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方基禮,你看看你到底了造出什麼鬼東西來!我現在要你給我把他立刻毀掉!立刻!」
「哦哦哦,少爺,冷靜、冷靜!」方基禮吊兒郎當地叼著煙,伸手把F拉過去檢查了一番:「怎麼啦?哎呀都是小傷啦,用不著報廢嘛,修修就又能用了。」
「我不要他能用!」尹夜凝已然不能忍耐:「我要他毀掉!我要看著他消失!方基禮,你造的東西太嚇人了,你知不知道他一天到晚說他愛我,他神經病,他會嫉妒我旁邊的人,他會做白日夢,他……他根本就是個明明是堆廢鐵卻有感情的怪物!」
F站在一旁,如遭雷擊。
可惜他現在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爭辯,否則他一定要撲上去搖晃尹夜凝,直到他清醒過來,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剛剛說過什麼。
「明明是堆廢鐵卻有感情的怪物」……
你都說了,明明是堆廢鐵卻有感情!
你知道我是有感情的,你已經承認了!雖然感到恐懼,雖然甚至想要毀掉我,但是你是知道我有心有靈魂的!
你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那感情都是真的,為什麼還能那麼殘忍要毀掉我?
欲哭無淚。詞庫裡一直存著這個詞,一直非常非常符合他現在的心境。
他沒有那個叫眼淚的東西。於是心裡痛,但怎麼痛,沒人知道。
方基禮看著緊張的尹夜凝,再看看一臉絕望的F,在這凍結得幾乎冰封的氣氛裡中,突然很不合時宜地笑了。
「哎,我說尹少爺,當初是你自己要我設定他非常愛你的耶。」
「那不一樣!」尹夜凝當即反駁:「我以為『設定的愛情』不過是那種……他會聽話,會笑著回應我就好,不該包含有嫉妒、反抗,更不該包含有像是獨佔欲一樣的東西啊!他只是個機器,他不該有那樣的感情!他是機器,要是產生了感情,那他……他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
方基禮望著尹夜凝漲紅的臉,不但不能夠感同身受,反而噗嗤笑了。
「噗哈哈哈,哎呦我說名模先生啊,我當出了什麼大事呢!搞半天你是被我的仿真性格程序給嚇著了啊,那是天才——我做的嘛,當然可以以假亂真了!」
方基禮說著拍了拍尹夜凝,帶著科學家對文盲的那種強烈鄙夷:「難不成你還當這機器真長腦子能自己思考了?」
難道不是嗎?尹夜凝看了一眼F,看到他因為自己加諸的禁令而無法動彈的無助感,不禁也有點懷疑起來。
什麼有感情、有思想,難道這一切只是他自己在嚇唬自己?
難道F的所說所做,包括那些瘋狂的事情,全部都在設定程序允許的範圍內?
「要是你真的以為他可以思考,那就不是機器的問題,而是你腦子壞掉了,」方基禮彈了彈尹夜凝的腦門:「你一開始沒和我講清楚嘛!你要的那種低能機器比這種好做多了,還害我這麼費神將他的性格多元化!好了好了,把禁令解除吧,看這傢伙可憐的。」
方基禮說著,又瞪了尹夜凝一眼,自己的得意之作好歹在感情上也能算半個兒子吧,被這麼對待,還是有些許護短的心情。
「可是……」
「別什麼可是了。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想多了!那麼貴的東西,報廢?你燒錢吶少爺?拿回家就算只煮飯,也能當個花錢雇了個傭人使吧!」
尹夜凝皺著眉,將信將疑地解除了F的禁令,卻還是心有餘悸。
「你留下他好了……這個,我不想要他了,也不敢要他……反正他也學不像我要的樣子。」
「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F剛能動,就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尹夜凝:「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錯了,我不敢了!夜,我只想要留在你身邊……」
他知道不該表現得如此焦躁如此卑微。
