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你體力還真好……」

　　尹夜凝頭髮亂糟糟，像一隻背後靈一樣趴在在廚房中忙忙碌碌的F身上，不時地取一片剛烤好的吐司往嘴裡送。

　　「我用電，你消耗生物能，不一樣嘛。」

　　「好好好，你高級，你先進行了吧。」尹夜凝搖搖擺擺，故意找碴：「嗯，好香的咖啡啊，可惜你不消耗生物能，無法品嚐。」

　　「我能聞到香，」F不爽：「何況再香還不是我煮的？」

　　「你有時候真可愛。」尹夜凝把自己掛回他肩膀上，蹭啊蹭。

　　F聽了這話低下頭，胸腔處彷彿溢滿了有些酸楚的甜蜜。這感覺很奇怪，因為他並沒有為了感知這樣的甜蜜而跳動著的心臟。

　　◇

　　快到中午的時候，兩人一起到了S市中央醫院。

　　「尹先生又來看那位病人了？您可真是用心！」

　　護士小姐臉龐紅紅的望著尹夜凝，F心裡一堵，故意往尹夜凝身邊一站，擋住她盈盈的目光。護士小姐這才注意到還有一位大帥哥在場，愣了愣：「啊，這位先生是？」

　　「啊，是我朋友，你可以叫他F。」

　　「討厭，那算是什麼名字嘛！」護士小姐掩口而笑。

　　中午陽光明媚，醫院的草坪上卻沒有多少人。F偷偷看著尹夜凝的側臉，心中七上八下。

　　樹影移動，在他推著的輪椅上，坐著一名目光渙散、面無表情的男子。那男子像一尊精緻的雕刻般一動不動，長發及肩，相貌極為英俊，可以想像要是動起來，要是神采飛揚起來，該是多麼令人心動。

　　為什麼……這個人會給他一種很是奇異的熟悉感……

　　F在心裡偷偷揣測，他……他究竟是夜的什麼人呢？

　　「你那什麼眼紳啊，幹嘛總弄得好像全世界都是我情人一樣防不勝防？別亂猜了，」尹夜凝心想這機器人怨婦的眼神真是可怕：「這人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是受人所托照顧他的。」

　　F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這樣的開脫，不大能夠相信。

　　「我說的是真的好不好！這個人——他的爺爺，」尹夜凝見他還是一副頹樣，就開始比劃簡單的故事流程：「和我爺爺是至交好友，可是那家就這麼不走運呢，唯一的孫子生下來就是這副德行，到各國醫院都檢查過，無論是腦子還是器官都沒問題，能呼吸也有心跳，能拽著走也能喂東西，但是就是跟個木偶似的對啥都沒反應。

　　「這個……要我說吧，估計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一生下來就被狐狸精勾了魂，或者就是上天造他的時候忘了把魂給放進來了。，總之後來他爺爺特別記掛這孩子，臨掛掉的時候也沒有什麼親戚了，就拜託我家照顧他。

　　「我從十八歲就成這人的監護人了，平時就把他丟醫院，但是畢竟他爺爺當年對我還不錯，該負的責任還是要負，就時不時來看看他唄。」

　　話是說得挺淡漠的，但是F知道尹夜凝每週都準時會來，相當盡職盡責。

　　「喂喂！我求求你，別一個勁盯著我看了好嗎！你你你你不過是個機器人而已，他要是我舊情人，我肯定光明正大跟你說；更何況這種超級帥哥要是我舊情人，我還能記得程扉記那麼久？！」

　　「呃……夜，」F搖搖頭，就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傻傻地笑了：「我盯著你看是因為我覺得……覺得你好善良。只因為受了囑託，就可以照顧一個和你沒有瓜葛的人那麼久。」

　　尹夜凝顯然不大習慣被人這樣認真地稱讚和崇拜其鮮為一見的高尚情操，表情僵硬撓了撓頭。

　　「那……那個……就是感覺滿可惜的，挺一表人才的，家世又顯赫，這人要是正正常常的，人生一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尹夜凝說著把那男子拉了起來走了兩步：「你看，可惜只是一個漂亮木偶，白來世間走一遭了。」

