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一頁接著一頁,所有光影從黑白漸漸鍍上彩色,明晰而幽遠……
明晃晃的光暈中,少女驚訝地站在樹梢盯著他……
約莫七八歲的小童跋扈地叫道,「小妖!」
「小妖,你看什麼!」
「小妖!你敢無視我!」
「小妖!」
軟軟的聲音不滿地道。「我不是妖,我是人。」
……「嘖……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妖!」
「喂!你去哪!」
「喂!帶我去你家!」
畫面流轉,那個少女揚起笑充滿元氣地叫著,「小鬼!」
「小鬼,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小鬼,那我給你取名好不好?」
他開始覺得,築基失敗後流落到這個奇怪的地方也並不是什麼壞事。這是他最初的依戀,他會開始嘗試著對這個總是元氣十足充滿幹勁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撒嬌,他會開始貪戀著這份陌生的溫暖,希望她不要像父兄那樣頭也不回的棄他而去。
「阿寶,你會離開我麼?」
她那時明明毫不猶豫的說,「不會。」為什麼到最後……她卻忘記了自己的誓言。他開始翼望著她能永遠留在他的身邊,眼裡能看著他,只看著他一人就好。
她那時也許只是漫不經心的許諾,但最終他卻當了真。尋尋覓覓了百年終於和她再次重逢,她卻迷惑而陌生的看著他,「你……認識我嗎?」
他直想拂袖而去,他心心唸唸地尋覓百年竟換來這樣的回答,但最終,他卻只能憤恨而沒用地抱緊她,惡狠狠地道,「阿寶!下次不准再忘記我聽見沒有!要不然我便再也不見你!」
許多年後,他偶爾會想,如果時間能停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就好了。他們沒有重逢,沒有再繼續,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但最終,在抉擇的那一刻,他依然還是選擇了相遇,他沒有後悔遇見她,她讓他看見了人間至美,體驗了人間至傷。
彼時年少不識情愛的自己,面對混沌陌生的情潮來臨時,他選擇了本能。
獨佔掠奪的本能……
只要她食了赤驥的血肉絕情絕愛就不會再留戀凡塵,能一心修仙了吧,能夠從今以後都留在他的身邊不再離開了吧。
彼時自負昂揚的他從未想過,她竟然會是他無法規避的情劫……
竟然是他,命中渡不過的魔障。
明明只是一隻不通世故的小妖,明明只是小小的事情卻會滿足微笑。明明總愛對著他嘮嘮叨叨的碎碎念,明明總是在精力過剩又遲鈍的不停出狀況……
這是一場多麼漫長而甜美的眷戀,甜美得讓他後來再也沒有勇氣去回顧曾經的溫暖。
她在早春三月對他回眸微笑,她迎著劫雲為他捨命擋劫,她懶懶眯著眼睛躺在浮塵界的草地上招呼他一起享受陽光,她服下仙丹面對他的哀求始終避而不答……
他曾經抱著她絮絮描繪著未來幸福的藍圖。
他曾經抱著她滿目悲滄,肝腸寸斷……
他,如何也沒有想過,他們最終竟然是如此收場……
最後的畫面是鋪天蓋地紅。「不……」他顫抖著伸出手,緩緩托起她垂在地上的臉,輕輕拂開她臉上的塵土和亂發……
這是此生最瘋狂最可怕的夢魘,他親手殺死了他此生最愛的戀人……
「……不……」
胸中撕心裂肺地疼痛著,「……寶……阿寶……」年少的他伏跪在地,絕望無措地抱著她飽浸鮮血的小小身子,口中哀哀地不斷呼喚著她的名字,話語支離破碎得幾不成聲。
瀕死前,她艱難地睜開眼,安靜而無聲地凝望著他,久久,努力地勾起嘴角朝他釋去最後一個笑容。
他的心幾乎在瞬間碎裂,他嘗試著回應她的笑容,努力了幾次,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只能紅著眼,顫抖著將臉輕輕貼在那張冰冷的臉上……
她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痙攣,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裡一點一點的失去生氣……
回憶不受控制地在腦中一遍遍重複播放著她死前那一幕,這尤甚腐骨蝕心之痛教人瘋狂!
