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主人你做什麼？」F連忙跑出來拉尹夜凝，卻被他甩開，F不敢再去拽他，只好和他一起站在雨中挨淋。

　　尹夜凝望著他，隔著淚水和雨水，隔著雷鳴和雨聲，他看不清他、聽不到他，那麼近的人彷彿遠在千里之外。

　　在這樣的雨中，究竟有多麼孤寂。在他將他一個人丟在懸崖上的半年裡，他嘗過多少次這樣可以將人窒息而死的暴雨。

　　他讓他一個人，嘗過多少辛酸絕望！

　　「主人，雨太大了，這樣……」F伸手要拽他。

　　「你別管我，是我活該——」

　　他嘶吼著，胡亂揮打著雙手，向後退著。身後是空的，他們躲雨的地方，是建在一方平台之上，只有一邊有梯子。

　　就要跌落的瞬間，F攔腰把他抱住，不由分說直接扛上了肩膀。

　　保護主人是第一要務，不能再由著他鬧，這大雨天的，真出了事不好收拾啊！

　　一開始，尹夜凝還掙扎。結果F終於毛了，使出了三、四分的力氣，朝著尹夜凝的屁股揍了過去。對待無理取鬧的小孩，打屁股是制服他們的不二法則！

　　於是尹夜凝徹底老實了。他趴在F肩膀上，明明雨水那麼冷，身體緊貼的溫度卻讓滾燙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滑落，他哽嚥著，終於再也壓抑不了。

　　「F……F……我喜歡你。」

　　雨聲太大，F並沒有聽清。

　　就如同那一晚暴風雨夜在海上，他漏聽了尹夜凝唯一一次對他說出的愛。

　　可尹夜凝早就已經瀕臨瘋狂了，現在也不妨更張牙舞爪，他抓著F濕透的衣服，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在他耳邊用盡全身的力氣叫囂著滿溢的情感。

　　也許這一刻再不說，那感情就要衝破身體，把他四分五裂的肢解而後快，所以他屈服了，徹徹底底地屈服了。

　　「F，我喜歡你——我愛你！」

　　他頹然倒在他肩上，像洩了氣的氣球，只剩下一張乾癟的皮。

　　「主人……」F才愣愣地、緩緩地轉過頭，像是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麼。

　　他扛著的人，卻還在抓著他後背的衣服喃喃不休：「混賬……我那麼喜歡你，你怎麼可以不記得我，嗚……」

　　尹夜凝以為他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他以為一句告白，終於能讓一切雨過天晴。

　　如果F還是以前那個F，那個愛他愛到徹底卑微無可救藥的可憐機器人，那個人，沒有辦法拒絕他的愛，甚至連真的假的，他都不忍心去辨別。

　　可是，現在在他身邊的，是個同樣溫柔同樣天真，同樣認真同樣關心他，卻只懂得按規矩辦事，一舉一動精確愚笨到根本不解風情的機器人而已。

　　扛著他的F在大雨裡停了下來，表情與其說是動容，不如說是愕然更為恰當。

　　「主人，你在胡說什麼？」他慢慢地把尹夜凝放了下來，面對面站著，他帶著不解，帶著困惑，看著尹夜凝的臉龐。

　　「喜歡……愛？你怎麼能愛一個機器人呢？」

　　現在的F很正常，聽到這樣的言語之後，經過衡量他口中這份愛情對他本人的利弊而做出了如此的回應。這是曾經的F做不到的——是啊，擁有那麼執著的私心的人，渴望那份愛渴望到迷醉不知歸處的人，怎麼可能做到那麼大公無私呢？

　　「你不是機器人。」尹夜凝搖搖頭。

　　「我是機器人，主人，你其實心裡清楚的，無論我看起來再怎麼像人類，始終是假的啊！電流電路、鋼鐵零件——主人你親眼看著我被造出來的，怎麼還自己騙自己呢？」

　　尹夜凝倒吸了一口冷氣，感覺從心底泛上來陣陣寒意。

　　「你……你就不是，你是活生生的，你……你是有靈魂的，你以前親口告訴我的……」

　　「是嗎？」F嘆了口氣：「主人，靈魂那種東西，我肯定沒有。」

　　他攤開雙手接著漫天墜落的雨滴：「以前發生過什麼，我確實不記得了，可是主人，說我是有生命的，這種說法很荒謬的，更別說什麼靈魂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會感冒的，我們回家吧。」

