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之後的日子，當尹夜凝因為工作而三、四天沒有回家的時候，F會代替他去探望裴袆。

　　他不喜歡尹夜凝不回去的日子，整個海島那麼冷清，整日裡只有浪拍沙灘的聲音，不絕於耳。

　　在尹夜凝不在的時候，他就可以發發白痴，用各種辦法試圖叫醒裴袆，當然結果總是徒勞。

　　這天又是這樣，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他望著那英俊的空殼。

　　「其實我們倆都很可悲吧？」

　　自言自語，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當然沒有回應。

　　「你明明是人，卻好像沒有靈魂，感覺不到溫暖和寒冷、悲傷和喜悅。而我，我的身體可以感受到溫暖和撫慰，而我的心也同樣會冷、會痛，可這樣的我，這樣被人創造出來的我，又算是有靈魂嗎？」

　　如果自己的感情、愛戀、深信不疑的這一切，結果全部都是程序造就的假像，F覺得不用方基禮報廢他，他自己就可以幻滅而死。

　　他只有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往那裡想，不要往可怕的那裡去想。

　　◇

　　第二天下午尹夜凝回來的時候，左邊的黑髮中染了幾抹漂亮的銀色，別有一番風情。不過F並沒有發表評論，他正在投入地看一本書，投入到甚至連尹夜凝走進來都沒有發現。

　　在看到書名的時候，尹夜凝不屑地笑了，果然像是F一貫的品味——《絨布兔子》。

　　「為什麼笑話我？這難道不也是你最喜歡的故事嗎？」F放下書，不解。

　　「是啊，我一直喜歡到五歲呢！方基禮沒把你心智設計得那麼低吧？」

　　F低下頭。

　　是啊，主人的愛讓絨布兔子變成了活的……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

　　可是，如果得到了夜的愛……即便是鋼鐵之軀，一輩子也不曾真的存在過，都沒有關係。

　　F放下書，從後面抱住了轉身準備出門的尹夜凝：「夜，即使幼稚，我還是覺得……一個人能夠保持這樣純真的感情，去愛一個人，甚至只是一件物品，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純真？。」尹夜凝偏過頭，表情極為藐視地笑了：「你認為……那樣的感情，就叫做愛情？」

　　「……不是嗎？」

　　愛情，難道不是一心一意地寵愛著、堅守著、期待著，並用最為純淨的心靈祝願著嗎？就像那隻絨布小兔子，即便被拋棄，即便最終隱沒叢林從此再也不見，它都永遠永遠，愛著、紀念著它唯一的小主人。

　　「那不是愛情。」

　　尹夜凝從書架裡，抽出一本《莎樂美》，丟到F懷裡。

　　「愛情……是野蠻殘酷，黑暗而毫不留情的。殘忍蠻橫的一方永遠是獲勝者，而所謂的善良純潔，必然死得很難看——」

　　——「莎樂美啊莎樂美，只要你獻上一舞，我願意滿足你的任何願望。」

　　——「希律王啊，親愛的父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先知約翰的項上人頭。」

　　——她嬌豔的紅唇，終於如願以償，在先知冰冷的額頭上印下了神聖一吻。所有人都愛我，為什麼偏偏你不看我，這血腥的一吻，或許就是愛的滋味。

　　「為什麼……」F合上書，不懂：「既然她那麼愛他，為什麼要殺死他？！」

　　「愛情永遠是自私的，她得不到他，不是只能殺死他才能將他留在身邊嗎？」

　　「可是，可是……」

　　「是啊。對了，你的話，並不能夠理解何謂自私呢。可不懂得自私，又怎麼敢說愛呢？當你真正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會想要把他據為已有，會想要把他藏起來不給任何人有看到的機會，如果他不愛你，即便是毀掉他，你也不想讓別人得到。」

　　「……騙人，那才不是愛！」

　　尹夜凝居高臨下，緩緩微笑道：「愛或者不愛，你一個機器人，懂什麼呢？」

　　「騙人，你明明……明明就沒有想過毀掉程扉！」

　　「那應該還是不夠愛吧，或者沒有勇氣，」尹夜凝這番倒沒有被激怒：「你所謂的那種純真地希望對方幸福的心情，充其量不過是博愛罷了。真正的愛情，你永遠也不會懂。」

　　我永遠也不會懂，我永遠也不會懂……

　　一心一意為對方著想、為對方好不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自私的，是殘酷的？是要獨佔的？