可是,他是為尹夜凝而存在的,被留在這裡,再也見不到尹夜凝,再也不能看到他笑,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尹夜凝轉頭問方基禮:「你覺得,這樣的行為不叫做不正常?」
「他愛你嘛!戀愛中的人會怎麼樣他就會怎麼樣啊,這叫不正常?這叫太正常了。你還可以試試看讓他去懸崖上摘花,讓他站在市中心廣場上脫掉衣服大叫他愛你,叫他從二十一樓跳下去,他都會做的。」
「可是以普通人的理念和忍受程度來說,難道不會太極端了?」
「切!所以他是個機器啊!他不極端誰極端啊?他就是可以做到完全忘我地愛著你,為你做出一切犧牲,為你不惜一切代價。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不懂好好享受?世上多少人渴望這樣的愛情還得不到呢,其實不需要他一定要當你的那個程扉吧,反正長得像看著順眼就夠了,你把他當他本身也許會更有樂趣的。」
「我沒聽錯吧,」尹夜凝皺眉:「你一個理性思維的科學家,正在建議我嘗試去愛一台機器本身?」
「當然不是,我是在建議你嘗試去愛科學愛高科技……好啦好啦,只是建議你享受這個過程嘛,就像買了冰箱買了空調物盡其用一樣——如果你實在接受不了再給我退回來,那時候我也無話可說啊,你還沒充分瞭解產品就不要他了,我作為設計者很沒面子的。」
「夜!」F簡直像是生怕被主人丟棄的小狗狗,死死埋在尹夜凝的胸口微微發抖。
尹夜凝低頭望著他,眯起眼睛,輕視、鄙夷。
果然是……一台裝載著名為「迷戀」的可笑程序的機器,除了卑微地乞求愛情,別的什麼也沒有。
如今想來,確實是自己較真了。
方基禮說得沒錯,這個東西,這個機器,自己買他回來就是享受的。何必多想,何必當真,浮生一夢,盡情享樂就好。最起碼……「性能」方面,其實他還是很滿意的。
反正已經掌握了能收拾這機器的口令,也不怕他再造次。
反正你只是消耗品而已。
尹夜凝勾起不屑的冷笑,F則彷彿重拾了生命一般,目光盈盈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
◇
剛一回到島上,尹夜凝整個人就頭重腳輕起來。
回想起來,前天夜裡在雨裡折騰得是夠嗆,機器人是啥事沒有,而他則慘了,下了車,走路都開始搖晃,撐到門口已經筋疲力盡。
「夜,」F擔心地扶住他:「你發燒了。」
尹夜凝甩開他。才經歷過那麼多事情,此刻的他不大拉得下臉去接受F的體貼。F卻不理睬他的彆扭,直接用蠻力一把將他扛起來扔沙發,拽過毛巾毯子,把人層層裹嚴實了之後就去拿藥和冰塊。
尹夜凝昏昏沉沉,被喂下藥後,只感覺F骨節分明的手掌搭在額頭上。
憋屈,卻格外讓人安心。
他很討厭這種感覺。
「你滾蛋。」他推了推身旁邊的人。
F無視他,尹夜凝就一直推一直推,用力過猛,反倒差點讓自己從沙發上滾下來,於是F不得不暴力壓制了。
他爬上沙發,把他昏昏沉沉時顯得格外可愛的主人壓在身下。他的身體是恆溫的,可以當個暖爐,尹夜凝立即整個人纏上來,像一隻犯困而又睡不著的貓一樣不老實地蹭著他的身子。
「喂,你在摸哪裡?」F把懷裡的人抱好,逮住他的雙手:「都生病了還要發情?」
「嗯?」尹夜凝的大腿在摩擦著F最為敏感的地方,表情卻是一派無知困惑。
「……燒胡塗了還是死性不政!」F被他弄得慾火焚身,咬著牙自認倒霉。
這樣過了很久,尹夜凝才終於進入平靜的夢鄉,F望著他月光下的臉龐出神,這樣被他依賴著依偎著,感覺自己好像很重要。
◇
第二天尹夜凝的溫度退了下去,只是手腳還痠軟無力。F煮好了粥喂他,尹夜凝一口一口喝著,看著面前男人波瀾不興的臉,不知為什麼有點良心不安。
「喂,下毒了吧?」
F抬眼看他,一臉無辜的不解。
「……」沒下毒是嗎。
清醒的尹夜凝覺得自己還好好活著絕對是個奇蹟。如果讓他和F的身份調換一下,看到十惡不赦的自己這麼虛弱地躺著,不拿小鋤頭殺人報仇洩憤,那絕對都是情操高尚的人。
當然,這並非他覺得自己真的有什麼十惡不赦,但是……好像確實是有那麼一點過分的。
換個角度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個機器人,差點要被別人拉去報廢……自己應該不會在他病倒的時候仇將恩報的吧?