　　他再次拉起尹夜凝的手，想要把他拽去可以避雨的地方，可是卻拉不動。回頭一看，尹夜凝已經跪在了地上。他的頭深深低著，頭髮貼在前額和臉頰，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似乎在低語著什麼，F蹲了下去，仔細聽著。

　　「你究竟……究竟……」尹夜凝渾身顫抖得縮成一團，在雨水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你究竟還是不是F？是不是我的那個F？你究竟是不是？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是不是啊！」

　　尹夜凝已經要瘋了。眼前這個人一定不是他的F，他的F不會不愛他的，他的F不會忘記他的。

　　曾經那麼痛那麼苦，他都沒有忘了他。

　　黑水晶般的眼睛望著他，霧氣之下，深深的痛苦和傷痕已經無從躲藏。F望著那雙眼睛，彷彿遙遠的地方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主人在等，等一個救贖，或者一個徹底的毀滅。

　　我究竟是不是主人想著的、原來的那個僕人？他也在這樣問自己。

　　不知道啊，人類不能死而復生，機器人可以死而復生，可是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不是依託著原先軀殼的全新人格，而就是原先的那個靈魂——如果就如主人所說的，機器人也擁有靈魂的話。

　　「你知道嗎？」尹夜凝忽然伸出手，摩挲著他的臉頰：「其實你已經很像他了，一直是我，一直是我在微小的地方挑剔。可我必須這樣做，那是因為……因為如果你不是他，無論多麼相似，就算一模一樣也好，我都不能愛你，你懂嗎？」

　　我不懂，主人你究竟在說什麼？機器人這樣想，卻不敢搖頭。

　　「你懂嗎？我只愛我的F，我唯一的那一個F而已！一直以來我愛的都只是他一個而已。如果你不是他，無論多麼相似，我都不能愛你。我不能要他的替代品，你懂不懂？！不然我對不起他啊，對不起他對我的感情，對不起他的純真他的執著，對不起他的愛他的失望。你懂嗎？

　　「很久以前，我曾經試圖將他當成那個人的替代品，如果我可以一開始就把他當做他本身來愛……是我發覺得太遲了，是我把一切都毀了，可是同樣的錯誤，我不能再犯了。

　　「如果他已經死了，就那樣被我殺死在那懸崖上，那麼我決定用我一生的時間來想念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懺侮。我不會再要你來替代他褻瀆那一份感情，去褻瀆我這一輩子最值得感念的東西，縱然我會從此孤獨下去……」

　　「主人……」

　　F突然想要緊緊抱住他，主人看起來那麼蒼白透明，似乎一碰即碎，他就要伸出手去，卻好像突然明白了主人這一番話的意思——好像他不是那個有資格抱住他，讓他不要傷心不要難過的人。

　　「……如果我把你送回給方基禮，要他毀了你，你會恨我嗎？」

　　F愣了愣，搖了搖頭。

　　「不會嗎？」

　　「嗯，」F又仔細想了想：「如果這是主人的期望的話……」

　　如果這是主人期望的話，無論是什麼也要辦到，這不就是機器人的天職？

　　他似乎聽到心底在叫囂著恐懼，可是那個聲音相對於植入的命令執行程序，實在太微弱了。

　　尹夜凝的表情有一瞬的痛徹心扉，可是緩緩的，又變成了淡淡的悲哀的溫柔。

　　「呵呵，你知道嗎？在你之前，有個傻傻的機器人……每次我嚇唬他說要把他送回去，他都怕得要命。他會拉住我，拚命求我，說只要不毀掉他，他什麼都可以做。

　　「他喜歡植物，喜歡茶茶，總是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些幻想在一開始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久而久之……又覺得很可愛……

　　「他明明是個機器人，卻從來不會循規蹈矩畢恭畢敬，他總是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我怎麼說都不會改，倔強地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F默默地聽著：「如果主人喜歡那樣，我也可以做到那樣，只是我一直以為，主人喜歡聽話的僕人。」

　　尹夜凝的瞳孔染上一抹絕望，隨即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要學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什麼僕人，我只要他……我不能把你留在身邊。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對你而言不公平，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能……」他說著，又哽咽起來。

　　F微笑著，輕聲道：「如果我答應明天回實驗室去，主人現在會乖乖同我回家嗎？」

　　尹夜凝泣不成聲地點了點頭。

　　雨漸漸轉小，絲絲縷縷，零落在身上。

　　「好。」F便上前兩步，再度攔腰把他扛了起來，單手將外衣脫下了一半，翻過去罩在了尹夜凝頭上。

　　這是F的肩膀、F的溫度……還可以貼得那麼近，心臟，也緊緊靠著他的後心。尹夜凝迷迷糊糊趴在他肩膀上，發覺自己還在無比留戀這一切。

　　可是，可是……

　　「主人，別再哭了好嗎？就算我是那個人也好，不是那個人也罷，你難過，我一樣也是會難過的。」

　　尹夜凝終於抑制不住嗚咽聲。

　　「主人……」我就不該說你，F想，主人做事總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對不起，對不起……」尹夜凝輕咳著，一遍一遍地說。

