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學生和老師(上)
「這麼說,到最後,巴烈斯老爺不但免去了你家的夏役,借給你家三頭耕牛,另外還賞給你整整一口袋麵包?一口袋真正的麵包?」
教堂附近的溪邊,未來的牧師,小安德烈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成渾圓,全然不知雙手捧住的陶罐正不停地灑出溪水。
由於年紀太小,夜路也很難走,前天夜晚,牧師和農事官半夜出門,尋找吳清晨觀看治牛效果時,並沒有帶上小安德烈。
農事官一行離開,偌大的教堂只剩下小安德烈一個人,無可奈何的小安德烈只得爬上床鋪,半天沒法入睡,一直很擔心自己無意透露出來的「治牛」是否會給自己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惹上麻煩。
清晨時分,快到早禱的時候,小安德烈正準備出門,進行每日例行的更換聖水,恰好遇見了前來教堂,準備禱告的吳清晨。
也不知什麼緣故,這一天,牧師並沒有像平時一樣早早離開自己的臥室,沒有牧師嚴肅的目光注視,小安德烈立刻飛快地拉住吳清晨,一起走向溪邊,一路不停追問前天夜晚後面發生的事情。
得知吳清晨家耕牛的傷情已經大有起色,當著牧師和農事官的面治療另外一頭受傷耕牛的過程也相當順利,而且最後還獲得相當豐厚的回報之後,小安德烈很是鬆了口氣。
順理成章地,對某些回報情不自禁的羨慕,加上少年人特有的表現欲,小安德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前天夜間農事官和牧師的商議過程,以及兩人最終決定前往吳清晨家的原因。
當然,這個時候,原本屬於旁聽商議時鹵莽的插嘴,從小安德烈嘴裡重新吐出來時,也就變成了替朋友著想,經過深思熟慮,努力創造機會,並一再爭取,才終於好不容易獲得的機會。
「這……這……安德烈,我的朋友……真是太謝謝你了……」
好吧,好吧,看來無論地球世界還是中古世界,無論現代官僚還是土著小孩,趁機索取好處費都是天賦技能。
握住小安德烈的手臂,吳清晨雙手微微發顫,嘴唇微微抖動,滿是感激涕零,就差沒有流下滾燙的淚水:「……對了,安德烈,昨天巴烈斯老爺賞的口袋,裡面白白的,軟軟的,片片的東西,名字叫真正的麵包?」
「叫麵包!你這個笨蛋!」小安德烈舔了舔嘴唇。
「……聽名字,是用來吃的麼?可……可是,該怎麼吃呢?我不會啊……要不……要不,下午我帶兩片來……你教教我,好麼?」
「好!」小安德烈的聲音立刻變大了許多,很快又稍稍有些遲疑:「不過……不過你得偷偷過來,別讓牧師看見,因為……因為……因為……」
「因為」半天,忽然之間,小安德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因為……牧師不喜歡吃麵包!」
「……一定!一定!謝謝……真是太謝謝你了……」
吳清晨的雙手顫得更加明顯,嘴唇也抖動得更加激烈。
你這個小兔崽子……
不得不當著70億人的面騙小孩子,然後又不得不當著70億人的面被小孩子騙,吳清晨可以想像自己的形象會變成什麼模樣。
小安德烈的插嘴確實是意外,不過,沒有小安德烈無意插嘴,吳清晨還有自己無意漏嘴,母牛無意被人看見,牧師無意發覺,農事官無意聽聞等等等等數十種可以自主選擇的「無意」。
總而言之,根據分析團的詳細推演,根據參謀團的數十項方案,吳清晨相當確定,牧師和農事官尋找自己治療耕牛,這是百分之百必然,必須,也必定要發生的事件。
不過,和小安德烈的交談也並非全無收穫,除去使麵包變質的可能性又降低了半成,交談過程中,得知農事官和牧師最初的商議,瞭解到世俗和宗教之間的利益衝突,吳清晨對於宗教培訓時,訓練組多次提到的「宗教同時還往往意味著秩序和規則」有了更深的體會;
也更加深刻地理解到,參謀團描述的直接扎根於農民,大部分利益和農民直接利益一致的宗教,對於穩定社會環境發揮的作用。
「對了……」說話之間,雙手捧住幾乎灑出了小半溪水的陶罐,小安德烈忽然側頭,「這樣的話,洛斯,接下來好幾天,你就要給村莊的耕牛治傷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呢?」
「什麼時候開始?」吳清晨微微一笑:「早就開始啦!」
「早就開始了?什麼意思?」小安德烈微微皺眉。