　　那我對夜，不是真正的愛情嗎？

　　可是不是真正的愛情……為什麼，胸口會有一種不該有的、揮之不去的難受……

　　一個大男人，低著頭，一臉迷惑惶然而可憐兮兮的樣子倒是有幾分誘人。尹夜凝走上前，懷著見色起意的心情將他攬進懷裡，F削尖的下巴抵著他的肩膀磨蹭。

　　透過粉白色窗簾的陽光，柔軟得仿若微風拂面。片刻的安靜，時光倒也凝滯得可愛。

　　忽然，尹夜凝皺了皺眉，斜眼丈量了一下F肩膀的高度，再拉過他上下看了一下。

　　「咦？你似乎剛好夠格。」

　　「什……什麼夠格？」

　　尹夜凝說的「剛好夠格」，指的是公司正在尋找一個像F這樣高挑、身材比例完美，並且外表帥氣的男人。

　　法國著名時裝品牌LUDEVICI的模特兒洛予辰和安晉臣因故解約，公司就向那邊推薦了他，因為他與洛予辰同型，長得也很不錯，LUDEVICI方面表示青睞。但公司想要真正抓住這個機會，就得再找出一個和有「憂鬱貴公子」之稱的安晉臣同型的人。

　　那種天然的、隨時都能散發著優雅並含蓄的苦大仇深氣質的帥哥，尹夜凝覺得實在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自己家裡的F倒挺合適的。

　　尹夜凝就想，反正剛好……

　　「你不是想要工作嗎？現在還想不想要了？」

　　F趕快搖頭，他記得上次提及這個小小願望的時候引發了怎樣的後果。

　　「白痴啊你！」尹夜凝給了他一個栗爆：「給我說你想要！」

　　「真的？夜你真的讓我去？」F愣了愣，受寵若驚：「你真好！」

　　「嗯，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換幾套衣服讓人拍拍照，不難。不過我告訴你啊，」他眯起眼睛哼了哼：「你要是連這個都搞砸了，以後就再沒有出來給我丟臉的機會了，知不知道？」

　　「好的好的，」F連忙搗蒜似的點頭：「我絕對會全力以赴！」

　　◇

　　那一晚，F做了個有些可怕的夢。

　　在夢境裡，是華麗的宮殿，就彷彿《莎樂美》篇章中希律王的宴會，明燭千盞，銀白輝煌。他緩緩地走過去，祭台之上的銀盤裡，盛著一顆熟悉的人頭，那是他俊美的主人——閉著眼睛，嘴角沾染了殷紅的血跡，於是他俯下身子，親吻了他。

　　果然是帶著血腥味的——芬芳的、讓人沉醉的吻，帶著迷離的讚美詩，在耳邊響起。

　　——你終於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沒錯，這才是愛情。

　　醒過來，仍舊一如夢境的渾渾噩噩，心臟跳得很快，令他很是無所適從。

　　◇

　　那天一早，F就隨尹夜凝去了他的公司。尹夜凝其實倒不擔心他的身份會暴露——首先F實在看著和常人沒差，其次F擁有非常正常的舉止，走在尹夜凝身旁昂首挺胸，偶爾引人回頭，也是因為出色的外貌罷了。

　　「阿凝，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啊？哇，真的長相和身材都超一流！」常搭檔的造型師湊過去悄悄問：「圈內圈外的？有沒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F看著那個人親密地靠近尹夜凝，習慣性地摸著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不要隨便摸他？」

　　愛是自私的，抑或不是？夢境中血腥卻香甜的佔有，他不明白是不是所謂的滿足。

　　以前的他，從沒有離開過那座島，從沒有看到別人親密地拉著他最重要的人，於是從沒有過這種酸澀和與憤懣。

　　他抓住造型師的手，聲音低沉，眼裡寒光畢露。

　　「別摸他，他是我的。」

　　一句話，說得彷彿冠冕堂皇。

　　啥？尹夜凝一身寒毛倒豎，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說啥？我……我是誰的？」

　　他希望自己是聽錯了，不然，這太詭異了。

　　F直勾勾盯著造型師，盯得他先是若有所思，隨即大徹大悟，最終落荒而逃才收回威脅的眼神，然後轉過頭，直視尹夜凝。

　　「說你是我的。有什麼不對嗎？」

　　「我想你完全搞錯了，」尹夜凝嘆了口氣，心說今天F一定吃錯藥了，便好心幫他理順這個邏輯：「可以說你是我的，因為我花了錢買你，你的產權證和單據都在我手上。但是我——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你先搞清楚這個行嗎。」