　　「他有名字嗎？」F突然問。

　　「嗯，叫裴禕，」尹夜凝吞了吞口水，把裴禕放回輪椅上：「這個……是我隨便起的，還挺順口吧？沒辦法，他本名是英文，而且很長很長，我沒記住。」

　　「……裴禕，裴禕？」

　　F在那人輪椅邊的草地坐下，靠著他，輕輕叫著他的名字。

　　很好聽啊。

　　你很幸運啊，他給你取了名字，他都沒有給我取名字呢。

　　F，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我也好想要有一個你這樣的名字。

　　樹葉沙沙響，風、陽光，都彷彿有生命一般輕拂這萬物。

　　F一遍又一遍地唸著那個人的名字，那空洞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反應。

　　「你當他是被施了魔法的睡美人，能就這麼隨隨便便被叫醒啊？別忘了你又不是王子殿下，更何況要能叫醒早叫醒了，傻子。」尹夜凝沖F搖頭。

　　F就微微而笑：「夜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可能有奇蹟嗎？也許哪一天他就真醒了呢？」

　　「噗哈哈哈，你可真有趣，拜託，怎麼可能！我告訴你，所謂的奇蹟呢，根本就是人類的幻覺。現實就是這小子永遠是個沒魂木偶，而你——就永遠是個機器，是個假人！千萬不要告訴我你還在期待著什麼奇蹟，某一天能從一堆廢鐵電路變成有血有肉的活人了？」

　　F愣了愣，覺得非常委屈。

　　「……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似乎尹夜凝總是能夠做到忽突然把對話扯到他身上，並毫無前兆地用言語傷害他。很多時候他自以為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不明白怎麼就會突然受到懲罰。

　　「為了讓你少做夢，我最近發現你身為機器，倒挺善於胡思亂想的。」

　　F自然不敢反駁，可手不自覺地攥了起來。

　　尹夜凝瞧見了，冷哼一聲：「怎麼，又生氣啦？你還學會發怒了是嗎，到底哪根電路燒壞了啊？喂，說你呢！你還敢瞪我？」

　　真是讓人看著就來氣，他一把揪住F的領子，抬手就要打。

　　F閉上眼睛偏過頭，等著那一巴掌落下來。

　　最終，並沒有落下來。

　　F花了萬分之一秒的時間來狂喜，來告訴自己說夜終於開始對自己心軟了。然後用那剩餘的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秒的時間來反省自己是多麼一廂情願的白痴。

　　「我才不傻，打你你又沒感覺，還不是反作用力到我手上？」尹夜凝收回拳頭，陰陽怪氣地一笑：「無聊，回去了！」

　　……這才是尹夜凝沒有下手的原因。

　　因為沒意義，因為他不會疼。

　　F眼睜睜望著尹夜凝的背影，感覺自己明明在他身邊，同他的距離，卻始終那麼遙遠。

　　他開始覺得自己錯了。

　　也許他就應該去好好當程扉，不該有什麼別的奢想——難道不是這樣嗎？只要他當好程扉，尹夜凝就會開心，就會對他好，那不是兩全其美嗎？

　　至於自己的真心……只是個機器人而已，要真心有什麼用？

　　◇

　　「你要是學樣不像，起碼可以少說兩句話惹人討厭吧。」

　　這句話是尹夜凝那天回去的路上親口說的，F謹記了，可是當他沉默寡言了幾天之後，尹夜凝又反過來抱怨：「我說你，我不開口你就從來不能主動說點什麼嗎？真是沒趣！」

　　F被他的反覆無常搞得很沒辦法：「我……那你想要聽什麼呢？」

　　「是哦，想來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你又沒有童年，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故事，」尹夜凝丟下手裡的報紙，調笑道：「我買回來的其實是一個能說能動的充氣娃娃，就是這樣吧。」

