雪進了書房,便見葉孤城立在一張黃梨木圍案前,身上穿了件家常白色緞瑙長衫,並不束圍腰,衣領袖口處趟著銀合歡色滾邊,右手執筆,正蘸了顏色描畫。另一手捲著右臂袖擺,防止拂在圖上。鬢間兩絡長發垂於身前,頭頂挽髻,冠一隻鑲玉銀箍,整個人風俊非常,恍若一楨松濤林海畫軸。西門吹雪近前,便看到案上原來鋪的一幅白絹,上面畫著幾支修竹,或鐫筋直骨,或淡葉疏枝,皆是傲骨內蘊,湫蒼鬱凜。
案頭熏爐燃著沉香,散出縷縷輕煙,邊上放著只紫砂壺並一隻茶盅。西門吹雪靜靜看著,一種舒恬的寧謐使他一時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靜。此時葉孤城恰巧畫完收筆,拿起一旁沾過水的綢巾淨了手,道:「你來了。」
西門吹雪微一點頭,眼光仍落在畫上,道:「未想你有此雅好。」
葉孤城放下濕巾:「筆觸不善,閒時聊以娛情罷了。」從筆架上取一隻犀牙斗霜狼毫,蘸了墨,似要下筆,卻又躊躇一陣。終將筆管擱在一邊,道:「一時卻不知提何跋才是。」西門吹雪靜立案旁,見他如此,道:「可提詩一首。」葉孤城側頭過來,點頭道:「也好。」忽執起放在一旁的狼毫筆遞過:「請。」
西門吹雪不置可否,只抬手接過,微一凝神,筆下便已動了。一時寫畢,將筆重新擱回架上.
--聳節偶相併,雪霜終不迷。應將古人比,孤竹有夷齊。
葉孤城把詩念了一遍,抬起頭看著西門吹雪道:「好字。」筆勢虯厲冷冽,一式一劃,卻似劍走偏鋒,滿紙寒寂肅凜之氣撲面而來,不由道:「果然其字如人。。。」把眼向他一看:「於丹青之上,想必亦有成罷。」
「略通一二。」西門吹雪神情不動。
「既如此,也應一見才是。」葉孤城說著,側身讓過,將案前位置空出。西門吹雪也不言語,站至正前處,攤開案頭另一幅白絹。
葉孤城走到幾步外一張長椅前,矮身坐下,看西門吹雪運勢下筆。他閒閒看著,昨夜在王府未曾休憩,只在屋內椅上合目運功一宿,現下窗外暖陽照在身上,直讓人神思飭融,心適意慵。
約一個時辰後,西門吹雪停筆,將一塊古銅鎮紙壓在絹頭。室中沉寂無聲,抬眼往一旁看去,葉孤城半躺在椅上,似已睡著。
陽光透過半敞的窗扉薄薄灑在他身上,青色的籐條長椅躺著一身白衣的人,從這邊看去,便能見到如雲煙似的墨黑長發,雪色的精緻長衫。他臉容蒼白,宛如堅玉,神情清冷孤傲,修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眼此時尾角微微上挑。窗邊日光暈黃,照得他眉峰如劍,面部線條猶如雕刻般清晰明朗。西門吹雪靜靜看著,忽有一陣風吹進房內,頗有些深秋的涼意。起身步到葉孤城身後,將窗扉一扇扇關嚴,然後回身出屋,從外推上了門。
案中白絹之上,一樹冬梅臨風盛放,傲雪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