　　F搖了搖頭：「我愛你，所以你是我的。」

　　尹夜凝更是困惑了。印象中，這F難道不一直都是唯唯諾諾的嗎，難道他不該一直唯唯諾諾才是對的嗎？怎麼近來越來越不聽話，思維也詭異了？

　　「你這台機器真他媽有毛病，愛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也都是他們的？」

　　「可是你不愛他們。」

　　「拜託，我也不愛你。」

　　「我知道，你愛程扉，可現在對你來說，我就是程扉不是嗎？所以你是愛我的。」

　　尹夜凝再度被這人工智能歪曲邏輯的能力弄得啞然。

　　怪不得你小子前兩天又是聽話又是服從，一個勁裝程扉裝得那麼賣力呢！本來以為是他終於屈服了，沒想到其實居然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是想了很久才想通的。做程扉就做程扉吧，」F繼續淡淡道：「為了得到你的愛，我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哦，這可真不像一個機器人能講出來的話。」

　　F笑：「真高興你能這麼想。」

　　尹夜凝很是鬱悶，按理說買回來的東西沒有理由跟和他針鋒相對，但是這個機器人似乎總違逆他違逆得很帶勁。而且現在是明裡不敢違逆了，換成笑裡藏刀較暗勁！

　　這不是要命嗎……

　　不過較高的人工智能的好處尹夜凝也很快看到了。

　　F只看了他拍了幾張照片，就將做模特兒的要領學了個九成，剩下的一成是他自由發揮，效果也很是不錯。公司經理誠邀F加入，被尹夜凝一口回絕。

　　拍雙人照的時候，兩個人都更是遊刃有餘，或靠在一起或勾肩搭背，和諧氣氛渾然天成，甚至到後來可謂放肆。尹夜凝的手落在了F的臉頰，磨蹭著他黑軟的秀髮，而F則叼著尹夜凝的領帶，笑得英氣十足而曖昧誘惑。

　　「Ok，收工了，最後這張拍出來，真的效果大好！」攝影師大加讚賞之餘，也有點不確定：「不過是不是顯得那個……稍稍禁忌了一點，不會使產品受到影響吧。」

　　「呵，算了吧，」尹夜凝咧嘴一笑：「LUDEVICI的東西本來就都設計得gay的傾向很嚴重吧，你看那個LU本尊搖曳生姿的樣子，恐怕也……哼哼。」

　　「呀，照你這麼一說……」攝影師就笑：「不過今晚和刑小姐吃飯的時候，可千萬別這麼說呀，她哥是會跟LU講話的。」

　　◇

　　「刑小姐是誰？」一進私人更衣室，F立刻就問。

　　「對手公司的千金大小姐，我忘了告訴你嗎？那現在也不遲，今天工作結束後自己先回家去，」尹夜凝邊換衣服邊勾起嘴角：「我和美人有約會。」

　　「什麼意思？」

　　「就是『我有約會你別煩我』的意思！」尹夜凝很是不爽F那副好像自己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的表情：「那麼吃驚幹什麼？我告訴過你的吧，除了程扉之外，我喜歡的也是女人，漂亮溫柔可愛黏人的女人！」

　　「不准去！」F沉著臉，一隻手攔在面前。

　　「你在跟誰說不準？」尹夜凝覺得很是可笑，冷哼了一聲推開他：「還真是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你那運作不正常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我不想管，但你要給我搞清楚，誰才是主人！」