　　「……」

　　「問你話呢。」

　　「我……我不是。」

　　F的手微微發抖。要逆來順受，他前幾天才告誡自己一定要這樣——這是尹夜凝期望的，他只是個機器人，為了討主人歡心，他可以沒有自己的個性，可是，可是……

　　他一定是個不稱職的機器人，因為連這麼簡單的服從，他都做不到。

　　「你是，」尹夜凝不以為意，一把將他拽倒在沙發上：「你只有在脫光的時候才不會惹我生氣，那就是你唯一的用處，洩慾工具。」

　　「夜，我……我不是！」

　　他堅持反駁。洩慾工具？不可能，我永遠不甘心做你口中的那種東西。

　　我確實喜歡你的親吻和擁抱，但那並不能讓我滿足，我要的是你的愛！

　　衣服被撕開，胸膛被親吻，可惡的身體敏感得要命。他卻努力用理智抵抗著身體的反應，如果不爭取自己的立場，就永遠也沒有那個立場，。這樣……不行。

　　「……放手！」

　　他擋開尹夜凝。與人類不同的人工力量，只要想，自然是擋得住的。

　　「你膽子還大了？」

　　「我不是洩慾工具……不是！」

　　在和你說明白之前，休想碰我！

　　尹夜凝大概是覺得他的抵抗只是為了增添情趣，獰笑道：「叫我放手？」

　　那戲弄般的笑意讓F心頭竄上一股無名火，他乾脆一躍而起，反手制住了尹夜凝的雙手：「夜，你聽我說！」

　　尹夜凝睜大眼睛，掙紮著踢他踹他，覺得這一切荒謬到了極點，一個機器人讓他聽他說？說屁呀？

　　「夜，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有自己的想法——可我偏偏就是有，這是無法抹殺的！」

　　那是你的幻覺，尹夜凝冷笑。

　　「我想要照顧你，想要守在你身邊，想要以自己的能力讓你開心，這些感情不可能是假的。請你不要總把我當成機器好嗎？我……我一樣是有感情、有感覺的！」

　　尹夜凝雙手都被制住，卻還是忍不住居高臨下地出聲糾正他：「別不切實際了。你就是機器，你沒有感情——就算有也都是假的，是人工的，是你的錯覺。」

　　「不是……不是錯覺……」F只覺得心臟的地方一陣抽痛，搖了搖頭：「真的，真的不是錯覺……」

　　他那麼認真地在說，那麼努力地在找著「不是錯覺」的證據，無比糾結的時候，尹夜凝卻閒閒看著眼前因為試圖說服他而很痛苦的機器人，心想，說得還滿動聽，繼續。

　　在某種意義上，他很享受F被他傷害的時候、試圖證明什麼時候的表情，就如同他極度享受用幾句話打破那機器人做白日夢時的表情。

　　F掙紮了許久，果然找不到任何證據，只有低下頭，埋身於尹夜凝的肩窩，用一種極為無助的、徬徨的聲音問他：「夜，既然你可以自欺欺人地做一個程扉的複製品，為什麼不能就同時自欺欺人地將我當成活生生的人呢？」

　　動人的音色。尹夜凝仰面躺著，想著F的樣子，垂下來的劉海常常擋在深黑色的眼睛前面，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就算知道他是機器，也不可否認他真的非常動人。

　　用他討人喜歡的模樣、神經兮兮的態度，以及現在這種可憐萬分的聲音，總讓尹夜凝忍不住想要親他抱他。

　　「夜，我愛你啊……」F從他肩窩裡抬起頭，黑色的眼睛裡帶著令人疼痛的溫柔。

　　尹夜凝心裡震顫了一些，在他努力克制著那想要親吻F的慾望的時候，眼前完美的臉龐、幽深的眸子，淺色的嘴唇輕啟，吐出這樣令人迷惑的話語，讓他的防線正在走向崩潰。

　　「我會努力變成你想要的樣子，可同時，也請你試著接納我。」

　　別說了，我真要暈了……尹夜凝想著。

　　然後F低下頭，吻上了他的唇。

　　那一刻尹夜凝竟不能動彈。他聽到自己的理智彷彿在放聲大笑，大笑自己竟揪不出這機器人剛剛說的這番話的邏輯錯誤，而感情卻彷彿背道而馳地在迅速淪陷，在感覺著F身體的溫度，在享受著同他親吻的美妙。

