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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淚之夜》第20章
Chapter 19

  尹夜凝要去的地方,似乎在情理之中,似乎又是漫無邊際地晃蕩,才把他帶上了熟悉的路途。

  醫院的小路,蜿蜒而熟悉,空氣中飄著消毒水的味道,也已然十分熟悉。

  在草地中央,他看到了要找的人,走到他面前。這麼多年了,這個人的容顏還是沒有變。

  上一次來看他,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此時再站在這裡,已然恍若隔世。

  「裴禕,對不起,我很久很久都沒有來看過你了。」

  也許這一生就是孤寂的命。

  進入過他生命的人,從來都是來去匆匆,該守住的,被他錯失了;該抓住的,被他放開了,只有這個人,經年不變,只要他想得起來,就會發現他還待在觸手可及的原地。

  「我真是的……答應了爺爺說一輩子照顧你的,可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盡職盡責過。不過這麼久了,雖然你從來沒搭理過我一次,也應該對我很熟悉了,也應該習慣我這個樣子了,就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原諒我吧。」

  陽光燦爛,鳥兒們偶爾發出一、兩聲啼叫,周圍是草坪,病院大樓之間此刻恰好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

  「到了最後,終於還是只剩下你與我兩個人……對了……你是不是很好奇,想要問我那個以前一直和我一起過來,一直想要叫醒你的人去了哪裡?其實……他是我很重要的人,相信你一定感覺得到。我和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想要知道嗎?

  「呵呵,就算你不想聽,我也要說給你聽。因為我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人想要知道,有沒有人願意聽。也許還有人會想要聽,可是我也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說起這個故事了。

  「你……大概會覺得這是個很悲哀的故事吧?因為……如果不是那麼悲哀,他的眼神就不會那麼哀傷,他現在就應該還在我的身邊,我還能夠牽著他的手。可是,我想要告訴你,其實……我們也曾經有過幸福的日子。就算現在回想起來,就算痛得想要哭泣,都還是覺得……能夠曾經和他在一起,度過那樣一段日子,我真的很幸福。

  「那段我不曾珍惜過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他在裴禕對面席地而坐,慢慢說著,從白天說到了日薄西山。

  他根本不在乎對面的人是不是聽得到,是不是聽得懂,哭哭笑笑,彷彿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喜悅和悲哀裡,絮絮叨叨,甚至顛三倒四。

  對於別人來說,這始終只是故事、只是往事,只有曾經乃至現在還沉迷在其中的人,才懂得那種無盡地守著自己的一顆心,再也不讓任何人碰觸的痴狂。

  故事終了,他也累了,對著面前的人發呆,失魂落魄。

  裴禕的劉海很長,只看得到高挺的鼻子,形狀優雅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臉龐,像個精緻的人偶。

  尹夜凝看著他,越來越暗的日光,在那張臉上留下越來越深的陰翳。一陣輕風吹過,突然,在非常微妙的一瞬間,有什麼彷彿忽然不一樣了,尹夜凝就像看到了什麼不應該看到的東西一般,驚異地皺起眉,整個人如石像一般僵住。

  「裴禕……」

  其實裴禕沒有動。他沒有動,微風拂起他的劉海,僅此而已。

  可是尹夜凝的聲音明顯在發抖,他盯著他,一直盯著他看,表情複雜到無法形容,心臟也劇烈地緊縮著。在死一般的寂靜裡,他默默數著它跳動的聲音,一下、兩下。

  他還是看著輪椅上的男人,不肯移開目光。

  因為他分明看到一行淚水,緩緩順著臉頰落下,順著那個本該是沒有靈魂的木偶男人無可挑剔的臉龐,沿著削尖的下巴,凝成水滴滴落在腿上。

  幾秒鐘的時間,世間失色,人間失音,尹夜凝一片混亂,有什麼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腦海中迴蕩,整個頭腦被吵得一片空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到,裴禕那從未有過任何光彩的眼睛,緩緩地,轉動了。

  那是F總是幻想著期待著的一個奇蹟,尹夜凝從來沒有想過它有一天有半點可能實現,他張著嘴巴看著那個男人,看著他一點點彷彿黑白畫面被渲染了一般,沾染了屬於這個世界的生機和色彩。

  裴禕有著非常英俊的外表,沒有意識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很動人。

  現在,當那雙眼睛終於有了自己的生命——透明的、純淨的、帶著暖意和深深的悲哀,幾乎可以讓任何人立刻淪陷。

  那樣的眼神,卻讓尹夜凝感覺很熟悉。

  非常的熟悉。

  他永遠不會忘記,曾經有個人,總是這麼看著自己,被他看著看著,不自覺就淪陷得很深很深。

  心臟一陣撕裂的疼,幾乎令人無法呼吸,尹夜凝再去看裴禕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的時候,淚水不知道怎麼就滑落下來。他連忙抹了抹眼淚,走過去。雖然照顧裴禕也照顧了好些年,但始終算是陌生人,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這副沒用德行,實在是……

  可是,搭上輪椅扶手的時候,很多片段閃過腦海,心間再度泛起一陣刺痛。他痛得彎下腰,淚水再度止不住了。

  裴禕裴禕裴禕裴禕,那個人那個時候總是坐在裴禕的輪椅旁邊,一遍一遍叫。

  ——他不會醒的!

  ——說不定有一天就醒了呢?

  ——不可能!

  ——夜……你怎麼對這個世界那麼沒信心。

  ——好!你有信心是吧?如果哪天你真能把他弄醒了,我就相信你有靈魂!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就相信你有靈魂!

  現在,這個人醒了。

  但是那執著而純粹的靈魂,卻已經消失了……

  尹夜凝自己知道的,那個人的靈魂被他親手殺死了,在懸崖上親手殺死了。他的F,他的愛情就是他的靈魂,他把他的愛情殺死了,之後,不管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溫暖,再怎麼想著找回,也於事無補了。

  「嗚呃……」

  咬著牙,死命地吞回淚水讓他有種要被自己的眼淚溺斃的錯覺。他開始咳,雙膝跪地,咳得整個頭都在嗡鳴。

  他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奇蹟終於降臨在裴禕身上,不是很好嗎?雖然如果F也能在身邊,也能看到這一切……但是,好歹是件好事,不是該高興嗎?

  為什麼他只聽到了黑暗中一個莫名的嘲諷笑聲,嘲諷著他錯得離譜的怯懦,用他眼前的一切反諷他曾經的過失、造成的無法彌補的結果,告訴他一切都已經太遲太遲了。

  如果他醒過來,我就相信你。

  可是,事過境遷,當我願意相信你所堅持的一切的時候,已經沒有辦法再說給你聽了……

  F……

  F……我……我……

  一隻手放在了他的頭上,輕輕的,暖暖的,劇烈的頭痛緩和了許多,他不自覺就往那兒靠了靠。

  自從F在他懷裡閉上眼睛,那座島的上空就一直陰著,他的一切都空了,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再嘗過一絲一點溫暖,即使只有一點點,即使只有一瞬間……就已經是全部了,就已經可以令他滿足。

  「……夜。」

  風聲裡,輕輕傳來一聲低語。

  這個稱呼很熟悉,是幻聽吧,尹夜凝自顧自笑了。

  因為太想念了,因為,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已經什麼都可以抓過來當慰藉而永遠慰藉不了了。

  你去了哪裡,我該怎麼辦,剩下的日子該怎麼辦……已經不能去想了。

  放在他頭上的那隻手又動了,輕柔地,攬過他的肩膀,將他環住。然後,抱著他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幾乎是鉗錮一般緊緊摟著他,微微地顫抖著卻倔強地宣佈了佔有權。