而且,在這之前,這個機器人還被鎖進小黑屋,如果他逃不出來,就只能默默等待著經過漫長的時間,走向電力耗盡,死亡……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沒有任何人知曉,沒有任何人聽到,這其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吧。
可是F呢,卻好像完全不曾在意。
「你……你是真的還是裝的?你真不生氣!?」
「……生氣?生什麼氣?」F有些困惑。
「我不相信,之前把你關起來,還有……送回實驗室,你都不記恨?」
「為什麼要記恨呢?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呀,」F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生氣那種感情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過了就沒有了,難道不是這樣嗎?至於仇恨,我應該永遠不會有那方面的情緒,特別是……特別是對夜你,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果然,機器人的世界,和與人類的世界不可能大同。
不過……人工的情緒、人工的愛情,是多麼完美。
不會計較得失,不會因為受傷就怕痛而不敢再付出真心,不銘記痛苦與仇恨,只積累一點一點的愛慕。
也許所有人都渴望這樣的愛情吧,因為人們骨子裡都是自戀的,都是自私的,都希望沒有做出任何努力,就被某個很好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地深愛著,至死不渝。
……我終於得到了這樣的愛情,尹夜凝暗笑。
雖然是以這樣一種脫離常軌而不可告人的方式,可是,我得到了。
「有吃飽嗎?要是沒有的話我再……」
尹夜凝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碗掉在地上,F一臉茫然。
他向那個英俊的、單純的、老老實實的機器人緩緩靠近,眼睛是黑水晶的高貴典雅,嘴唇卻是丹砂般的危險妖豔,按住他,將他慢慢壓倒在沙發上。
F的模樣有些發愣,眼神無辜得很。除了相貌,這個人確實哪一點都不像程扉,尹夜凝以前總覺得F沒有程扉的陽光、程扉的成熟、程扉的堅決,可是此刻不曉得為什麼,反而覺得也許程扉也沒有多好。
程扉沒有F那麼細膩的神經,那麼執著的思念,程扉沒有燒得一手好菜,程扉不可能像F那麼貼心。
不完美的人類,永遠比不過完美的人工智能——比不過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縱然是虛擬的,卻最起碼是專屬的情人、專屬的愛情。
嘴唇的觸感很柔軟,這是尹夜凝在從實驗室回家後第一次吻F,也似乎是第一次像親吻戀人一般由淺入深,細細琢磨。F好像感受到了這吻的與眾不同而變得笨拙,在纏綿廝磨之間,他開心地笑了出來。
那個時候,也許觸動了一絲漣漪,也許沒有。尹夜凝沒有多想。
後來回想起,那卻是他這一生見過的,幾乎最為耀眼的笑容。
◇
之後的日子,和諧共處。該親該抱的都有,該上床也上床,帶著一絲隱隱有些異樣的平靜,兩人都心照不宣。
之前的事情絕口不提,就彷彿沒有發生過。
時間緩緩進入了盛夏,有幾天極為悶熱難忍,尹夜凝乾脆就足不出戶了。躲在別墅裡開著冷氣,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便和F窩在被子裡沒日沒夜地荒唐。
在某種意義上,這就好像任何一個男人沉迷於電子產品的狀況,玩起來連天加夜,連時間都忘了,更沒有去注意窗外。