　　「主人不必覺得抱歉，能待在主人身邊照顧你這麼一段時間，我很開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主人，沒關係的。我本來就是為了你而被創造的，你不滿意我，我就會消失，我個人……並不會感到難過，所以，你也不要自責。」

　　「對不起……」肩上的人卻還是止不住啜嚅。

　　也許是因為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了，明白他口中的那種「毀滅」，是多麼嚴重到令人身心俱焚的傷害。就算終於遇到的這個人不在乎了，就算他說了他不用自責，可是這就意味著他有權力作出這樣的抉擇嗎？

　　因為自己高興，造了他；因為不滿意，毀了他。

　　就算他終於不再抱怨不再掙扎微笑著接受了一切，自己就真的可以那樣殘忍嗎？

　　這樣混亂地想著，尹夜凝失去了知覺。

　　◇

　　他還是把F送回去了方基禮那裡，他求方基禮留下他。雖然自己不再需要他，但是他希望他還可以生存著，作為一個和他尹夜凝再無瓜葛的，自由的生命。

　　「不行啊，」方基禮搖搖頭說：「你不要他的話，他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

　　於是他眼睜睜地看著方基禮把F推進一個密閉的房間，隨著幾道鐵門緩緩落下，F還在向他微笑著揮手，然後，巨石落下，F被砸中，狠狠壓在下面，粉身碎骨。

　　他突然想要尖叫，想要方基禮停止那殘酷的毀滅，可是喉嚨發不出來任何聲音，他急了，衝到那鐵門前，一下一下地砸……

　　「主人，主人，主人！你醒醒！」

　　一大口冷氣吸入肺中，尹夜凝猛地睜開眼睛。

　　「是不是做噩夢了？」F坐在床邊，用冰涼舒服的毛巾擦了擦他額上的汗水：「主人，你燒了一整天了，什麼時候身體變得這麼差的？」

　　「你沒……沒有……」尹夜凝還是沒辦法分清夢境和現實，先一把抓住F的手。

　　「沒有什麼？」F很快就反應過來：「哦，那是因為你昨天還沒到家就昏倒了，我只好先照顧你。餓了吧？我做了你喜歡的粥，口味弄得很清淡，吃一點吧。」

　　尹夜凝愣著：「我喜歡什麼，你怎麼會那麼清楚呢……」

　　不是什麼都忘了嗎？

　　尹夜凝望著他，他應該不是F吧，如果他是F，為什麼會變了那麼多；可如果他不是F，為什麼一些小小的細節，他總會不經意間記得。

　　「主人喜歡什麼我怎麼可以不知道？草地和大海、在咖啡裡放糖、魚片粥……這是植入的，是做一個好管家、好僕人的必備知識啊。」

　　是啊……我又想多了。尹夜凝低下頭，這一切，不過是方基禮預置給他的，就好像這些事情，在初次幾年前遇到F的時候，他也是從一開始就知曉的。

　　湯匙遞到嘴邊，尹夜凝輕輕啜了一口，味道……還是F以前做出來的味道。

　　你究竟是不是他？

　　找出了那麼多的不同，那麼多的相同，矛盾的結果只把自己往深淵裡推。就是那麼簡單，卻又那麼困難。如果你是他，我決定用我全部的感情來心疼你，可是，如果你不是他，那這樣渾渾噩噩為了一點點自我安慰而欺騙了自己的我，就罪該萬死了。

　　尹夜凝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

　　病癒之後，尹夜凝還是把F帶回了實驗室。

　　「這又是怎麼了？」方基禮不禁有種想要逃的衝動，經驗證明只要某人一出現，就是接二連三頭大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尹夜凝拉著F，把他拽到他的製造者面前：「你告訴我，這個人，他究竟是不是原來的他……我的F了？」

　　「他當然是啊！」方基禮白了尹夜凝一眼。

　　「可是，為什麼他的很多方面……性格、想法，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鬼知道！總之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是按照原先的樣子複製的，不一樣了——咳咳，只能是你的錯覺。」

　　「方基禮！」尹夜凝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一把抓住他：「抬起頭來，你為什麼不敢看著我說話？」