  那麼霸道,就好像曾經有人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是我的。

  尹夜凝的眼睛陡然睜得大大的,他不敢抬頭,不敢掙扎,甚至不敢動彈。這個擁抱的力度他太熟悉,可是他什麼也不敢想,什麼也不敢奢望。

  他突然想起,曾經有那麼一次,在那爬滿白薔薇花的小教堂。

  F跪在他身邊,側過臉,微笑。

  他說,也許我本來就是有靈魂的,只不過,我的靈魂,本不屬於這個人造的軀殼而已。

  也許我的靈魂,也有它與生俱來的血肉和身軀,也許只是為了守護你,才會飄飄蕩蕩,來到你的身邊。

  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能成真的。他從不相信什麼奇蹟,一向如此。

  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奇蹟。

  可是滾燙的淚水確確實實落在他的手上,和著他自己的淚水,決堤一般。

  他突然嘶啞地哭了幾聲,跌跌撞撞站了起來,緊緊抱住了輪椅上的人,緊得彷彿用整個靈魂在擁抱著,卻不敢看他,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F,」他哭著、嘶吼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不能活了,沒有你,我真的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他不給對方任何開口的機會。

  他不敢想、不敢動、不敢看、不敢聽,只能這樣抱著懷裡的人祈求哪怕是一瞬間也好,他可以是他的F。

  因為他叫了他的名字,他叫了他「夜」,那個他們之間的暱稱,裴禕不可以這麼叫他,程扉不可以這麼叫他,除了F,沒有人可以這麼叫他。

  現在的他不能聽任何解釋,他不能相信任何謊言,如果這個叫他名字的人不是F,他從此死無葬身之地。

  被他抱著的人沒有多少力氣,在尹夜凝的瘋狂中被他抱著一起摔在了地上。他安靜地仰面躺著,承受著壓在身上的重量,深黑的眼睛望著蔚藍天際上飄著的白雲,任某個人在他耳邊喃喃不停,任某個人的眼淚鼻涕抹在他衣服上。

  很久很久,抱著他的人倦了,只剩下抽泣聲。鉗錮著他的雙手卻還是死死不肯放,彷彿他就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只要他輕輕一動,尹夜凝就會抑制不住地渾身發抖。

  已經發生了那麼多事那麼多事。

  原諒,聽起來好像是天方夜譚。

  愛你,感覺也那麼不真實的遙遠。

  「夜……」

  躺在青草地上的男人又輕輕呢喃了一聲,抬起手,搭上抱著他的那個人簌簌如同秋葉一般發抖的身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天知道……我有多恨你,他苦笑了一下。

  他們說我永遠不懂得愛,因為我從第一天見到你,就注定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他們說我永遠不懂得恨,結果你用你的殘忍教會了我。

  是你告訴我的,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蹟。

  可我,雖然恨你,到了最後最後,卻還是心疼你。

  「夜,別哭了……」

  在無盡的黑暗後,在一切終結之後,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還能看見樹葉隨風而舞,芳草鬱鬱芊芊,F自己也不知道,可他知道他是一直相信某些沒人會相信的東西的,因為如果沒有奇蹟,為什麼他會在這裡,會聽到最熟悉的聲音,述說著愛意,對他的愛意。

  那一聲一聲的裴禕,就好像他過去犯傻時候的堅持,什麼時候,那個什麼也不相信的人,也染上了這樣頑固的堅持。

  手,不是自己熟悉的那雙手,身體,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身體。讓他感到全身顫慄般興奮和恐懼的是,皮膚下面,他感受得到血液的流動,心臟的地方,也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著。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用這明明不應該屬於他、卻偏偏屬於了他的這個身體、這雙手,抱住他想要抱住的人。

  終於可以再也不用被迫放手。

  「我想,大概是……神也終於承認我是擁有靈魂的,所以他仁慈地給了我生命。」

  就好像那隻絨布小兔子,終於因為虔誠的心,被賦予了真正的生命。

  在裴禕身邊的時候,他曾那麼多次祈禱他能夠醒來,那麼多次疑惑為什麼神沒有賦予那麼完美的身體相稱的靈魂。

  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神把這副完美的軀殼,賜給了一個漂泊的靈魂,於是一切完整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許一開始天意並非如此,可是,有些不能夠解釋的事情,或許只有單純地相信,它才有微小的可能會成真。

  又或許,他本來就是裴禕,本來就是這個身體的靈魂。

  誰又知道呢。也許他本來就是這個人,多少年來渾渾噩噩地殘缺著、麻木著,沒有情感,沒有自我,沒有意識,直到某個燦爛明媚的午後,一個素未謀面的俊美的少年揉了揉他的頭髮,燦然微笑著說:「從今天起,我會叫你裴禕哦。」

  那一瞬間,世界突然真實了起來,玻璃珠一般的眼睛裡,終於有了某個人的影子。

  主人,如果是這樣……那麼,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已經給我取過名字。

  F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感受著微風的輕拂、樹葉的沙響、緊擁的溫度——抱著他的這個人與自己相連的心跳,一下一下。

  無論真相如何,始終,有了嶄新的契機,從此可以真正的伸開雙臂守護想要的幸福,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再也不會有那麼多無用的擔心……

  「夜,你別哭了。這不是很好嗎?」

  他抬起他的頭,對著那張淚水模糊的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零落在時間裡的那些小小的幸福,還記得尹夜凝從後面抱住他,他在鏡子裡看著兩個人的影子,看見他癟著嘴在糾結他的年華。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就老了,而你會一直那麼好看,到時候,可不准嫌棄我哦……

  「現在你不用擔心了,因為……我終於可以和你一起變老了。」

  一切一切,經過漫長的銷蝕,經過無盡的堅鍥,一直等待的,一直祈禱的,被奢想的,被稱為幸福的東西……

  ——如果我成為了真正的人,我要抱著從你那裡帶走的愛,回到你身邊。

  F凝望著眼前的人,望著他緩緩露出笑容。

  夜,主人,他的信念,他所執著的,所堅持的,所鍥而不捨的愛情。

  ——全文完

Chapter 番外 Fortune Teller

  第一頁 程扉

  那是一個暴雨夜,屋裡的人互相依偎著窩在壁爐邊,彷彿與世隔絕的溫暖。他們並沒有期待任何訪客,門鈴卻響了,在雨聲中,一下一下突兀滑稽的蜂鳴,有些滑稽地瘖啞。

  尹夜凝拉住要起身的F——或者說裴禕也行,示意他乖乖坐著,幫他把毛毯裹好,非常不情願地走過去開了門。

  他沒有想到來人會是他。

  「程扉?!」

  下意識伸出雙手一接,男人就一頭栽倒在他懷裡。一身的雨水、酒味……

  尹夜凝的第一反應,卻是回頭看F,並且一臉無辜,好像要嚴肅證明自己的清白一般。F卻連看也沒多看他一眼,就先去拿毛巾,幫忙把濕透的程扉擦了擦,弄到沙發上。

  程扉昏昏沉沉,一直在嘟囔著什麼,尹夜凝湊上去聽了很久,才聽到他是在說:「自由了……阿凝,我自由了……」

  自由?尹夜凝晃了晃他:「程扉你究竟在說什麼?」

  說什麼,我說什麼,誰都聽不懂嗎?程扉抬起臉來,看著尹夜凝的眼神,既清醒又混沌,既痛苦又滑稽——

  「我父親去世了。」

  然後頭一低,昏了過去。

  程扉還記得——那是一個炙熱的夜,洛南結實的身體抱著他,黏膩著汗水,耀眼的金發摩擦在他耳際。在那個懷抱中,在那短暫的溫度裡,他終於放棄了理智。那一夜,他離地獄,就觸手可及那麼近……

  一切都是藉口,說是為了尹夜凝,拚命說服自己是為了好友——其實,只是最後一次放縱自己而已。

  在選擇結束之前,最後一次放縱自己。

  「既然你本來就沒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那為什麼,為什麼一開始要招惹他?!」

  程扉也常記起那個人,清秀俊美,總蒼白著一張臉,穿著一身半長的唐裝,卻拿著毫不相稱的黑色塔羅牌,總會出現在洛南身邊。

  關於這個問題,程扉是無言以對的。一開始為什麼要招惹洛南?不知道。他知道不該的,可是控制不了自己。

  「你對約修亞來說,是destroyer,你會毀了他,最好早點從他身邊消失!」

  程扉輕蔑地笑笑,你以為你拿著一副算命的牌,就是預言家了?