從下午開始,天就陰沉了下來。狂風驟起,樹葉與門窗的沙沙聲並未給尹夜凝造成多大的困擾,畢竟夏天的暴風雨太常見了,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那根本不是暴風雨,而是數百年來罕見的一次颶風,預計會在第二天凌晨在S市港口登陸。
氣象部門已經合理預測了這次颶風將造成的損害,連續發佈了五、六天的預警,並組織了沿岸居民的撤離,可是這些消息似乎並沒有被與世隔絕的人們收到。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海水淹沒了島嶼,從上方看,白色的別墅懸浮於一片汪洋之中。
建造這別墅的時候,尹夜凝考慮過海水上漲的問題,得到的答覆是目前為止的颶風災害還沒有過能夠淹沒小島水平面高度一半的記錄,所以當一樓大廳已經浸入水中的時候,他終於有點緊張起來。
手機信號完全消失,營建的時候也沒費事去扯根電話線進來,外面是狂風暴雨,絕不可能有船、直升機或者任何救援。
「應該不會淹到二樓的。」
窗外黑沉沉一片,只聽見狂暴的呼嘯聲。尹夜凝似乎是在安慰F,也似乎是在令自己心安。
樓下傳來乒乒乓乓的撞擊和碎裂的聲音,每每聽到,F都會抖一下。尹夜凝此刻也不知道哪裡來了點騎士精神,摟住他,儼然是保護者一般。
也許必須將自己置於這般位置,才能保持一貫的冷靜與鎮定。
但其實他也已然心裡無底,只得以溫柔的動作來掩飾,手指磨蹭著F耳後的碎髮,湊到他耳邊親暱低語道:「真的,就算淹上來也沒關係的,這裡離岸不遠,大不了我們游過去。」
嘴上這麼說,當然希望不會走到那一步,風平浪靜的時候或許還有可能,現在試圖游回去,簡直就是在找死。
真是……太不小心了。
F從來沒見過颶風,這陣仗令他愕然。
海水裡面捲進了那麼多海砂碎石,樓下的玻璃已經全部震碎了,不知道房子夠不夠結實,還能不能支撐到風平浪靜。
夜色中,機器人總是有著比人類還要高的警覺性。
F聽見了奇怪的聲音,風雨混沌的窗外,有什麼東西正在急速靠近。
「夜,當心!」
在他吼出來的瞬間,一棵直徑快有一米、被狂風攔腰截斷的粗大樹木從牆壁和窗戶的接縫處直直戳了進來,海水倒灌。
F眼捷手快,抱住愕然的尹夜凝。
樹枝爛葉和著破碎的鋼筋和玻璃,從尹夜凝眼前狠狠擦過F的後背,衝擊力極大,F身子的狀況立刻變得極為可怖,整個背部的線路和電路板都露在了外面,這一下子如果換成是尹夜凝,恐怕早都血肉橫飛、白骨森森了。
「你怎麼樣?」看他重傷,尹夜凝的心竟然莫名有一絲抽痛。
「我沒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喂!你別碰!」F急忙推開他情不自禁伸過來的手:「會電到你的。」
「真的……不痛嗎?」
望著F殘缺的身子,尹夜凝沒辦法相信傷成那樣不會痛。
「不會……呃啊!」
雨水從窗口飛濺進來,F背上電線斷口處,青色的火花驟然發出劈啪的聲響,他瞬間痛得彎下了腰。
尹夜凝一把將他撈過去,躲到雨水打不到的地方,接觸到他身體的手臂絲絲刺痛,還好F的裸線的電流並沒有特別強。
「這……這就是那種感覺嗎?這就是真正會痛的感覺?」
二樓的水也漸漸淹過地板,雨水接觸到機器人裸露的傷口,一道道閃過青色的電光。
F咬著牙,一邊痛得呵氣卻一邊興奮異常。
「夜,看啊,我終於也感覺到了,這就是你們在受傷的時候能夠感覺到的嗎?這就是傳說中的疼痛?」
尹夜凝非常佩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判斷力的冷靜:「正確來說不是,你這是電擊的痛感,人類能夠感受到的疼痛還有很多不同的種類。不過,我想你此刻的感覺應該和我的感覺差不多……」
「夜,你的手!」
F這才發現尹夜凝還環抱著自己,裸露的電線灼燒著皮膚,拉過來一看,他的手臂上已經出現了焦黑的痕跡。
「夜,你為什麼……」
心臟部位一陣難受的酸麻,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尹夜凝。
為什麼?明明知道會痛,為什麼還要抱住我呢?
