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從頭開始的人生，終究不像尹夜凝想像中的那樣好過。如今的F，在很多地方都與從前有明顯的不同。他還是會很關心尹夜凝，把家裡的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可是那一種淡淡的依戀、凝望的溫度，都再也感覺不到。

　　茶茶在F回來之後，對他的態度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偶爾還會跟在他身後轉悠，可F不但不會顯得十分高興，卻好像有些為難。

　　「拜託你別再跟著我了，」他蹲下去摸著那大白狗的頭小聲說：「距你吃飯的時間還有兩小時，你再跟著我也沒用。」

　　「茶茶只是喜歡你才跟著你。」尹夜凝走過，替那狗狗解釋道。

　　「呃……是嗎？」F更是為難：「太可惜了，雖然它喜歡我，可我的設定對……動物類的好像比較難有感覺。」

　　「胡說，你以前明明很喜歡茶茶的！」

　　「是這樣嗎？」F想了想，又看了看茶茶左右搖擺著的尾巴：「嗯……也許，因為忘記了，現在就不那麼喜歡了。」

　　……是、是嗎……

　　尹夜凝愣在一旁，搖搖晃晃，感覺如同地上裂開了一個口子，他的身子就隨著那裂口往下掉，掉在不可見底的深淵。

　　因為忘記了，就不那麼喜歡了。

　　那麼，對我也是一樣嗎……

　　你不喜歡茶茶了，也不喜歡我了，是嗎？你是這個意思吧？

　　他突然有點凶惡地看著F，心道你話裡有話，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對不對？

　　「主人？你怎麼了，臉色很蒼白。」F走過去，想要扶住他。

　　「你不要碰我！」

　　「……主人。」

　　尹夜凝推開他，聲音不自覺就激動起來，他看著F一臉的迷惑不解，忽然感覺到一陣徹骨的無力，於是再也沒辦法不變回那個任性而喜怒無常的尹夜凝，衝他吼道：「你滾開！滾！」

　　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懲罰非常幼稚可笑。

　　當然非常可笑，為什麼自己折磨自己，為什麼讓F在身邊說著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話來無心地折磨他？

　　他受不了，事實上F不愛他一天他就受不了了，他很想立刻帶他回去找方基禮，對他說你把那個鬼程序給我裝回去，我要他愛我，就算只是程序使然，就算對他多麼不公平我也不管了！

　　他就在我身邊，他就在我身邊啊……這種明明近在咫尺的折磨，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可是……他想起來，曾經那麼久，F默默在他身邊，承受他在感情上的虐待。

　　不是說從頭開始，慢慢愛他、慢慢溫暖他的嗎？為什麼這一點都做不到，為什麼對什麼都沒有做錯的他大吼大叫……

　　「主人，我……我去給你沏壺降火的茶吧，生氣對身體不好。」

　　「F，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尹夜凝趕忙從後面抱住他，緊緊抱著。

　　F就歪歪頭笑了：「沒關係的。」

　　他說著，抓起尹夜凝的手，忽然皺了皺眉，轉身摸了摸他的額頭：「主人，你好像有點發燒，是不是淋浴之後又沒有擦頭髮就睡了？這事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倒是聽一次啊。」

　　他嘆了口氣，直接扛起尹夜凝往臥室的方向去。而尹夜凝則早就呆掉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你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這些？」

　　F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也是一愣。

　　什麼叫做「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話說得倒冠冕堂皇，他和主人才相處多久，他以前什麼時候提醒過他？

　　果然……製造者告訴過他，他的記憶是全新的，但是在那些記憶存在以前，他就已經在主人身邊了。所以，主人會待他不錯，是因為之前已經主僕多年了。

　　他想不起過去，於是搖了搖頭，只盡職盡責把尹夜凝放在寬大的床上，裹上被子。

　　「F……你再努力想想，也許，也許想得起來更多呢……」尹夜凝懇求他，因高溫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有些可憐。

　　「這個……」F只好實話實說：「原則上有些困難，因為我的記憶芯片其實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塊了。如果是原先的芯片，哪怕被輕微損毀或者格式化了，記憶都還有可能尋回，可是方博士說，那個芯片已經完全不可修復。所以……現在的狀況，無論我怎麼努力，丟掉的記憶真的都很難再重獲了。對不起，主人。」

　　尹夜凝呆呆聽了半晌，用手肘遮住眼睛：「不，不是你的錯，是我……都是我的錯。」

　　是我……我害你用自己的手，把你的記憶捏得粉碎……

　　尹夜凝這麼想著，突然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恐懼。那時候的F，得有多恨他，得有多恨他才能做出那麼決絕的事情，把他曾經最寶貴的記憶，把他們在一起的全部記憶，揉成粉末……