  你只不過,只不過是……你也只不過是他眾多的仰慕者之一而已,茫茫人海裡,他看都看不到你。程扉知道,這種優越感是不對的,他不應該因為那個人只看著他一個而暗地裡高興。

  可是心底的慾望可以掩飾,卻是沒有辦法控制的。

  回到家裡,父親還是瘋瘋癲癲。

  「小扉,你媽什麼時候回家?」

  「爸,她一會兒就回來了。你等等,再等等——」

  每一天都要重複數次的謊言,程扉已經從疲倦變作麻木。

  媽媽不會回來了。她被你親手殺死了,你不記得了嗎?

  ——是啊,你瘋了,什麼也不記得了,一身輕鬆。

  你的罪孽,她的罪孽,都是別人來承受……

  「小扉,小扉啊,隔壁家的兒子前天載女朋友回家了,你什麼時候也帶女朋友回來看看吧?放心,只要是好女孩,爸爸媽媽不會不同意的。」

  ……女朋友……嗎?

  「哎呀,這算什麼新聞?什麼樣的國家才會允許同性婚姻,簡直是太不知羞恥了!那樣的人……那樣的人都該死!」

  ……都該死,是嗎?

  就算只是看著電視,就算只是瘋瘋癲癲,就算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在想,還是那麼的、那麼的……

  「爸爸,我想要去美國唸書。」

  「什麼?」

  「高中畢業之後,我想去美國唸書,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他微笑著,掩飾下心底叫囂著的逃亡。

  我不是故意要逃走,程扉這麼安慰著自己。這樣的家,那麼壓抑那麼灰暗——那麼平靜得虛偽、平靜得死氣沉沉,誰也不會想待下去,誰也會選擇逃走的!就連親生父親,如今世上唯一的親人,也只讓人感到窒息罷了。

  「去美國,你可要好好的,別和當地的孩子學壞了啊……」

  是啊是啊,放心吧放心吧,就算跑去很遠很遠,我亦會如你所願,你正常的兒子一定會正常地找個女人成家,正常地結婚生子過一輩子的!

  所以求你,不要一遍一遍,再一遍一遍……

  程扉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除了收拾行裝趕緊離開,他想不出來任何解脫。他踏上了另一塊陸地,為了拋下英國所有的記憶,為了剪斷這裡所有的千絲萬縷。可是他沒想到,洛南卻追了過去,再然後——之後的種種,不堪回首。

  無數次在夢中他都能看見滿地的鮮血,母親無法閉上的雙眼,父親瘋狂的笑聲,他縮在桌子下面,驚恐到不能出聲。這之後的人生,每一天就彷彿有一把刀懸在脖子後面,只要他有一點點做錯,那刀就會隨時落下來一般。

  他想要逃。

  可他永遠逃不掉,因為是生身父親,他逃到天涯海角,最終還要回到原點。

  於是,這一生被葬送不是必然的嗎?

  直到看到洛南的淚水,直到看到洛南也撐不下去了,直到看到洛南在他眼前,跳進那碧藍海水——他忽然發現,自己一直懼怕一直逃避的東西,有人卻做得到義無反顧。

  自己一直不敢追逐的東西,有人願意為之獻上一切祭品,乃至生命。

  沒錯,他恨他,約修亞‧洛南對他所做的種種也許是不可原諒的,也許那個人就是偏執到了神經的地步,可是無論如何,那個人,肯承認愛他,肯一門心思走到黑,肯為他死。

  那個人,肯為自己所信仰的堅持的深愛的,放棄一切。而永遠不會如他一般,膽小地龜縮著不敢承認不敢面對,違背著自己的心意偽裝著過一輩子。

  那是勇敢嗎?明知道會毀滅還要選擇?他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於是他還是繼續逃避。

  有時候,程扉覺得自己才是最窩囊的那個,連一向做事畏手畏腳的尹夜凝都不會像他一樣如履薄冰,他卻反過來要去恥笑尹夜凝,笑他不夠無情。

  他留下失憶的洛南,回了美國。他去找他的妻子,那個女人卻只能含著淚,丟給他一紙離婚協議書。

  「程扉,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但是,但是……對不起……這樣沒有盡頭的日子,我已經,我已經……」

  「相信我,他已經不會再打擾我們的生活了!」他這麼信誓旦旦,卻也知道很多事情已經遲了。

  「程扉,對不起,我已經……」

  他覺得很可笑,到頭來自己曾竭盡全力保護的,也沒能留下來。妻子帶著未曾謀面的孩子走了,他又變成孤零零一個人。

  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吧,他還有……父親。這輩子注定的,他會像那個人一樣孤老終生的吧——

  程扉真不想回去找尹夜凝的。因為他的出現,讓尹夜凝身邊無辜的人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他感到十分抱歉。

  那個人對尹夜凝的感情和執著,也許表現起來比洛南對他要溫和一些,可是,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樣的執拗。

  尹夜凝已經親手毀了一切。

  也許是那麼一點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念吧,他只有和尹夜凝在一起,才不會覺得自己那麼失敗。

  飛機剛剛著陸而已,手機就響了,醫院裡的人說,洛南失蹤了。

  程扉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洛南一定死了。那個金發的男人,渾渾噩噩,走向那片混沌的海。

  洛南說過,那個曾經在他身邊的,會用塔羅牌占卜的男孩已經預言過他的命運——他早就知道,最後就會落得這個結局。

  「就算是這個結局,為了程扉你,我也認了。」

  被退學的那一天,那個英國男孩笑著抱著肩膀站在他面前,一頭金發閃耀在陽光之下,太刺眼太炫目了,所以他只想要逃,他不要自己的角落被那陽光照亮,無處遁形。

  他必須逃,逃到沒有陽光的地方,逃到永恆的黑暗角落——

  洛南不會懂。永遠不會懂什麼叫不敢愛,就像他永遠無法提起勇氣去愛一樣。就像不懂他為什麼那麼痛苦地掙紮著躲避著抵抗著而心痛欲裂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的,但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我是個膽小鬼!

  那個占卜者說的沒錯,哪怕是一天,只要你持續愛我,我就會將你弄得千瘡百孔。

  你不知道,每一次看到你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心底有多麼雀躍多麼高興,同時,又多麼恐懼多麼顫慄。因為我永遠無法跟隨自己的心,因為我永遠不會接受這份感情。

  我不會接受。烙印著親人鮮血的猩紅色愛情,永遠沒有所謂的幸福可言。

  然而那個金發男人的死,終於像是帶走了程扉世界深黑礦井頂上的一點微光。泯滅之後,好像所有希望終於消失殆盡。

  人是可悲的,無論怎麼掙扎,最終要面對幻滅。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可以知道用生命來愛的意義嗎?在一段時間裡,程扉不斷問自己。

  他得不到答案。

  他回去了英國,回到了父親身邊。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守著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可是,父親很快被檢查出來肺癌,從入院到逝世,快得讓他毫無反應。

  那一天,倫敦下著暴雨。他一身漆黑,站在白色石雕的墓碑旁邊淋到渾身濕透,覺得自己好可笑好可悲。

  「結束了……?」

  他仰起頭,天色灰濛蒙的,面對著這樣沉寂的灰色,他已然不能思考。

  「我……自由了?我終於自由了是嗎?我終於自由了,終於可以正常地活著……正常地……愛了?」

  他跪了下去,雙肩發抖哽嚥著發笑。

  已經不再會有人管他了,已經不再會有人對他的任何行為指指點點了。

  可是自由來得太遲了,實在太遲了。

  「你還好吧?」F替程扉換下頭上的毛巾,印象中這個人的樣子,從來沒有這麼憔悴過。

  程扉這才注意到他,細細端詳。裴禕的樣子一向很無可挑剔,修長的眉、無色的唇、完美無瑕的俊逸臉龐,所以程扉自然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帥到世間少有,真不知道尹夜凝從哪裡找來了這樣一個人。

  應該不再是什麼機器人了吧?手臂皮膚下面淡淡的血管肉眼看得到……那個機器人是按照他的樣子做的,他長得就這麼回事,眼前這個男人比他要出色不知道多少倍去了。

  已經找到替代品了?原來尹夜凝是那麼容易會忘記一個人的人嗎?不過……這個世界上,又會有什麼是永恆的呢?