　　「你是主人！」

　　「原來你還知道啊？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你是主人，但是你不准去！」

　　靠！尹夜凝一腳踢開門：「荒謬。」

　　「尹夜凝！」F一手抓住他，另一手順勢將更衣室的門推上反鎖：「請不要挑戰我的忍耐力。」

　　那眼神裡，居然是堅定的、赤裸裸的威脅。

　　尹夜凝陡然覺得漫天都有天使豬飛過，不然……如何比喻現在情況的荒謬程度？

　　「這句話是不是該我說？是你不要挑戰我的耐心才對！否則你試試看？試試看我敢不敢立刻把你送回實驗室去！」

　　尹夜凝金箍咒唸完，一身輕鬆。，沒想到這次F不僅不服軟，還竟然昂頭倔強地吼回去：「好啊，你送啊，你要是非要去和女人約會，就把我送回實驗室銷毀掉再去！」

　　尹夜凝站在那，眼皮直跳。金箍咒失效，唐僧也會壓力很大……

　　F雙手握拳，他自己可能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就那麼站著沖尹夜凝開吼了。

　　「你以為我怕對吧？告訴你尹夜凝，我不怕！捨得你就真送回去啊！大不了就是消失了，要是消失了就不用痛苦了的話，我寧可消失好了！」

　　他說著，不知道為什麼笑了一下，帶著幾分難掩的苦澀，喃喃道：「你不愛我沒關係……可是我受不了，受不了有別人再來分享你的注意力。」

　　尹夜凝才不想理會他神經兮兮的念叨，對天翻了個白眼，穿上衣服推開他就要走人。

　　「夜，你最好別去，」F再次拉住他，聲音低沉，卻有幾分讓人毛骨悚然的陰沉：「如果你被別人搶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尹夜凝握在門把上的手僵住了。

　　「……你說什麼？」

　　「夜，你是我的。不能被任何人搶走，不可以被任何人搶走……」

　　他回頭，F也緩緩抬起頭，純黑的眼中寫滿了絕望，他的聲音還是輕輕的，但是卻也那樣帶著周圍的空氣逐漸黑暗起來。

　　「你是我的，夜，我不想要傷害你，可是，你只能是我的……如果有人要搶走你，我真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這種威脅，就算只是說說而已，也會讓人很不舒服。更何況，如今尹夜凝已經不能確定這個機器人是不是只是「說說而已」了。

　　「夜，我是活生生的啊……」

　　純黑色的男人在他面前展開雙臂，擁抱著面前的虛無。

　　「活生生的……存在著的……」

　　尹夜凝終於臉色驟變。

　　在他面前，一個不該有感情的東西，居竟然在此刻昭然揭露他極端的獨佔欲，用認真的神情說著瘋狂的話語。

　　以一種有些詭異、有些陰森，有些讓人厭棄的方式。

　　那平日裡看起來賞心悅目的冷峻外形、完美的身段，現在看著也不對勁了。

　　這感覺就像是看著做工精細的人形——有的時候，那種沒有生命的東西，越美的看久了就越嚇人。

　　「你神經！你他媽……你他媽的就是錯亂了！」

　　尹夜凝亂無章法地罵完，撥開F的手，開門，繼續端著主人的風範，穩穩地走出去，沒有回頭。

　　然而實際上，他根本是以一種逃亡的心情離去。彷彿什麼人站在他背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開槍射殺他一般，心臟跳得像要隨時蹦出來一般，冷汗也流了下來。

　　F只是一個機器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讓人無法預測他會做出什麼；正因為他是虛假的存在，所以什麼時候錯亂了，誰都不知道……

　　關上門之後，尹夜凝立即掏出鑰匙，重重將門從外面鎖起來。

　　《莎樂美》……

　　不應該教他看那種書，不應該讓他知道世界上存在那種完全脫軌的瘋狂感情。

　　尹夜凝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一個無可彌補的錯誤，簡直堪比將惡魔放出潘多拉的盒子般無法補救。

　　就算百般懊悔，也永遠不可能回到那個愚蠢的念頭之前。

　　他從來就不該製造出F。

　　那樣一個……像人又不是人，恐怖詭異的東西。

　　所以他機械性地去鎖這個門，好像把F關在裡面就沒事了，然後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他就可以離開，坐上飛機也好輪船也罷，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就當這一切瘋狂的事情從來未曾存在過。