　　「不，別想了，」他突然發起抖來，喃喃道：「別想起來，別想起來最好……忘了吧，都忘了吧……」

　　F連忙坐到他身邊，試著平復他的顫抖，尹夜凝一把抱住他，抱得死緊死緊。

　　「主人，沒事的……別怕。」F輕輕撫摸著他，如同在安慰一隻受傷的野獸，嘴角掛著一抹無奈的笑容。

　　「你……你要去哪？」感覺到懷裡的人正在不著痕跡地掙脫，尹夜凝的心驟然空落落的。

　　「我去給主人拿藥，」F見他不肯放，便強硬地拽住他的雙手，畢竟在機器人面前，尹夜凝就如同在大人面前掙扎的孩童，F笑著說：「雖說是病了，但是主人你也不可以耍性子黏人啊，吃藥要緊。」

　　「不行，我不放你走！」

　　尹夜凝在被他掙開之後，又撲上去拽他，一拉一扯之間，他幾乎被F帶下床去，F見他這樣，也不敢再用蠻力了。

　　「主人，這樣不行的。我只是去拿個藥而已，你怎麼任性得像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

　　雖然話語是指責，但是口氣卻只是略帶無奈罷了，對F來說，畢竟主人對全新的自己而言還算比較陌生，以至於他沒想到，平日看起來成熟穩重的主人，病起來居然會這麼難伺候。

　　「不放！」主人卻還是拽著他，嗓子開始啞了卻還是倔強：「不放，病死也不放！」

　　這個、這個情況……F頭大了。

　　「我只想你多留在我身邊，陪陪我。我都病了，要你陪陪我都不行嗎？」

　　面對病人的可憐巴巴，F冷汗：「那先吃藥再陪你又有什麼不行？」

　　尹夜凝搖頭，他不想放開他，一分一秒都不想。

　　「主人……這樣，你要是肯吃藥，我給你獎勵。」既然對方像小孩子一樣鬧人，F也只好試著將計就計。

　　「什麼獎勵？」

　　「主人想要什麼？」

　　「唔……」誘惑好大啊，尹夜凝開始思索。

　　就是現在！F趁著他分神，一下子從他的熊抱裡面掙脫出來，直接跳離大床三公尺遠。

　　「主人，我去去就回。」他優雅地、得意地笑著說。

　　◇

　　拿藥倒水再端上來，不過兩、三分鐘的事，可是尹夜凝卻覺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等到海枯石爛了一樣，於是蜷縮在床上，又開始鬧脾氣。

　　「主人，喝點藥吧。」

　　「不喝！」

　　「主人，你看我都端上來了。不然……我喂你？」

　　「……」尹夜凝半死不活的臉上忽然染上了一抹詭異的紅暈：「用哪裡喂？」

　　「用……」用哪裡？F覺得這個問題無比詭異：「用湯匙喂。」

　　「……」尹夜凝拿被子矇住頭：「不喝。」

　　「主人啊……」你能不能乖一點。

　　「你說過給我獎勵的。」尹夜凝突然翻身坐起來。

　　F則開始思考，面對這樣一個沒道理可講的主人，他要不要直接用強的把藥灌下去算了。

　　「是是是……主人想怎麼樣？」

　　「我要你用嘴喂我。」尹夜凝緊張得雙手都絞著被子，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可是心臟怦怦直跳。

　　F覺得這個要求很怪異。但是既然主人都這麼說了，他就把藥含在口中，向尹夜凝的唇貼了過去。

　　主人的唇柔軟而溫暖，似乎在哪裡品嚐過這樣令人不忍放開的溫柔黏膩，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在柔滑的蜜中廝磨，雖然他並沒有真正品嚐過蜜的滋味，可是關於那東西的描述，彷彿正是如此這般。

　　直到被壓在主人膝上，尹夜凝抓著他的雙手強勢而溫柔地狂吻他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掙扎。

　　「主人，主……唔……」

　　這不是喂藥，這是接吻，任他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主人肯定腦子燒胡塗了，居然吻他！