  大概是因為眼神吧……這個人的眼神,和以前常常跟在尹夜凝身邊的那個人……很像。可是,就算再像,終究是不能替代的吧。

  「你是誰?」

  「……」我應該怎麼回答呢?F有些猶豫,說我現在叫裴禕嗎,還是說我們之前就早已見過呢?

  程扉低低笑了一聲:「不管你是誰……阿凝對你一定不是真心的,你只是,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我不是。」F一向對「替代品」一詞十分反感。

  這個回答令程扉再度產生了一種熟悉感,他們碓實很像——連說這話時鎮定裡藏著悲傷的眼神,以及這種自負的倔強,都和那個人好像。

  「你是。」於是程扉反而急欲捉弄他,勾起嘴角有些邪惡的笑:「我知道他之前愛過一個人,那個人——呵呵,也不算是人吧,總之,他心裡愛那個人愛得發瘋,卻死活不願意承認,一直把那人往死路上逼,終於——終於,他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故事必然的結局——不管重來多少次也改寫不了,只有在夢裡才能夠存活下去,一絲幻想卻在現實裡完全湮滅透頂的結局!」

  他說著說著,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喉嚨深處撕扯著一股支離破碎的淒涼。F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悲哀,卻只能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身邊。

  「你沒有話說了,是嗎?」

  F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東西,有些人是永遠不會信的。就算現在說他就是那個不曾被認可的機器人,程扉也會一笑置之吧。

  門開了,尹夜凝拎著購物袋走進來,顯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可是這一屋子詭異的靜默,就算再遲鈍,也感覺得到。

  「怎麼了?」他走到F身後,攬住他的肩膀,有些小心翼翼的緊張。

  F沒有抬頭,只是默默握住尹夜凝的手,感受著他臂膀帶來的溫度。

  有些事情必然有盡頭,有些事情必然沒有盡頭,感情這種東西,緣分這種東西,最終誰也說不清道不明。F有的時候會偷偷想,如果那個外國人活下來了,如果他像自己這般執著地挺過來了,會不會能夠得到他想要的愛情。

  也許能,也許——不能。已經無法知道了。就好像自己倘若不再醒來,就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被愛一樣。

  普通的人,是不會有他那樣的守候的,只有一次的青春,彈指而過的歲月,太漫長了……

  「我該回去了,麻煩你們照顧了這麼些日子,實在對不起。」

  「你真的不要緊嗎?其實家裡多一個人也更加熱鬧,茶茶也喜歡你,我想……」

  F的話沒有說完,程扉已經站在了他面前,非常非常近地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眼眸。那張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絲複雜的苦笑。

  「假好心,你這樣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你不是一直最討厭我了嗎,現在又說這樣的話幹什麼?」

  「……」F望著程扉,愣愣地。

  「什麼也別說,」程扉轉過身去:「你什麼也別說,有些事情我是不會相信的,所以你告訴我也沒用。在我看來,就是那個機器人死了,然後尹夜凝就把他忘了,又悲哀地找了一個很相似的替代品而已——」

  就彷彿水火不容的兩個世界兩個信仰,永遠也無法有互相說服的一天。我不相信什麼愛情什麼奇蹟,所以那樣的東西就永遠也不存在,程扉想著,勾起一絲冷笑。

  所以我不會羨慕你。永遠也不會。

  城市的每一個路口,都撩亂著車輛行人。在這樣行色匆匆的大都市中,每一秒鐘都好像在同什麼人擦肩而過。程扉一個人背著背包,走在去機場的路上。

  他就是一個人默默地低著頭走著,準備離開一個地方而已。卻忽然一縷金發,飄飄蕩蕩,掠過他的面頰。那樣燦爛的光澤,讓他一瞬間幾乎忘記了如何呼吸。

  他睜大眼睛,猛地回頭。天橋下是繁複的十二向紅綠燈路口,在往來的人群之中,他好像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洛南——!」

  那一聲穿透了人群,穿過了街道,周圍很多行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回過頭來。

  程扉卻只看得到一個方向。在亮著綠燈的馬路中央,有一個人好像定住了般,在人群往來匆匆的車道中央停了幾秒。

  他有一頭燦爛的金發,已經留得很長了。

  可他只是站著,始終沒有回頭,來往的人群很快遮住了他,然後,紅綠燈由綠轉紅,他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程扉一個人呆呆站著,在那人行道的另一端,望著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世界。

  我只是看錯了吧。只是……看錯了而已。

  可是,可是,胸口為什麼……

  他就那麼站著,望著川流不息的暮色,掛著茫然的表情,任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

  第二頁 唐棋

  有的時候,明明知道結局,有些人還是會義無反顧。

  「我們分手吧。」

  斑駁的樹蔭下,唐棋沒有露出難過的表情,因為……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的。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當初不是說好的嗎,」洛南冷冷道:「和你交往,是因為我沒找到喜歡的人,等我找到了,就可以和你分手。」

  「嗯,那倒是……沒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個人……他是誰?」

  「他叫程扉,你應該知道他吧,在學校裡算出名的。」

  「哦,他啊……」見過,知道,非常陽光燦爛的一個人,和自己,似乎正相反吧。

  「小約,恭喜你。但是……我們還能做好朋友吧?」

  還做朋友?是吧……畢竟也認識十幾年了,沒理由說斷就斷的,洛南皺了皺眉:「如果你不介意,我無所謂。」

  「是嗎,太好了。」

  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到就十分喜歡,喜歡到……會一直喜歡下去。即使必須退到角落裡,想要守護你的心情也不會變的。

  「小棋,你看,對面搬家的車子來了,我們要有新鄰居了。」

  是嗎?嗯……那,希望能有一個和我一樣年紀的孩子,這樣就有人一起玩了。

  畢竟住在郊區小鎮,整個鎮子上人也不多,目前為止,唐棋的朋友就只有家裡養的那隻小小的雜種狗而已。

  「對了,算算看不就知道了!」

  塔羅牌一張一張被放在窗檯上。從很小的時候,唐棋就精通占卜,幾乎從來沒有一次不靈驗,誰知道那麼巧一陣大風颳過,床簾拂起紙牌,剛剛擺好的陣法就散了,而且最頂上一張牌被高高地捲著飛到了馬路上。

  「不行啊!」他立刻追過去,雪白的道路、熟悉的建築,讓他沒有任何應有的警覺,突然耳邊有什麼東西呼嘯而過,他嚇了一跳,繼而身子一輕,莫名其妙跌進了一個懷抱。

  「好危險啊!」在塵土飛揚中,他看到搬家的卡車從身邊開過。

  燦爛的金發,是他抬眼第一個看到的東西,然後是雪白的皮膚、高挺的鼻樑,和一雙湛藍色的眼睛。這差不多是……他這輩子看到的最漂亮的人了。

  「你為什麼盯著我呀?大家都說我好看,可你也不用這麼看吧……」

  唐棋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臉刷地就紅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爬起來就要往回跑。