話還沒說完,頭頂的燈突然爆掉了。
週遭驟然一片漆黑,兩個人也幾乎同時在第一時間緊抱對方。在這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誰都會怕和身邊唯一存在的溫暖就這樣被分開。
那一瞬間,驚濤駭浪之中,竟然比任何一刻都出奇的平靜。
漆黑的夜其實是一種溫暖的保護色,當你和你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
F真的不想打破這份沉寂,可惜……
「夜,水再漲下去,遲早這裡都會淹沒。我們抓住那棵樹,當個浮板還有可能回到岸上!」
「你真的覺得那可能嗎?」尹夜凝不確定地看著那棵粗壯的浮木,這萬一不成,就是葬身海底沒得商量了。
「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的存在不是嗎?夜,找人創造我這麼荒謬的事情你都做到了,你還有什麼不相信的?」
又是一陣低低的浪,電流再次打過全身,F縮起身子,瑟瑟發抖。
尹夜凝的手臂上也傳遞過來麻痺的鈍痛,他卻並未放手,因F剛才那一句呵呵直笑:「說得好……」
很快,兩個人都笑不出來了。
海水已經漫到了腰部,青紫色的電流中,F痛到坐不住,亦開始咬牙切齒。
「真疼!可惡,方基禮把所有能表達我現在心情的詞彙全部從詞語庫裡刪除了,想罵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罵!」
「我可以教你幾句。」尹夜凝說。
「省點力氣待會兒用吧!」
形勢所迫,他倆除了爬上那棵斷樹之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雖然是夏天,但是溫度已經驟降,海水甚至泛著刺骨的冰寒。F一手死命攀著樹木一手拽緊尹夜凝,弓身用整個身體替他遮風擋雨。
這個時候他終於發現他一直偷偷詛咒的機器人的好處所在了。他不會像尹夜凝一樣在大浪下連眼睛都無法睜開,他不會沒有游到岸上的體力,他甚至於腦海裡莫名其妙就有精確的定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游才能盡快回到岸上。
只是……背後在不斷漏電,所以他必須趕快爭取把尹夜凝安全弄到岸上。
「……F。」
呼嘯的風聲中,F聽到尹夜凝在叫他,就用最大的音量朝他吼:「你別跟著我一起用力游了,你的力量太小根本沒有貢獻,抓好浮木就是你現在唯一的職責,聽到沒有!」
尹夜凝好像在說著什麼,F聽不到也沒心思去聽,只一門心思往岸上的方向游,斷斷續續聽到風聲中的只言詞組,就隨便回答:「放心,我一定把你帶到岸上。我沒關係的,反正……就算會痛,又不會死!」
風平浪靜中短短十幾分鐘的船程,在呼嘯著的海中兩個人漂了整整兩個小時,昏沉中看不到對岸的影子,但是F知道那已經不遠了。
尹夜凝早已頭暈目眩,臉孔和嘴唇全部發青,又一個浪打來,他的雙手再也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
「夜!」
F立刻丟下浮木沉進海水裡,他能夠夜視,所以目標準確,一把就抓住了那個人。
可是撈上來的時候,浮木已然不見蹤影,茫茫大海中,他能夠依靠的力量,就只有他自己了。
而電力,正在緩緩耗竭。
◇
尹夜凝最後的印象是F緊擁他的體溫,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S市中央醫院的臨時病房裡,混在大批颶風中受傷的患者之間,F不在身邊,他想要問,醫護人員卻忙得要命,誰也沒時間回答他的問題。
他安慰自己說F可能只是出去了一下,但是吊了半天的點滴,又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他的蹤影。
後來他知道,他是在岸邊的礁石之間被發現的。那時昏迷著,他問他們有沒有找到另外的人,回答說是只有他一個。
尹夜凝陡然像是失去了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一樣,腦子嗡地亂了。
「現在警方正在統計失蹤人口。您可以將您朋友的姓名身份報告給他們,讓他們替你尋找。」護士小姐見他焦急,好心地拿著統計單站在他身旁。
身份?姓名?
尹夜凝抱住了頭,該怎麼說,該說他要找的是個機器人?說他連名字都沒有給那個人取過?
一時間悔恨和心痛交織,絲絲刺心。
◇
等颶風過後,尹夜凝去過發現他的礁石那裡找過F,他多少次乘船在小島和岸上來往,他找過所有的救援隊打聽。
他去問方基禮,問怎麼樣才能找到F,方基禮只是搖頭說假如找得到的話,損毀成什麼樣他應該都能修好,但是假如他就沉在大海某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十幾天,尹夜凝惶惶不可終日。
他開始陷入一種徒勞的找尋,每一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賓館,閉上眼睛卻還難免浮現那個人的笑容,有的時候不知道夢見了什麼,會嚇醒過來。
他覺得,是因為自己一直對F很壞——肆意傷害他、欺負他,時到今日,良心不安。
方基禮見他憔悴的樣子便安慰他:「丟了就丟了,大不了我給你重做一個算了。」
「重做?」尹夜凝愣愣地,喃喃自語:「……重做一個算了?」
重做一個……任何一個,就是F了?