　　他三兩下靈活地反手捉住尹夜凝翻身起來，這時候，任他身為僕人也不得不拿出一點點架子，皺眉對他的主人說：「你別鬧了。」

　　尹夜凝臉色潮紅，完全沒有力氣卻還是倔強地睜著眼睛，呆呆凝視著F嘿嘿笑了：「也行……一直都是我在上面，讓你一次也行……」

　　「什麼上面下面？」

　　F沒聽懂，尹夜凝也沒力氣解釋，就用那雙霧氣氤氳的眼睛看著他：「過來，吻我。」

　　「主人，我嚴格意義上不算人類。」

　　「我知道。」

　　「我從生理學上來講是個男的。」

　　「我知道。」

　　「……」算了，主命難為。

　　F低下頭，再一次點在那蜜一般的柔滑上，尹夜凝的唇舌也立即糾纏上來，那麼順理成章，那麼輕車熟路。雙手也纏繞上了F的脖子，順著後背，慢慢滑下去……

　　此刻的F突然反應過來，難不成原來的自己其實是那種「盡職盡責」型僕人，除了做家事，還順帶解決主人生理需求？

　　……怎麼這麼被物盡其用啊。是不是該去某個組織申訴一下，說不定機器人也是有合法權益的，不能這麼被剝削。

　　「唔……」手指，尹夜凝的手指，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身體，不由自主顫慄起來。

　　「主人……」你想幹什麼？

　　嘴巴被封住，尹夜凝一個翻身，欺身壓上來，那隻手，在他最為敏感的地方技巧性地揉搓著。

　　「呃……啊……哈啊……」

　　F本來還想要掙扎，可是很快就只剩下驚喘的力氣。

　　主人的吻、主人滾燙的身體，他的懷抱、他的手，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如同梔子花的香氣蔓延在夜色裡，令人沉迷……

　　「啊啊啊……」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挺動著腰，陷入高潮的痙攣。

　　在迷醉過後，他發現尹夜凝已經用盡了力氣，伏在他身上睡熟了。嘴角，還掛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為什麼明明病了卻執意要做這樣的事情，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主人呢？F有點迷惑。

　　◇

　　第二天中午，F把午餐端到尹夜凝床上，服侍著他吃喝。

　　這人，明明熱度已經退下去了不少，卻喊著手腳痠軟，執意要他喂飯。F一邊喂他，一邊抬頭看了看掛鐘。

　　「什麼事？」尹夜凝有點不滿他的心不在焉。

　　「主人要我記得的，每週三下午，去醫院探望那個病人。既然您身體抱恙，今天我一個人去就好……」

　　你要丟下我一個去看那個裴禕？尹夜凝不知怎麼的，有一點小小的不開心：「今天不去了。」

　　F歪歪頭，又舀起一匙送過去：「這樣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尹夜凝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憤怒了：「在你心裡，那個傢伙還比臥病在床的我重要是嗎？」

　　「……」F很無語，想說所謂「探望裴禕風雨無阻」，是主人你自己讓我記著的啊。

　　「唔，好燙……」

　　「主人、主人對不起！」剛才一走神，就忘記了吹吹，F以為尹夜凝肯定會歇斯底里罵他一頓，可是他的主人卻只是捂著嘴唇皺眉，那雙漂亮的眼睛紅了，幾乎要落下淚來。

　　你倒還真不如罵我呢，F一陣心疼：「給我看看……」

　　「你滾。」又是這一句。

　　「主人……」F嘆氣，心說算我錯，都算我錯，都算我錯，你這主子也實在太難伺候了。

　　系統分析說成年人一般不會太過於喜怒無常，偏偏自己主人的喜怒哀樂就是那麼難以捉摸。

　　「主人，我到底是哪做錯了？你好像……不大喜歡我。」

　　F這麼想著，不禁就問出來了，肯定是不大喜歡的，要是喜歡，主人應該也不會總擺各種臉色，進行各種找碴。

　　誰知道尹夜凝聞言臉色巨變，衝他歇斯底里吼道：「沒錯，我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你！沒錯！我最討厭你了！你這個笨蛋你給我滾——！」

　　說著就把面前的飯碗甩了過來，F連忙偏頭躲過，再也不敢作聲，低頭去收拾零落的碎片。

　　主人不喜歡穿鞋，不收拾乾淨的話，會被扎傷的。主人實在太任性了。F想著，不禁搖搖頭，怪不得方基禮要把自己造成這種不會生氣的好脾氣，要是別人，誰受得了他啊。

　　F收拾著，聽到背後傳來隱隱的啜泣聲，一聲一聲，輕輕的敲擊著他的心。

　　主人為什麼會這樣，這麼情緒化甚至瘋瘋癲癲？

　　他扔掉那些碎片，走過去，在尹夜凝身邊坐下。他沒辦法放他一個人，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主人的樣子好可憐。