  「等一下等一下!」金發男孩叫住他,揚了揚手裡的卡片:「這個是你的吧,是什麼東西啊?第一次見……」

  唐棋接過那張塔羅牌,看到牌上的內容清清楚楚是——Destiny。

  命運。

  一個會算命的人是不可能不相信命運的,一晃過了十年,這個叫做命運的東西都把他們倆綁在一起。只不過,命運總是多歧途,有時候一旦迷途不知返,走著走著,就再也回不來了。唐棋縱然自己沒有迷途,可是約修亞越走越遠,他想拉也拉不回來。

  「……小約,你在留頭髮嗎?長了好多。」

  「嗯,程扉說過,他喜歡這種金色,所以我決定為他留起來。」

  「是嗎……」唐棋想要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嚥了下去。

  我也最喜歡那種金色,一根一根,如同黃金絲線,可是這麼多年,喜歡掛在嘴邊,你……卻都不曾想要為我留過。有什麼辦法呢,塔羅牌早就告訴我,我這輩子不是你的命中注定。

  對啊,無論怎麼努力,也早就知道了不是你的命中注定。

  真是悲哀。

  Fortune teller,占卜師,能夠窺測命運,卻不能夠改變它。一直知道會發生什麼,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

  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呢。

  如果不去算,最起碼還可以期待一個不同的未來……然而……

  「情人牌在反位置,瀕臨破裂;倒吊人,表示痛苦無從選擇和自我犧牲;塔……代表絕對的崩毀;愚人,這是你自己;逆位置的世界……就好像……最終你將被吞沒在一片混沌裡一樣。」

  唐棋拿著那些牌,茫然若失,表情比被他占卜的人還要難過得多。

  那是當然的,約修亞從來不信什麼塔羅占卜,每次看他擺弄那些牌,臉上總有些不屑一顧的表情。

  可是我……我算過的命,從來沒有錯過啊,唐棋不禁黯然。

  從來就不會錯。那是因為……

  因為神將從我這裡奪走很重要的東西,這是他給我的補償。令人覺得分外無助而可笑的補償。

  「……我決定去美國找他。」約修亞緩緩說。

  「什麼?」

  「我要去美國!我不要就這樣放棄程扉!」

  ……美國,遠渡重洋。小的時候,唐棋就住在海邊。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海的另一邊沒有一片廣闊的陸地,而只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

  那混沌,會吞沒他最愛的人。

  「唐棋?你在發什麼呆!」

  「我……我……你要去美國?」他如夢初醒:「還會回來嗎?」

  「廢什麼話,當然會回來了。」

  「不,」唐棋搖了搖頭:「你不會回來了,你要丟下我了。小約,你要這樣丟下我了,對不對?」

  「什麼丟下不丟下?你在說什麼胡話?」洛南皺眉。

  「不准去!」唐棋突然撲過去拽住洛南:「不准去!小約,那種地方、那樣的境地……根本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不可能有結果的,你相信我啊,為什麼還要為他付出這麼多?」

  「你憑什麼要我不准去?別忘了,我們現在只是普通朋友。」

  「只是普通朋友也沒關係……」唐棋的眼中蒙上了一層薄霧,有些艱難地開口:「只是,如果我求你留下來,完全沒有可能嗎?」

  唐棋記得,那時候有片刻的沉默。也許那片刻不能代表什麼,只是他多心,只是他奢想,只是洛南覺得他太可憐,以至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只是,他偶爾仍會幻想……如果他可以就那樣拽住他,如果他可以不主動鬆開手……

  很多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終究會不會不一樣,他也沒機會知道了。他還記得他終於鬆開手的時候,那一瞬間,洛南的表情很複雜。

  下一秒他就被推開了,洛南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就這麼走開了。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從指間漏下的沙子,再也抓不回來了。

  「對不起,我那天,有些失態……」之後的某天,約修亞低著頭向他道歉。

  「沒關係的,我確實沒有資格阻止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就這麼平淡如水地、平靜地走向畢業,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最珍惜的歲月,就在一點一點走向盡頭,唐棋只能默默地,望著自己想要一直望著的那個人的背影,恍恍惚惚。

  塔羅牌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不能夠逆轉的結果……

  「對不起,本來還打算送你去美國的,沒想到我自己先走了。」

  盛夏的陽光,透過機場頂上的玻璃,直直灑在那純金的頭髮上。唐棋望著,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透明的笑意。

  「你只是去度假嗎?」洛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出這樣一句,唐棋還能去幹什麼?

  可是……為什麼心底總有一些不安。

  「那……我在夏天結束之前都還會在英國的,你……早點回來。」

  「怎麼?」唐棋明顯有些驚訝,微微勾起嘴角:「你會想我嗎?」

  「我有那麼無情嗎?好歹也是從小到大的鄰居吧?」

  「嗯。」

  是啊……真好。雖然你最重要的那個人不是我,最起碼,我們還有那麼多一同的回憶,最起碼,我比他要早認識你,那麼多年,我獨佔過你,那麼多年。

  「我……應該會在夏天結束之前回來。但是小約……」他伸出手,摸了摸洛南燦爛的金發——那不是為他而留的,可他卻還是那麼喜歡它們:「在你的頭髮留到肩膀後面那麼長的時候,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別再等我了。」

  唐棋說著,微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虛幻,讓洛南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你……怎麼了。

  他只差一點點,就要問出口。

  可是如果問出口,就要糾纏不清了,於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就那麼讓那個臉色蒼白的黑髮男孩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在一片雪白中慢慢閉上眼睛,唐棋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耳邊是一聲一聲蜂鳴,明亮的光線透過閉著的雙眼,刺得頭腦生疼。

  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很悲傷。

  醫生說,不是沒有希望。他也希冀著那希望,然後他便可以回到他想要回到的人身邊,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放開。可是,他也知道,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一次一次掀開占卜自己命運的牌,看到的都是死神。從來也沒有不靈驗的占卜,是多麼……可悲。

  小約……

  他想著那個人,意識在一點一點朦朧。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命中注定,也沒有辦法一直在你身邊。神一早便從我這裡奪走了我餘下的生命,因而也奪走了我追求幸福的勇氣。我看不到自己的將來,我看得到你的將來,卻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我多想能夠改變命運,多想能夠親手保護你。

  小約……

  對不起,我喜歡你……

  如果,我從來都不曾窺探命運就好了。

  ◇

  第三頁 洛南

  在那一段恍惚的日子裡,他都記得一個名字,那名字叫做「程扉」,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必須是非常重要的人,才會如此刻骨銘心吧……可是他卻不記得關於「程扉」的任何事情。

  有的時候,拚命去想,記憶中會浮現出一個男孩的影子。

  那個男孩有著一張削尖蒼白的臉、純黑色的頭髮。他記得自己同他在一起,有許多鮮活的回憶。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男孩的名字。他只知道,直覺地知道,他絕不會是那個「程扉」。

  後來,他漸漸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陽光下初遇時候程扉的笑容,想起了從懸崖墜落下去時眼中的青空,想起了在醫院草地上,他揮著手,給程扉最後的道別。