　　他的人生本就該是一潭死水的平淡，這樣的人生，不允許任何偏差和混亂。

　　不允許任何超出預期的瘋狂。

　　當然，他不可能真就這麼瀟灑地一走了之，只是約會的心情已經被糟蹋殆盡，於是他收拾起凌亂的思緒，走到港口打算乘船回家。

　　他要努力想想該怎麼辦，自己該怎麼辦，該拿那個瘋狂的機器人怎麼辦。

　　◇

　　中途下起了濛濛細雨，周圍很快沉暗了起來。尹夜凝踏上小島，在泥濘的小徑上行走，房子近在眼前的時候，他再度震悚。

　　F竟然已經站在房子前面，在等他。

　　這本來沒什麼，只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機器人，站在雨中等他回家而已。尹夜凝甚至清楚，F還是那個F，可能還是那個「他的夜就是一切」的F，可能還是那個眼中裡只有他一個人的F；只是他自己，已經無法用曾經那種平常的心態去看他。

　　雨中的F，衣袂在風中飄搖著，好像一隻壞掉的稻草人被賦予了生命，像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的噩夢或幽靈，令人從心底厭棄。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違和感。

　　尹夜凝忽然發現自己會怕他，會怕這個明明沒有生命、卻有著奇怪執著的東西。

　　F看到他，走到他面前，脫下幾乎濕透的外衣蓋在他頭上。房子就在身後，他卻沒想著回去拿把傘。

　　慇勤是徒勞的，尹夜凝望著F棱角分明卻顯得不真實的側臉問他：「你怎麼從更衣室出來的？」

　　「哦。我敲門，就有工作人員給我開了，然後我就立刻回來等你。」F歪歪頭笑了：「你並沒有去約會吧？」

　　尹夜凝搖搖頭，有點厭惡他臉上浮現出的得意，心裡的陰霾卻驅散了一些。

　　還當這機器人真修成無所不能的鬼怪了。

　　雨水順著髮梢落在F的頸子上，看起來很是性感。尹夜凝在玄關處吻了F，溫熱的濕度，柔軟的觸感，卻只讓他麻木。

　　這一刻他比誰都要清楚，他吻的是一個機器人，不是人類，沒有血肉，沒有心臟，溫度是假的，性感是假的，有的只是錯亂的神經、錯亂的電路。

　　……當初為什麼會想到做出來這種東西？

　　F卻在親吻中微微顫慄，他沉溺著，完全不知道尹夜凝在想什麼。他被拉進的是整棟樓唯一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尹夜凝的手伸進他的褲子裡撫摸著他的柔軟，讓他在瞬間就癱軟在桌上。

　　「啊啊……夜……」他輕喘著，期待著進一步的愛撫。

　　身邊的溫度卻忽然消失了。

　　F還在微醺中，就聽見遠去的腳步聲，十分惶急、十分雜亂，接著門被關上，他孤身一人被留在房間，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尹夜凝則在門外，飛快地將閘門和密碼鎖都放了下來。這間房間本來就是造出來要放密碼箱用的，將它用來鎖住F，按理說應該萬無一失。

　　「夜？怎麼了？」

　　F的聲音帶了幾許迷惑，尹夜凝靠在門的外側，不說話。

　　「夜，開門啊！」

　　F在裡面拍門，聲響大得尹夜凝覺得頭疼。他安慰自己說三個月，三個月這個機器人的電池就會耗光。到那個時候，他就不能說、不能動，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就會就這樣消失了。