睚毗緊蹙著眉雙手緊握至青筋迸起,額上不斷滲出冷汗,緊閉的眼睫劇烈顫動著……
「他真的沒事?能不能麻煩你再幫他看一次?」阿寶守在他身邊,擔心地道。回到現世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這般痛苦的神情。他向來隱忍淡漠,是怎樣的痛苦才能令他如此失控的表露出來。
身上尚穿著紅色圓領短襟背心,三條蓬鬆的大尾巴從背心底下鑽出,一個容貌清俊的男子道,「你自身應該也習過治療術,他確實無恙,不用太擔心。」
阿寶抿了抿唇,又回頭望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睚毗,指下不覺微微用力。
只聽「喀」地一聲,原本扶著床塌的芊芊小手直接將由整塊白玉雕琢打磨的床沿整個掰下來……
男子雙眼瞬間暴凸,很想一頭撲在價值連城的玉床上,又想問問這究竟是她施展了術法還是本身的蠻力驚人。
阿寶乾笑兩聲,不好意思的捧著兩米多長的沉重玉石床沿還給他,男子也同樣幹笑著接過,轉身走出廂房。
阿寶將視線重新移回睚毗身上,自從她意外地隨著這些狐狸回巢穴參加喜宴,睚毗已經昏迷了兩天。
當時在景門甫切換成傷門時他突然昏厥,她顧不得羞惱忙接住他,怒而祭出巨劍直接朝婚隊發起攻擊。
誰知,她才剛剛祭出長劍,那群送婚禮隊卻突然停下攻擊,新娘從轎內探出頭,喜帕依然牢牢蓋在那張狐狸臉上。
「今日是小女子的出嫁之日,大家以和為貴不要再造殺業,不知道客人願不願意隨我到家中參加喜宴?」
阿寶垂眼看著睚毗雙目緊閉的蒼白面容,遲疑了半晌,緩緩點頭。
……暮色將沉,當睚毗睜開眼時廂房已被夕陽染上一層濃重的橘色。
他動了動手指,發現手臂被牢牢壓住,恍如隔世般,睚毗轉頭望向正埋著頭趴在床榻旁休憩的少女,心臟開始急遽的跳動著……
眼中被壓抑千年的感情在激烈翻騰,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顫著撫摸著她散落在他枕邊的發。
在觸到微涼髮絲的剎那他驀地紅了眼……
她還活著……
她真的,還活著……
他嘆息般闔上眼竭力控制住哽咽的呼吸,十指緊扣地強抑住擁抱她的衝動。
「你醒來了!」那個熟悉的軟糯聲音道。
睚毗慢慢睜開眼,胸中滿溢而出的狂喜混雜著酸楚,他竭力平穩地道,「是啊,我醒來了。」他全部都記起來了。
阿寶微鬆了口氣,「你沒事嗎,有沒有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你已經昏迷兩天了。」
睚毗扶著額,寬大的廣袖掩住他此刻似喜似悲的表情,「我只是……有些頭痛疲乏罷了。」
「等一下,我現在就去尋些藥草來!」阿寶說做就做,起身就想往外衝。
睚毗心一緊,隨即本能地抓住她的手不想讓她離去。
阿寶驚訝地回頭,對上他終於不再平靜無波,充斥著矛盾激烈的感情的複雜眼神,「你……怎麼了?」語中透出一絲緊張,驚慌。
他啞了聲,垂下眼淡淡地道,「不必尋草藥了,我休息一會就好。」
「嗯。」她應了聲,而後擠出一絲笑容,「你想起什麼了嗎?」
他搖搖頭,專注地望著她低聲道,「腦中還是一片空白……也許沒有恢復記憶,不需強求比較好……」
他和她彼此相伴,走過歲月流年。
她讓他體驗到生命中最純美的時光,她讓他知道了原來只是眼神偶爾的交錯都能這般難以言喻的溫暖。
她讓他開始學會了「想要」和「獨佔」,她讓他明白了什麼是「宿寐思服」「求之不得」的情傷痛苦。
他這一生中,快樂的時候極少,所獲得的痛苦卻極多,這極少和極多,卻都是同一個人所賦予的。
她教會了他愛,給予了他痛,究竟是誰欠了誰?誰負了誰?
這糾葛了千年的情絲,是緣是孽,終究已經篆刻入骨血,他不會再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