  道別結束了,是他退場的時候了。

  自然,他也想起了唐棋,想起了那麼多年的種種。那個輕狂的時候,總覺得對唾手可得的幸福應該不屑一顧。扔了,一轉頭,十年來,幸福的滋味……他早都忘了。

  一點點也不剩下。

  他從醫院走出去,站在那片海邊,礁石上,站了很久。他覺得一切應該結束了,因為一切已然被他弄得沒有任何餘地。

  所以,是時候結束一切了。

  雙腳,在海水冰冷了的石頭上,凍得完完全全感覺不到。如果沉入那片冰涼的海,四肢、五官,一切的一切也會這般麻木掉吧,然後,這個世上,就不再有人會記得他。

  不再會有人……

  不,不是這樣的。

  他知道的,明明知道的,有人會記得他。

  唐棋會記得他。

  他突然想要回家。九年了,他突然想要回到那個地方。也許只是為了逃避痛苦,想要回到唐棋身邊,尋求一絲慰藉。

  「小約,小約你在哪裡?」

  他還記得那個陣雨的黃昏,程扉令他被學校開除。

  強裝著笑容撐過燦爛的午後,他喝了很多酒,跪在小巷的牆角嚎啕大哭。雨點打在身上,打在每一根痛楚的神經,讓他幾乎覺得自己從懸崖落下被摔得四分五裂只勉強維持著形骸的時候,是唐棋的聲音,喚回了他一點點冷暖的認知。

  「小約,小約,別哭。」

  明明叫他別哭,為什麼哭得比他還要難過,比他還要無助,就好像他比他還要痛。為什麼那瘦削的身材,還想要緊緊包裹住他,替他遮風擋雨。

  有唐棋在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那個時候,他是這樣想的。

  可是為什麼,最終沒有待在他身邊呢?

  英國西海岸的那個小鎮,他在那裡度過了童年。

  在一切都還沒變故之前,他曾有個幸福的童年。那裡有溫柔的母親、和藹的父親,鄰家住著黑眼睛的亞裔男孩唐棋,唐棋家裡養著一隻小小狗,總是見到他就撲上來。

  他一直是喜歡待在唐棋身邊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程扉出現的時候毫不猶疑放下了唐棋。可是這麼多年來,卻只有在唐棋身邊的時候,時間彷彿流淌得緩慢而溫暖,就如同正午那種讓人懶洋洋而想睡的陽光一樣,他可以伏在他身邊,什麼也不用想……

  那是一個已經再也無處找尋,靜謐簡單得如同童話般的世界。他們的白房子外是籬笆牆,籬笆牆外是青草地,青草地的盡頭是爬滿青苔的紅磚牆,至於紅磚牆的另一端是什麼,他們從來都不知道。那後面似乎應該是一個無人能夠踏足的魔法世界,每一次,兩個孩子總是試著爬過去,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那古舊的紅磚牆的後面,是一片墓園。

  唐棋的墓地就在那裡。

  十字架上掛著一圈花環,零星裝飾的花朵,不知是誰掛上的,還開得嬌豔。

  洛南在那十字架邊,慢慢滑坐下去。望著上面淺淺刻著的名字,他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冰冷而堅硬的墓碑。

  「小約,我……我……我喜歡你……不是好朋友的那種!是那種……那種喜歡。從我們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

  「可以和我交往嗎?只在你找到真正心儀的人之前……也可以。」

  「小約,我最喜歡你的頭髮,就好像金絲一般。」

  「小約,我們還能做朋友……是吧?」

  「不准去……不要去美國……」

  「小約,等到你的頭髮留到肩膀後面的時候,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別再等我了。」

  恍惚之間,洛南不禁轉頭看了看自己的頭髮。及肩,一直僅僅及肩而已,從來沒有長到肩膀後面。

  ……為什麼。

  已經九年了啊。九年前的那時候不是說過,要為程扉留長的嗎?為什麼那麼多年那麼多年來,卻始終沒有留長呢?

  ……

  因為……唐棋說過,長到肩膀後面,就別等了。

  因為……唐棋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隔壁的那間房子就那麼荒廢下去了,一家人都再也沒有回來。

  但是他還想等,還想要一直等,所以一直不肯留長頭髮,去守著那個約定。就好像只要頭髮還沒長過肩膀,不管多久,那個人還有可能會回來。

  唐棋患有腦炎,這是在他離開之後洛南才知道的事,在那之前,他從來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他的臉色永遠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他的身體也永遠是那麼纖瘦。也許上天是為了補償他所承受的痛楚,才給了他那一套黑色封面的牌,讓他的占卜,永遠那樣靈驗。

  唐棋早就知道了所有的結果,曾經提醒過他阻止過他,可是占卜師自己才應該更明白,命運是無法改變的,不是嗎?

  所以,那個人只能絕望地看著一切變得不可收拾。

  所以,那個人才會哀求他留下來,雖然明明知道只是徒勞。

  會有多難過呢?那羸弱的身軀,承載了多少不能跟任何人說的辛酸呢?

  他說過,最終自己會被吞沒在一片混沌裡。

  洛南不由自主步步向前,海邊的小鎮、陰霾的天空,眼前無邊灰暗的狂風大作的大海,就是那占卜中的混沌。

  其實死過一次,也就不那麼怕第二次。

  只是再向前,一步,兩步而已。只是那樣而已。

  「小約……」

  恍惚之中,他竟然聽到了這樣的聲音,他回頭,寂靜的海礁群上只有他一個,沒有別人,連一個鬼影子也沒有。

  耳邊是厲厲狂風、滔天的海浪,可是在那交錯的嘈雜中,他卻偏偏一遍一遍地聽到唐棋的聲音。

  「小約,小約……」

  「不行……一定是算錯了。」

  「那我幫你重新算一次好了,在逆位置的世界旁邊加一張守護之星……這樣的話就好了。這樣的話,無論遇到什麼難過的事情,就算再難過再絕望,最終你身邊會有人出現,代替我守護你的。」

  「代替我,守護著你……」

  為什麼是代替你呢?因為你已經早都知道了嗎?到那個時候,你已經不在了。

  「唐棋,你很寂寞吧?」

  孤零零躺在那業已荒廢的墓園裡,如果我不回來,你一個人會有多無聊呢?

  「一定……一定很寂寞吧。那我來陪你……好嗎?」

  讓我來陪你吧,因為我不需任何人來代替你,像星星一樣守護著我。那是假的,你是個占卜者,不願意接受某種結果而試圖干預,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海水溫暖,就彷彿是溫暖的愛撫,就彷彿是從未能夠觸及的那個世界,終於降臨。

  程扉……對不起。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想給你帶來傷害,也不想再那麼痛苦,如果能夠不再相遇就好了。茫茫人海裡,各自持續著自己的幸福,走著自己堅守的道路,永遠沒有交會。

  而,唐棋……

  恍惚之中,他又想起那蒼白的臉頰,溫煦的笑意。

  他記得他們住的街區,參天的梧桐落下黃葉遮住了雪白的道路,領著小狗走在那道路上,那麼多的一起開心、一起歡笑的日子。

  他還記得,那雙手曾經抱住他,用那僅有的溫度將已經七零八落的他黏回整塊。

  「我不是你的命中注定。」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好悲傷,同時又好倔強。其實他,心底從來沒有要對命運低過頭吧。

  唐棋,也許……我本來應該……試著去珍惜你。

  ——番外《Fortune Teller》完

Chapter 番外 完美情人

  「我告訴你,不遠的將來……將來那一定是……那是機器的時代!我要是找情人,才不找普通人呢。我要造一個完美的機器人,從外表到性格到智商到品味無一不精,然後——還要他死心塌地只愛我一個,哈哈,哈哈哈哈……」