　　「夜，為什麼你要把我關在這裡面？我做錯什麼了？」

　　「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做錯什麼了你說呀！」

　　敲門聲一聲強過一聲，尹夜凝覺得十分煩躁，他突然很想抽根菸，但是已經戒掉很久了，勉強鎮定了幾分，終於靠著牆壁悠悠嘆道：「F……結束了。我啊，不想要你了。」

　　門內寂靜了片刻。

　　只有片刻而已，接著就傳來不知是憤怒還是痛苦的嘶吼，砸門的聲音也越來越響。

　　「夜，你放我出去，我做錯了什麼？」

　　「夜，不管做錯了什麼，我都會改，求求你原諒我！」

　　「夜，我喜歡你啊，別丟下我！」

　　尹夜凝不理會F的苦苦哀求，轉身離去。

　　只有解脫，沒有一丁點同情，因為他鎖住的，只是個機器而已。

　　卻在還沒有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就聽到一聲巨響。

　　他驚愕地回過頭，看到牆壁居然被砸了開來，F的一隻手上短路的電線還在嘶嘶作響，他望著幾米開外的尹夜凝，眼中是瘋狂的怒意和委屈。

　　逃，那是這一瞬間尹夜凝唯一的想法。

　　他飛奔下樓，想要擺脫身後的窮追不捨，卻在大門口就被F拉住。那畢竟是機器，身體的素質完全不是常人可及，想要制服他，易如反掌。

　　尹夜凝推開他，跌跌撞撞跑進雨中，泥濘的道路讓速度慢了下來，可他明白已經太晚了，明早之前不會有船隻經過小島，他根本無路可逃。

　　F追了上來，表情扭曲，雨水落在臉上讓他看起來好像在哭泣。

　　他把尹夜凝壓倒在泥水與草根之中，還完好的那隻手好像就要扼住尹夜凝的脖子。

　　瘋狂的怒意撲面而來。

　　很好笑的，人工的怒意，感覺起來竟然十分真實。尹夜凝在恐懼中體會到了一種黑色幽默，且不說這種死法是多麼獨特而難以預想，要是真就這麼被殺了，也不知道按照法律，F需不需要殺人償命呢。

　　殘破的手要碰觸他的時候移向了一旁，五指插進泥土中。

　　F的臉他看不到，卻聽到他喉嚨裡咯咯作響，彷彿在慟哭。

　　「夜，你告訴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愛上我，哪怕只有一點點就好？」

　　F終於嚎啕，伴著滿臉的雨水，撕心裂肺地哀傷，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尹夜凝俊美的臉龐，珍視著糾結著憎恨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既然永遠也得不到你的心，那還不如殺了你！……可為什麼我下不了手？為什麼你可以這麼殘忍？為什麼你明明這麼殘忍我卻還是愛你？」

　　他揪住尹夜凝的衣領大聲嘶吼：「說！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尹夜凝的呼吸驟然困難，他掙紮了幾下，一口氣上不來，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

　　一道閃電驟然亮起，帶動轟鳴的雷聲，F的臉龐蒼白如紙，他機械性地將尹夜凝拉起，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抱將他往房子走回去。

　　◇

　　尹夜凝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是晴朗的白天，F低著頭坐在身邊，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熱騰騰的食物和粥。

　　「醒了？餓嗎，要不要吃點什麼？」

　　尹夜凝目光裡全是戒備，用力地拉了拉被綁在床頭的雙手：「你這是想幹什麼？」

　　「像你昨晚想要鎖住我一樣，鎖住你啊。」

　　F笑笑，坐到了尹夜凝身邊：「不過放心，我沒有你那麼殘忍，我會照顧你一日三餐，會時時刻刻陪著你，還會對你做舒服的事情。」

　　他的手伸到了尹夜凝小腹上，慢慢撫摸撩撥，然後躬身去親吻他的唇。

　　尹夜凝毫不猶豫咬了下去。

　　那一瞬，他只感覺舌尖一陣強烈的刺痛，瞬間鬆了口，嘴巴裡全是火辣辣的被電擊的腳木。

　　F則抹了抹嘴唇陰沉笑道：「你忘了？我是機器人啊，你咬壞了我我也不會痛的，反倒是你，被電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嘴角上揚，卻皺著眉，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他抱起尹夜凝，懲罰的吻落在他的脖子上、前胸口。

　　「嗚啊！」

　　每一下親吻，尹夜凝能感覺到的都只是電擊的刺痛，大腦一片空白，而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往下滑。

　　F抬起頭，似乎憎恨又似乎不忍地用指尖替他抹去：「疼嗎？知道疼了嗎？我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這樣疼著，你可以瞭解嗎？！」

　　不，你不瞭解。

　　你永遠也不會瞭解。

　　因為你彷彿是整個世界的主人，而我只是個卑微的旁觀者。我想要得到的任何一點一滴，統統要靠你施捨。

　　「夜，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假如連你都不想要我了……」

　　尹夜凝當然不能夠理解，他也根本不想理解，厭煩地偏過頭躲閃，卻只令F變本加厲地在他身上噬咬。

　　電流聲，被碰觸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刺癰。

　　「啊……好痛，F，住手！」

　　「你看，你只要求我我馬上就下不了手呢，」F聞言真的停了下來，苦笑：「這就是不同吧，我求你放我出來的時候，你卻都可以做到鐵石心腸的！」

　　F定定地望著尹夜凝：「夜，你一直當我是人類的吧？想好了再說哦，」他握著尹夜凝的分身，慘然笑道：「這樣吻下去的話，會很痛很痛的。」

　　「……」尹夜凝不想回答，但是人在不由自主地發抖。

　　「夜，要我放開你的話，說你愛我。就算不是真的，只說一句而已，沒有那麼難吧？你說不想要我了，不是真的吧？」他還是絮絮地問著：「不是真的吧？……夜，不要逼我做我會後悔的事情！」