　　「我……我叫你滾，為什麼不滾……」

　　哽咽地這樣說著，卻靠在了F胸口，抓著不肯放手。F輕輕哄著他，感到衣襟被沾濕了。

　　「以後……不准再胡說了。聽到沒有！」

　　……我胡說過什麼了？F卻不敢問，只能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一天，他就這麼抱著尹夜凝，直到他在他懷裡睡著。他幫他蓋好被子，吁了口氣，在一旁默默看了他一會兒。

　　主人很俊美，墨色的發絲垂在耳旁，嘴角那一抹弧度十分動人。這樣的主人，為什麼沒有人陪伴在身邊，為什麼寂寞到需要他一個機器人在他的生活中，分享他的喜怒哀樂？

　　……該不會是，主人的怪脾氣，把周圍的人都氣跑了吧。

　　◇

　　第二天下午，F和主人一起去醫院看望了裴禕。

　　F推著那人的輪椅走在醫院草地的白石小徑上，瀏海擋住了眼睛。他無奈地笑了，拂開這些礙事的發絲：「主人，你說我把頭髮剪短一些怎麼樣？」

　　「不要剪！」尹夜凝反應很激烈：「不准剪！你再變，我怕我會認不出你了。」

　　真的，已經變了太多，不能再變了。尹夜凝覺得如今即使只是看著F也是一種折磨，即使他什麼也沒做錯也是一種折磨，因為這個人無意間的一舉一動，都和曾經的他是那麼的不同。

　　F再也不會坐在裴禕身邊，一遍一遍地叫著他的名字，企圖喚醒他了。

　　再也不會了。

　　他的執著、他的期待，他曾經那麼多那麼多的幻想和瘋狂，統統已經沒有了。他再也不會堅持自己有靈魂，再也不會說出「如果你愛我，說不定我有一天也會真的變成人」這樣的傻話了。

　　現在的F，謹遵職守，無慾無求，溫和、聽話，也許這就是他最初希望方基禮造出來的樣子。

　　可是，卻不是他現在想要的樣子。於是，現在換成了他，趁F不注意的時候會去偷偷去掐裴禕，試著想要叫醒他。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F相信的所謂的奇蹟，如果眼前的這個像是沒有魂魄的人能夠真的醒來——F說，那就證明了，他可以擁有靈魂。

　　如果堅持著的某個祈願真的可能實現，尹夜凝這麼想著，我希望我愛著的那個人能變回他自己，我希望能夠帶給他力所能及的幸福。

　　◇

　　回家的路上，尹夜凝把F帶去了商店街，他以前的衣服都不在了，整天看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真的像個男僕管家似的，實在不怎麼順眼。以前F穿衣服根本不會穿得那麼正式。

　　尹夜凝忽然想起來，曾經自己懷著叵測的居心，買了一套綿羊樣子的睡衣。F穿上之後坐在床上，整個人白白的一團，兩隻耳朵就耷拉在臉頰旁邊，配上他那特有的無辜神情，引人犯罪得不得了……

　　而F顯然對服裝沒有多大興趣，尹夜凝一件一件拿到他身上比劃，他就站在那裡，發呆。終於他主人挑了一堆衣服，興致勃勃地去結賬，他還傻站在那兒。

　　「您……您好……」

　　突然有人用很小的力道，拽了拽他的袖子。F低頭一看，是一個女孩子，看樣子不過高中的年紀，長得清秀可人，褐色的頭髮垂在耳邊，眼睛大大的水靈靈的，臉頰也是玫瑰般的紅色。

　　「啊，請問有什麼事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樣子有些可愛的慌張：「沒、沒事。那個……我是旁邊S中的學生，我叫BOBO。」

　　人家自我介紹了，於是F也很有禮貌地回答：「我叫F。」

　　「那、那個……」女孩子有些失望地低下頭：「那個……BOBO是我的本名呢。」

　　F愣了愣，連忙誠懇地解釋道：「F也是我的本名啊，是真的！」

　　女孩子看著他的樣子，羞澀地笑了，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來了什麼，一把塞到F手裡，轉身跑掉了。

　　F打開手心一看，竟然是一張大頭貼，女孩子笑得燦爛，擺出V字的手勢，貼紙背面，用圓珠筆寫了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哎呀……該怎麼辦呢？F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雖然還是有些高興的——但是，總不能把人家小姑娘叫回來說：感謝垂青，可我其實是個機器人，人機殊途。於是只好小心翼翼地把那枚大頭貼放進了上衣口袋。