  以上,乃方基禮的酒後狂言。

  有的時候,酒後的話是人們真實願望的一種反應;但是有的時候呢,喝醉了之後說的東西,只是某些被壓迫著的農奴們心底裡對美好人生的一種嚮往……而已。

  現在,讓我們把鏡頭切換到這位科學家的私密住所——方基禮的家。

  沒錯,實驗室外他還有個家。

  方博士目前還沒有到家。他家的客廳裡,坐在一名外形優質的帥哥,帥哥正在看電視。

  仔細一看——這帥哥的穿著品味很古怪,一身雪白蕾絲襯衫,領口微微露出白皙的胸膛,讓帥哥整個人好像一隻十幾世紀宮廷裡那種精雕細琢的人偶一樣,雖然美麗,卻有點詭異。

  那白襯衫上幾乎沒有褶皺,白得耀眼一絲不亂,問題是,整個客廳除了窩在沙發上白亮亮的他,其他地方全部亂糟糟、髒兮兮。

  帥哥的面前擺了一個小茶几,茶几裡面是——像是曾經十分精緻的茶點,現在已經好像豬啃過一般了。帥哥的纖纖玉手捻起來一塊,哎呀,沾著的巧克力慕斯就掉在了雪白的衣服上。於是,他順手把那身白襯衫脫了,揉了揉塞進沙發底下。

  春光乍現,帥哥裸著上半身,風情萬種地趴在沙發上,繼續看電視。

  這就是方基禮家的完美機器情人?看著外形倒好,似乎就是有點邋遢有點懶……

  不對,他好像不是機器人。因為他明顯在吃東西,而且吃得很開心,好像吃了很多……真的吃了很多。

  一桌子的茶點很快被一掃而空,難以想像身材那麼好的帥哥,其食量那麼驚人。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帥哥繼續看電視,眼皮都沒抬。敲門聲持續了一小會兒,終於放棄,鑰匙的聲音響起,有人開門進來了。

  方基禮氣喘吁吁,抱著各種蔥各種蒜各種牛羊肉,從門口像螃蟹一樣艱難地挪進了屋。抬眼看到屋裡果然是有人的,不禁氣結。

  這祖宗!沙發離門不過四、五米的距離,這都懶得來開門,大爺出去吭哧吭哧買那麼多菜是因為要填滿你個無底洞的好不好!

  ……而且,才收拾的家,怎麼才半小時又變得那麼髒亂?

  算了算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性……當初讓這祖宗搬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的。他默念和氣進火氣出,把菜拎進廚房開始洗。

  「喂~~禮禮~~」

  方基禮扔下菜,外頭祖宗叫魂了。

  這「禮禮」聽得渾身雞皮疙瘩亂掉,不過已經萬幸了不是嗎?最起碼人家沒叫你「基基」是吧?

  「哎呀?禮禮,我只是叫著試試,沒想到你在家啊……」半靠在沙發上的人類關了電視,懶洋洋地看著他。

  根本就沒發現我回來了嗎……方基禮血淚。

  「禮禮,咖啡沒有了。」帥哥指了指茶几上空空的杯子。

  方基禮看著滿目狼藉的桌子。

  「茶點呢?」整整一桌子的茶點呢?

  「吃完了啊。」帥哥舔了舔手指,意猶未盡。

  「……你,你明明答應我,等我回來一塊吃的。」

  莫生氣,莫生氣,他不守信用不是一天兩天了,和這種智商只有你一半的吃貨計較你就輸了,方基禮心裡默念。

  「誰叫你買菜那麼慢。」帥哥翻了個白眼。

  ……這麼、這麼說來,還是我的錯了?哇呀呀呀呀……

  「對了,禮禮,」帥哥用指尖把沙發底下的衣服挑了遞過來:「弄髒了,洗洗吧。」

  我忍,方基禮接過衣服。就在溫吞科學家的怒火就要達到極限的時候,帥哥突然就湊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掛上了一抹邪魅的笑意,優雅的嘴唇貼在他頸邊:「禮禮,你真乖,來~給你笑一個。」

  ……嗚嗚嗚,怎麼就知道我吃這一套!細細的吻點在耳邊,靈巧的舌頭伸進耳郭,讓方基禮不由得渾身酥麻。

  說到底,做牛做馬為哪般,還不是被這傢伙的技術給整倒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就算智商再高也常常作廢。方基禮面無表情,內心則再度淚流滿面。

  第一次被這男人騙上床的時候,方基禮還是個二十六歲的處男。人們不是常說「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嗎,結果那傢伙卻是透過技巧性地抓住了他方基禮的命根子,從而抓住了他的心。

  剛認識的時候,方基禮非常懷疑過這個傢伙的職業是什麼,因為他總是待在家裡,傳說中總是待在家裡幹活的男人有兩種,作家和鴨。再加上那傢伙非常純熟的床上技巧……結果,那傢伙是個床上技巧很好的作家。

  他有時候會私底下嘀咕,就那傢伙那種沒邏輯的腦子,寫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有人看。

  可是這種事誰又說得清呢?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無法解釋的,自己還不是明知道這祖宗縱使自私自利、胃大無腦、不講衛生、口無遮攔、沒眼力見又不識好歹,還是和他同居了嗎?

  誰讓這傢伙有色有相,而且偶爾吧,有的時候還滿可……被推開了,在大腦正走到「可愛」一詞的時候,在手正摸上那傢伙細滑的後背的時候,被無情推開了。

  「禮禮你一手的菜味,」帥哥嫌惡地摀住了鼻子:「滾,去洗洗再來給我抱。」

  方基禮一臉震驚地站著。你你你……混賬,我沒嫌你一身久居不出的霉味,你嫌我給你洗菜有味?而且還一臉居高臨下的嫌惡,這什麼世道啊,這什麼世道啊!

  算了,高智商不和低智商計較,因為低智商會把你拉到他的智商水平,再用他的經驗打敗你,於是我再忍。方基禮默默轉身。

  「禮禮……」

  方基禮轉頭,抱著美好的幻想,也許這祖宗有點自覺,知道自己過分了呢。

  「先把咖啡倒好了再走。」

  我……操……

  男傭方基禮回了廚房,刀子在砧板上剁得喀喀直響。

  我切我切我切我切!我憤怒我憤怒我憤怒我憤怒!

  怒不敢言……我恨我溫吞的個性,我~好~恨~吶~

  為什麼就要被那祖宗欺壓,在床上被欺壓在生活上被欺壓處處都被欺壓……

  刷刷刷,一個菜炒出來。

  「唔,好香,」帥哥被香味吸引,磨蹭磨蹭進了廚房,伸手就去偷吃:「切……只是香而已,其實味道不怎麼樣嘛。」

  味道不怎麼樣你還不顧燙火中取栗也要大口吃?炒出來下一盤的時候,上一盤盤子都被舔得發亮了。

  方基禮默默有點成就感,繼續炒。

  一盤、兩盤……呼……終於完工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熄了火,回頭一看——

  N個盤子,空空。

  那祖宗還一手油地站著,看著他問:「哎,已經沒有了嗎?」

  「……你全吃完了?」

  「這……根本沒多少啊。」帥哥攤攤手,嘆了口氣。

  沒多少,沒多少?我手都快斷了扛回來的菜!他娘的天底下還有誰那麼能吃啊?

  「果然不夠吃吧。說了你多少次了,買菜要多買,你怎麼就當耳邊風呢?」帥哥伸出油膩膩的手,敲了敲方基禮的額頭:「你啊,長得不好看就算了,做事又不長腦子,我到底是哪根神經壞了才會和你在一起的……」

  不長腦子,誰不長腦子?太過分了!爺我可是世界頂尖名校年紀輕輕的天才生物學和微電子技術的雙博士好不好!

  士可殺,不可辱……方基禮舉著鍋鏟,看著帥哥一晃一晃離去的背影,氣得七竅生煙。

  ◇

  晚上躺在床上,方基禮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最終什麼也沒吃成,而那祖宗還抱怨了很多類似「你都喂不飽我」之類的話。

  有的時候,有些人過分啊過分,偏偏就是自己沒自覺。他難免不暗自嘀咕,有言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別以為你可以一直欺壓我,難保我哪天不起義反抗推翻你的霸權統治!