　　「做你後悔的事情？」尹夜凝呵呵笑了一聲。

　　你是機器，我是人，就算你再張牙舞爪，你覺得我真的會屈服於你的威脅嗎？

　　不會，不可能的。

　　「那麼……你就試試看呀……你……你完全瘋掉了！完全錯亂了！混賬！放開我！」

　　他謾罵，死命掙扎，清楚自己正在面對一個不正常的機器人，可能被傷害，甚至被殺死，可是卻偏偏死也不願意順了他的意！

　　F的頭低了下去，帶著苦笑，就要吻上……

　　「不要碰我！你這個瘋子，住手！我叫你住手，F，這是『命令』！」

　　尹夜凝只是口不擇言罷了，情急之下，沒有想別的。

　　而F的動作卻驟然停了下來，他的表情愕然，不明白髮生什麼，雙手都在顫抖，彷彿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不能動作。

　　雖然F的使用說明只是匆匆一覽，此時尹夜凝也突然記起了一些說明，口令，關鍵時刻緊急制動的口令，在如此關鍵時刻起了作用。

　　簡直是絕處逢生，尹夜凝趕忙強打精神繼續命令道：「F，把繩子解開，這是『命令』。」

　　「不……我不……」F的表情極端負隅頑抗，手卻伸了過去，機械地執行著那個口令。

　　終於重獲自由，尹夜凝這才覺得後怕，翻身從床上下來後，就不再有半分猶豫地取車，將F趕上車之後一路開往方基禮那裡。

　　「夜，你要帶我去哪？」F蜷縮在後座無法動彈，只能惶恐地問。

　　「把你送回去報廢。」

　　尹夜凝此話一出，一身輕鬆。以往也許只是用來嚇唬F而已，但這一次……

　　「我真愚蠢，以為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代替程扉……呵呵，根本沒有。」

　　F愣著，隔了很久很久。「是我的錯嗎？你認為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聲音不大，卻飽含控訴，尹夜凝覺得很是好笑：「那都是我的錯成了吧？你他媽的沒錯，只是學樣不像，外加線路故障腦子進水！」

　　「本來就都是你的錯啊！……你要的是程扉，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你不想想為什麼嗎？因為……因為我沒有辦法去模仿，因為真正的程扉根本就不愛你……」

　　尹夜凝猛地煞住了車：「你敢再講一遍？」

　　「程扉不愛你，但是我愛你啊！」深色的黑瞳望著尹夜凝璀璨的眼睛，F抱著僅存的一絲荒謬的期待：「夜，你就不能試著，把我當成我本身來愛嗎！」

　　「把你當成你本身——？！你別搞笑了，而且，你那叫愛？」

　　尹夜凝相當受不了，周身的暴虐喧囂欲出。

　　「且不說本來就是人工感情了，把我綁住你那叫愛？」

　　「……我也不想那樣的啊。」

　　F卻還是那副表情，望著他，純真而充滿徒勞的幻想。

　　「如果你能夠愛我——就算你不能愛我，哪怕你能夠對我溫柔一點點，我都可以待在你身邊幻想著期待著，我可以很好很聽話很服從！可是夜，你一點點希望都沒給過我，你讓我怎麼不狠下心來……」

　　「……你給我閉嘴。」

　　「夜，我不想離開你，求求你別不要我……」

　　「閉嘴！這是『命令』。」

　　F頹然傾倒，冰冷的後座，冰冷的一切。

　　那一瞬間他似乎聽見自己身體裡的零件在滴答滴答地響，像是聽著定時炸彈的倒數讀秒，像是下一秒鐘就可以將他炸得粉身碎骨肢體全無，卻只能無助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