　　「你……始終是台機器，永遠……」

　　執拗著這麼說，尹夜凝聽見F溢出一聲淡淡的嘆息，繼而隨著他的親吻，整個人沉溺在溫暖的旖旎中。

　　◇

　　從那天之後，尹夜凝覺得F又順從了許多，很少在被欺負之後擺出之前那種好像誰欠了他錢一樣的愁眉苦臉，只要尹夜凝肯看看他，他都回以燦爛的笑意。

　　因為程序這個東西的精確度很高，所以F只要想，他模仿程扉的笑容幾乎可以亂真。這樣的笑容讓尹夜凝有點莫名煩躁，想要挑刺卻都找不到。

　　「那個……夜，你能幫我找份工作嗎？」

　　剛覺得他在走向正常呢，尹夜凝聞言一口咖啡差點沒噴出來。

　　「找工作，你電路又燒壞了？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弄了個機器人養在家？」

　　「根本沒有人能看得出來的，我確定！」F反駁道說：「而且我的知識系統絕對足夠適應任何工作。夜，你並不打算讓我一輩子待在家裡吧？」

　　「不好意思，我確實是打算把你一輩子留在家裡的，你搞清楚！你不是我寵物，沒事還要牽著你出去溜溜——你是家用電器！和我買回來的計算機電視冰箱空調是一樣的待遇，」尹夜凝冷笑：「反正你也沒有那種叫『寂寞』的神經，老實點吧！」

　　F想了想：「只要每天都能見到你，我確實不會覺得寂寞。但是我也想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工作，認識其他的人，這樣一來才可以更像一個普通人類，更像程扉不是嗎？」

　　他主動搬出程扉這個藉口，讓尹夜凝有點無話可說，但是潛意識裡卻莫名感到有些生氣，還……似乎有些不能解釋的不安。

　　「你不是擔心吧？」F望著尹夜凝陰晴不定的臉，突然有點兒高興：「你怕我不再屬於你一個人？放心吧，按照程序設定，我這輩子也只會愛你一個不會變……」

　　尹夜凝覺得心臟被什麼刺了一下，皺起眉。

　　「……程序設定？」

　　「嗯？」F並沒有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

　　下一秒，就被尹夜凝揪住的頭髮猛地拉向後方摔在了地上，還沒待他反應過來，身體就被壓住。

　　尹夜凝看到身下F的表情很茫然，可是越茫然越引得他怒火中燒。

　　「不是要我把你當人的嗎？！你要真是人，你要真是人的話你知道個屁的程序？！知道個屁的設定？！你他媽就是台機器，而且是台笨得一塌糊塗電路犯抽神經錯亂的殘缺機器！」

　　抓著他的頭狠命往地上砸的時候，尹夜凝殘餘的理智在弱弱地詢問他的感性為什麼要這樣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呢？自己明明就清楚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為什麼從F口裡聽見就不行？

　　「對不起……夜，對、對不起……你冷靜點，夜！」

　　F覺得尹夜凝此刻的樣子可怕極了，無論他怎麼道歉，他還是一樣毫不憐惜地繼續把他往牆上摜。

　　「我讓……我讓你住手！」

　　雖然感覺不到所謂的疼痛，但F也會擔心自己會被砸壞了，畢竟一旦壞掉了，一切就完了，他就不能再和夜在一起，不能再天天看著他了。

　　不能就這樣被弄壞掉啊！

　　這個念頭令他下意識伸出手去保護自己。他只是擋了一下而已，起碼他的初衷是這樣，而尹夜凝卻被他一下子推開好遠，撞在了桌角。

　　他呆住了。

　　殷紅的血順著臉頰流了卜來，尹夜凝並沒有怎麼樣，自己抬手摸了摸，然後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

　　F已經嚇得發抖，忙衝到尹夜凝身邊查看他的傷口，還好，只是擦傷，該怎樣處理，知識裡也都有。

　　「……其實，你那麼想當人類的話，有一條途徑的。」

　　F停下纏繃帶的動作，認真地聽著。

　　「這是我剛剛想到的，」尹夜凝嘴角掛著詭異的笑，斜睨著他：「其實，只要殺了我，再殺了方基禮——你就自由了。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人工智能的你，會比一般人聰明能幹，應該可以隱瞞身份，為所欲為……吧？」

　　F覺得胸腔裡某處地方格外寒冷。

　　尹夜凝真是了不起，就算被安裝了高效的人工智能，他仍是預測不到他說出來的話能有多傷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F只能結結巴巴地辯駁：「夜，我是絕對……絕對不可能有那麼可怕的想法的。」

　　那個人半閉著眼睛不肯搭理他，F急了：「夜，你相信我啊！」

　　尹夜凝卻始終對他的道歉置若罔聞，F欲哭無淚，停止了懇求，默默繼續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傷口。

　　尹夜凝的血流到手上，暖暖的。

　　那是他沒有的，只屬於人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