　　從商店街出來的時候，天色就陰沉沉的，F說要買把傘，尹夜凝說他多事。結果果然在兩人穿過街心公園去停車場的路上，傾盆大雨轟然而下。

　　兩個人連忙逃跑，好在街心公園中有一個很大的不規則造型雕塑，在下面擋出了一塊避雨的空間，只是兩個人跑進去的時候，旁邊有把小紅傘也趁勢鑽了進去。

　　在雕塑下面，小紅傘被收了起來：「哎……是、是F嗎？」

　　F看到那小紅傘主人的臉就也笑了：「BOBO，那麼巧，你還在周圍逛街？」

　　「是、是啊……」女孩子含羞低下頭，卻側著眼睛，偷偷看F。

　　尹夜凝覺得，饒是自己心胸寬大恐怕也容不得這一絲可惡的曖昧，更何況，他從來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她是誰？」聲音不陰不陽。

　　「啊，她叫BOBO，是剛剛在商店街裡結識的。BOBO，這位尹先生是我的……」

　　F說到這兒，忽然覺得「是我的主人」這話，正常人聽來應該會覺得很奇怪，於是一下子想不起來該怎麼接。

　　「戀人。」

　　紅雨傘下面的女孩子驚了，F也驚了。

　　尹夜凝瞪著那女孩，抓過F的一隻手，動作緩緩的，卻又一種非同尋常的優雅和意味深長。他把那隻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F極為尷尬，猛地把手抽了回來，心臟的地方似乎一瞬間電流堵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尹夜凝卻不給他逃開的機會，強硬地抓回他那隻手，對那女孩子微笑著，或者說皮笑肉不笑著說：「抱歉，就是這麼回事，希望你能明白。」

　　「嗯……啊，對不起……」女孩子大概從來沒受過這種驚嚇，兔子一樣跳到一邊，繼而撐起雨傘跑進了濛濛細雨中。

　　F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樣一幕似曾相識，像是觸動了心底一個很奇妙的記憶一般。

　　好像什麼時候，也有一個類似的女孩子，在他們面前落荒而逃過。

　　這個回憶裡凝結著的感情，像是一種狡猾的詭計得逞的得意感，可是F仔細想了想，還是沒能想起什麼。

　　「怎麼了，你還捨不得了？」

　　臉被扳了過來，主人的手摩挲著他的臉頰，修長的手指插在他黑色的碎髮中，而拇指，恰恰點著他的嘴唇。一下子令他想起了……主人柔軟的吻。

　　他恍惚了一下，才發現主人的眼神很可怕。

　　「在商店街，我才離開你幾分鐘？那麼點時間，你就給我認識女生？！」

　　F知道他實在不該問出來這一句，但同時不問的話他實在不得其解：「主人……請問，我做錯什麼了？」

　　「你做錯什麼？你問我你做錯什麼？！」尹夜凝像是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笑話，嘶聲吼道：「F，你給我聽好了——你是我的！」

　　「嗯，」F點點頭：「我當然是主人的。」

　　「你知道你是我的，還敢和別人說話？」

　　尹夜凝露出尖尖的虎牙，令F直覺不能再說什麼了，可是不說又想不通。

　　「我是你的僕人，可是，是僕人就不能和別人說話或者交朋友嗎？」

　　「當然不能！因為，因為……你這個樣子，誰看到你不會想要你？」

　　會嗎？F不以為意，他一直沒覺得自己長得有怎樣特別，反而是主人吧——閃閃動人，一路走過吸盡路人的目光。

　　「應該沒關係的吧……」F撓撓頭，仍舊愚鈍著：「主人究竟在擔心什麼呢，因為那女孩嗎？放心，我想她應該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而且我也很清楚的，我是機器人，我不可以喜歡人類。」

　　「你說什麼？」

　　大概是尹夜凝的表情過於可怕，F嚇了一跳，頓了頓：「主人，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隆隆雷聲，尹夜凝的眼眶驟然紅了。

　　他喘著粗氣，看著F無辜的樣子。這樣子真是可惡，用純真的樣子，處處控訴著那些曾經的錯誤——他用無辜的眼神告訴他，我不愛你了，還用無辜眼神問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因為因為因為因為……

　　被沾染抹黑的時光，已經不能修補了，過去的回憶，已經找不回來了。我該怎麼辦呢？

　　尹夜凝好想問他，現在的這個我，不再被你愛著的這個我，拚命想要回到過去的我，該怎麼辦呢？

　　他向後退了一步，踉踉蹌蹌站在雨中，一道道水柱，從他頭上不斷滑下來，把他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雨人，世界變得朦朧，變得一片水月鏡花的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