「早就開始的意思是……」吳清晨指了指教堂門口,擺在石牆旁邊的兩隻小木碗,「我已經為三頭耕牛治過傷啦!」
「這麼快?」
「也算不上很快,畢竟治傷不僅僅是一次的事兒……」吳清晨搖搖頭,「而且……治的三頭耕牛,不用花時間趕路……離我家都很近……」
「無論如何也沒這麼快吧?你起得很早?」
「稍微有點早……」
「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還要更早一點點……」
更早一點點的意思是……
昨天晚上,入睡之前,站在吳清晨的床鋪旁邊,老威廉猶豫半天,不停地旁側敲擊,詢問治療耕牛時,是否有不同的安排,是否需要不同的草藥,是否有不同的治療方式。
得知只要是流血傷情的耕牛,大致治療方式都差不多之後,老威廉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口,是否可以考慮優先為自己的三位老朋友排憂解難。
這三位老朋友,自然就是老威廉關係最親密的鄰居,三位一家之主分別是理查德,弗裡曼,和老霍特。
很不幸,這三個家庭的耕牛,都沒有躲過昨天發生的意外,都受了點不輕不重的傷,如果等待自然康復,至少得十幾天的時間,可以想像生活受到了何等巨大的衝擊。
這本來就是吳清晨一開始的打算,吳清晨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
獲得吳清晨一再確認的老威廉,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大半夜又跑到三位鄰居家裡。
很快,理查德,弗裡曼,老霍特,三個家庭將近二十名口人,齊齊跑到了吳清晨家,看過了吳清晨家的耕牛恢復狀況,獲知了農事官和牧師對吳清晨的認可,可想而知,這二十口人望向吳清晨的目光是何等的激動,吐出的言辭是何等的懇求。
於是,比「天還沒亮」還要「更早一點點的時候」,也就是剛剛上床就立刻爬起來,吳清晨只好大半夜就馬不停蹄地趕到這三家的房屋裡面,為這三頭不幸,同時也幸運的耕牛進行了第一次治療。
遠超中古世界上千年的技術手段,理論水平,醫療認識,同時,經過數十名頂尖獸醫的手把手培訓,地球世界近兩百頭無辜耕牛的壯烈獻身,可想而知,和之前的兩次治療一樣,為老威廉三位老朋友家庭的耕牛治療,肯定同樣相當順利。
收穫了無數的感激,或者說,收穫了無數的眼淚和鼻涕,夜色深沉,濕黏黏的吳清晨狠狠地重新洗了次澡,才終於又一次爬回了床鋪。
「這真是……」聽完吳清晨的描述,小安德烈又一次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這真是……真是……很辛苦。」
「好了……」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重新回到了教堂,裝好溪水的陶罐也放到了聖壇旁邊,看了看教堂側門的日晷,吳清晨推了推未來的牧師:「安德烈,早禱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或許,你該去旁邊的房間裡看看。」
「這……」同樣瞟了瞟日晷,安德烈稍稍沉吟,很快點了點頭:「我去看看。」
教堂,臥室。
透過木門的縫隙,幾道清晨的陽光鑽進房間,斜斜照進房間裡側,柔軟燈心草鋪成的床鋪之上,身體舒展,雙眼閉合,還沉浸於睡鄉的普拉亞牧師,臉上掛著幾分柔和的微笑,不知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篤……篤……篤……牧師……老師……」
說不清習慣的生物鐘發揮了作用,還是木門被敲擊的聲音起到了效果,眼皮微微顫動幾秒,普拉亞牧師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剛剛睡醒的幾秒迷茫很快過去,忽然之間,像是瞬間想到了什麼,普拉亞猛地從床鋪上彈了起來,飛快地衝向了臥室左側的石桌。
顧不得擦揉乾澀的眼眶,衝到石桌旁邊,普拉亞使勁睜大雙眼,腦袋幾乎直接湊到了桌子上面。
石桌之上,亂七八糟地擺著一支末端微黑的細木棍,一小盤已經乾涸的墨水,一張已經塗畫得滿滿的羊皮卷,以及幾支草莖,幾片樹葉,幾條荊棘,還有一塊看起來完全平平凡凡,只不過和前面幾樣東西一樣,偷偷從吳清晨家裡帶出來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