　　科學家吞了口口水，開始冒冷汗。

　　「方、基、禮！」

　　「好啦好啦！」方基禮只得承認：「其實，其實……我說出來這件事，會毀了自己一世英名的……算啦算啦我承認了。其實啊，其實啊你原先的那個F，我後來查了一下，有兩根線路不小心接反了，所以……所以他的有些想法和性子才會那麼出格，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其實那些可能都是故障導致的……」

　　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不可原諒的失誤裡，根本沒有注意到尹夜凝的表情。

　　「不過那接反的線路也真奇怪，我後來試了一下，那樣的接法根本不能運行，也不知道之前的那個是怎麼動起來的。不過嘛，現在你身邊的這個，終於完美無缺不會出格啦，也算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吧！

　　「喂……喂，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了……嗚……你別用那麼嚇人的樣子看著我好嗎？喂……」

　　方基禮已經在口袋裡攥住螺絲起子了，他覺得尹夜凝這副樣子，下一秒撲過來把自己吃了也有可能，幸好自己還有點防禦能力，然後，他已經在思考大打出手之後的慘狀，以及「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在法律上的區別了。

　　尹夜凝卻沒有像他想像中一樣做出瘋狂的事情，只是表情，分外疲憊。

　　「F，你過來，」他輕聲說：「方基禮，你收回他吧。」

　　「什麼？」

　　「他不是我的F，你收回他吧。」尹夜凝說完，轉身。

　　方基禮愣愣地回頭看著自己做的機器人，本來那種感情只是詫異，可是在他從那個機器人低垂著眼眸、微笑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澀然的時候，一股無名之火突然燃了起來。

　　「喂喂你等一下！我收回他，你要我把他怎麼辦？」

　　「你是製造者，隨便你吧。」尹夜凝頭也不回道。

　　「開玩笑，我要是把他毀了，你也不在意？」

　　有什麼可在意的？尹夜凝想笑，反正又不是他的F，可是這麼想著的時候，卻笑不出來。

　　「主人當心！」

　　尹夜凝就聽見F叫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銀色的螺絲起子擦著耳邊飛過，重重釘在他前方的木質門框上。

　　「方基禮，你想謀財害命？」

　　「我不謀財我只害命！尹夜凝，我見過沒良心的，可沒見過你這麼沒良心的！以前因為他不像你想要的那傢伙，你把他虐待成什麼樣子！你求我把他弄好，不是發誓好好待他的嗎？結果才幾天，他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了，你就又沒有耐心了，是吧？你覺得他是個機器人，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是吧？」

　　方基禮惡狠狠地道：「現在把他留在這兒了，過幾天，再聲淚俱下來求我把他還給你——沒錯，我知道他是機器人，我也知道也許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他真的就不會傷心不會難過嗎？尹夜凝，我不能再容忍你對他予取予求了。你等我一下——」

　　方基禮說著，轉身上樓，很快抱著一捧厚厚的圖紙跑了下來。他當著尹夜凝的面，把那些圖紙撕碎，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一把火燃了。

　　「製造他的所有數據，全部在這裡了，計算機裡沒有備份，沒有再來一次的餘地。

　　「尹夜凝我告訴你，別再給我矯情了！如今站在這裡的這個就是唯一的F，從今天起，他就是個活生生的生命。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什麼製造者。

　　「如果他再受傷，我不會將他修補成從來的樣子；如果他死了，我也沒有辦法再讓他活過來。如果你還一意孤行將他留在這裡，今天將是你見他的最後一面，再也沒有回頭路了——永遠沒有回頭路了！」

　　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好不好，讓你以後還來煩我！

　　紙張在火中，很快蜷成了焦黑的一片。方基禮抱著手臂，看著尹夜凝。

　　他說得沒錯……尹夜凝自嘲。也許，自己是抱著那樣卑鄙的想法。也許今天把他送回了，有朝一日還會來這裡把他領回去。誰知道呢？他現在已經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了，因為這麼多年，他常常一直活在後悔中。

　　這是方基禮給他的最後通牒，如果轉身離開，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尹夜凝無限複雜地看著F，眼中漸漸浮上了淚水，心在煎熬著。

　　你能想起我嗎，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

　　「靈魂」這個東西，你說過你有，執著過你有。可是重頭來過的時候，你卻笑著告訴我，那種東西不存在。F，現在的這個軀殼裡面的，究竟還是你的靈魂嗎？你只是忘記了我嗎？還是……你已經離開了？

　　F，這樣下去，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