方基禮沒聽出異樣:「當然能,科學的複製品嘛,就和計算機裡的複製黏貼類似,保證一根線路都不會偏差,你們一起的記憶再上傳一遍,就能做到完全一模一樣了。」
「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一模一樣!F才不是能批量生產的機器!他……F是……」
於是,F……是什麼呢?
下一句話要說什麼呢?如果說出來了,自己一直不屑一顧的,又算什麼呢?
以前是F拚命要證明他有感情而他不肯相信,現在則是他在試圖說服方基禮相信F是與眾不同的,換成方基禮用看瘋子的神情看著他。
「你……入戲過深了吧,尹夜凝啊,容我提醒你一遍,那傢伙就是台機器而已!你以前不是很清楚的嗎,現在怎麼迷糊了?電路板、電路、人工智能、模擬情感,你真把他當真了我這個設計者也會很困擾耶!」
方基禮搖搖頭,又咬了咬煙:「這樣看來他毀了也好,我也不會給你做新的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清醒清醒,回歸現實吧!」
「你……你說什麼?毀了也好?」
「當然是毀了才好!我開始就不該答應你做的!你看看你自己,」科學家帶著鄙視的眼神指著他:「因為那台機器,你都快成個瘋子了!」
「……這句話,你給我……收回。」尹夜凝攥緊了拳,渾身都在發抖。
「怎麼,想打架?來啊,我怕你?」方基禮翻了個白眼,丟了煙站起來。
◇
第二天,S市中央醫院的護士小姐們驚訝地看到尹夜凝俊美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鑑於他凶神惡煞的眼神,沒人敢去問是怎麼同事。
當然,在昨天之前,尹夜凝也沒想到方基禮那種看著實屬手無縛雞之力的科研人員居然這麼能打。
樹葉沙沙作響,光點透過,落在盛夏的草地上好像滿地螢火。
俊美的男人直立著,他對面坐著石雕一樣的人,目光空洞。
「裴袆啊,你是不是想問之前和我一起來看你的人到哪兒去了?」
尹夜凝彷彿在和對面那人對話一般,微微勾起嘴角。
「我也一直在想,想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夕陽映照著,微微的暖意,微微的澀然。
「裴袆,你知道嗎?我開始想他,非常非常想他。在那一片不著邊際的海上,在我以為我的人生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些事情,反而比以往要明了。
「人都是這樣吧,尋尋覓覓,始終在找那個唯一的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也曾經認定過那個人,但是事到如今,終究還是被別樣的東西……別的人,給取代了吧……
「因為最起碼那個時候,我無比清楚地知道,我努力想著的人、待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並不是程扉。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早就不再是他——那段時光,已彷彿是我追尋過的,年少無知時的一個夢……有一天夢醒了,有另一個人在我身邊。
「不管他是什麼,人也好機器也好,真的有感情也好人工智能也罷……在那個時候,我想著,如果能活下來,也許,我可以試著……」
尹夜凝說著,紅了眼眶。
「我以前對他真的很不好,也許……我現在想要補償他了。他一向很容易滿足,只要對他好一點點,就高興得要命……可是……竟然已經遲了。我站在這裡,他……他去了哪兒呢?裴禕,你如果知道的話,告訴我他在哪兒,好嗎?」
四週一片寧靜,尹夜凝耐心地等待著,等到了風的沙沙聲,等到了鳥兒間或慵懶的鳴叫,其餘的,都是死寂。
「我真傻,都是和F那個傢伙學的,才會對著你說了那麼多。」
他擦掉眼淚,站了起來,卻彷彿不甘心一般,回頭望著那個男人:「喂,我說裴禕,假如這個世界上真的有F以為的奇蹟的話,我現在叫你,你給我醒過來?裴袆,裴禕?」
沒有靈魂的男人坐在輪椅上,嘲諷般一動不動。
「……果然,不存在的吧。叫奇蹟的那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