  月影移動,照在身邊的人身上,一片皎潔。長長的睫毛、有型的五官、清瘦的臉頰……

  話說回來,他長得真是無話可說,天天在家賺的錢也不少,確實是條件優厚,才能這麼囂張吧。

  他經常抱怨說,怎麼就跟了一個沒姿色、沒趣味,在床上還爛得一塌糊塗的研究人員。

  一開始,也就僅僅是一開始,方基禮被他說得還有點自卑,因為那小小的自卑,而對他慇勤有加呵護備至,結果成了人家的傭人、跑腿的、管家、老媽子……

  後來他漸漸發現,他上當了。就算處處不如他又怎麼樣?大不了不過分手唄!雖然分手肯定是要難過要捨不得的,可是整天被這麼對待糟蹋,作為一個男人也太沒自尊了不是?

  不過,再看看那人月光下的睡顏,方基禮又覺得自己激動了,如此活色生香一帥哥,天上少有地上難尋,相對的難伺候點,或許也可以不用那麼較真……

  「咕咕咕咕……」

  空空的肚子又叫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凌空一腳,就被踹到了床下。

  「吵死了,滾出去睡沙發。」伸開雙手雙腳,佔據了整個床的帥哥困困地命令。

  方基禮自認倒霉,拖著條毯子去了客廳。現在的他怒髮衝冠,正在非常認真地考慮,到底要不要同這祖宗分手。

  開始和他同居的時候,自己是個八十幾公斤的標準胖子,沒辦法,天天在實驗室裡不運動,胖是正常的。然後,和他同居了,同居了六個月,自己還剩風一吹就飄的骨頭架子。一個月瘦五公斤,他就是這麼被這祖宗摧殘過來的!

  那要是再同居上半年,自己不變成埃及木乃伊?

  不過吧……瘦了,樣子倒也好看了。好歹是細長勾魂眼和高鼻子,他有時候照著鏡子,覺得憔悴的自己居然倒有幾分姿色,現在在外面,就算他帶著那歪歪的眼鏡,亂蓬蓬地紮著頭髮,偶爾也有人上來搭訕了。

  不如……乾脆和這祖宗分手,自己再收拾收拾,不怕找不到好的。

  哼,就這麼決定了!臭小子你要是再惹我,看我敢不敢甩了你!

  ◇

  第二天——

  「禮禮,你為什麼睡在沙發上?是不是我昨晚太用力,弄疼你了?」帥哥大清早就醒了,蹲在沙發邊上戳他的臉。

  我為什麼睡沙發……這傢伙居然無辜地裝不記得!可惡!分手!

  方基禮是個很能記仇的人,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橫下一條心:「喂,我有話要……」

  「禮禮,我做了早餐,快過來吃吧。」

  ……What?

  你~做~了~早~餐?我沒聽錯吧,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方基禮一個激靈鯉魚打挺,跟著他就去了飯廳。吐司、色拉、牛奶、煎餅,一切都香香的。還真做了……

  他抬起頭,那傢伙就坐在對面托著腮,俊美的臉上蕩漾著溫和的笑意。

  唉,我果然太激動了,他反省,有那麼好的情人,還動不動就想著要分手。

  「好吃嗎?」

  「嗯。」方基禮點頭。

  「果然比你做的好吃得多吧?」帥哥呵呵一笑,開始自顧自地高談闊論了:「我就說嘛,這個人呢,總歸是分天資好和天資不好。像我這種得天獨厚的呢,自然就不要多花什麼工夫,哪像你,做了那麼久的飯,卻始終沒有長進……」

  怒!算了,算了,有的吃,就當什麼也沒聽見。

  「禮禮,今天週末,我們一起上街好不好?」飯後,帥哥蹭上來。

  「不好。」方基禮直覺這麼答。

  反正上街=祖宗揮霍買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當腳伕扛著=祖宗一身輕鬆地在前面走著,於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讓你去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

  帥哥一瞪眼,方基禮抹了抹冷汗,點點頭。

  ◇

  「喂喂喂,你怎麼穿什麼都不好看呢?」帥哥拽著方基禮,試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在鏡子前面左瞧瞧右瞧瞧:「怎麼就不能像我一樣,穿什麼像什麼……你看看,你這沒有架子,又沒有屁股……」

  ……操!老子沒有屁股,你天天晚上X的是什麼!

  「就你穿什麼都好看,行了吧?!」

  「雖然你說的是事實……」帥哥不滿地皺眉:「但是那算是什麼態度呀?」

  什麼什麼態度?我對祖宗你還不夠俯首帖耳?這算什麼態度了?說起態度,你對我天天那德行,稱得上態度?

  要分……一定要分手呀……

  「就你那副衰樣,能找到我這樣的,是多大的福氣你懂嗎?」

  不懂……方基禮一邊果然如腳伕般抱著祖宗的大包小包,一邊還得聽數落。

  「就你那副衰樣,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不要不懂得珍惜呀!」

  「你信不信,」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方基禮咬牙切齒:「你信不信我雖然這副衰樣,但是甩了你,十五分鐘內就可以找到新的?」

  「哈哈哈哈哈哈,」帥哥就笑了,摸了摸方基禮的腦袋:「你啊,真是可愛,就是會異想天開。我實話告訴你,這世界上也就我這樣的慈善家看你可憐兮兮的會要你吧,其他人啊,沒那麼傻的。」

  慈善家?慈你奶奶個頭啊!

  「你……你你你你……」

  「禮禮你臉紅了耶……被我示愛有那麼開心嗎?」

  誰誰誰誰臉紅了?這是氣的好不好?!而且,你什麼時候「示愛」了,我怎麼沒聽到?方基禮望著那張邪笑著湊過來的臉,伸出雙手擋一邊。

  「喂,做什麼呀?」帥哥冷下臉:「大庭廣眾的,我難得想親你耶!」

  方基禮當街磨牙:「你也說啦,大庭廣眾的!」

  「喂喂,我要親你都不覺得丟人了,你居然敢給我覺得丟人?!」

  丟人……是嗎是嗎?帶我出來很給你丟人嗎?!既然嫌丟人的話你不要帶不就好了!

  分手分手分手分手分手……分手!

  他氣概豪邁地,把馱著的一堆東西,往地上一甩。

  「分手呀!」

  終於說出口了。方基禮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很傷心很難過,似乎應該如壯士斷腕一般風蕭蕭兮易水寒,可是,為什麼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笑容。

  嘿嘿,嘿嘿嘿嘿,老子終於要擺脫了,要擺脫永無止境的被奴役被欺壓的生活了!

  從此之後,不用做飯做到手軟,扛東西扛到肩掉皮,床上被睡到腰酸——從此之後,終於當家做主人了!

  帥哥傻了,絕對傻了半晌。他的眼神變得危險,在方基禮脊背開始冒汗,覺得對方會不會衝過來殺人滅口的時候,對方緩緩地、溫和地開口了。

  「禮禮,你真的要分手?」

  「分手!」方基禮咬咬嘴唇,堅定地點了點頭。

  「分就分!我怕你啊?」帥哥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想要晃醒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的夢遊狀態:「那我走了啊,看我走了以後,還有誰要你!」

  「好啊,那就走著瞧!」方基禮冷哼了一聲,轉身。

  「禮禮……」

  結果沒走出幾步,那祖宗,居然在背後可憐兮兮地喊了一聲。方基禮不理他繼續往前走,爪子就被拽住了。

  「禮禮,分手……你只是說著玩的吧?」

  「我是認真的!」

  「禮禮,禮禮……」他又追著他跑了幾步:「那……那我是說著玩的還不行嗎?」

  操,怎麼還有這樣的事?方基禮很是意外,一口惡氣就此嚥不下去。

  敢情祖宗你其實還挺不想分手的?你挺不想分手的你還敢由著自己那麼做?

  不行,一定要分,做做樣子也要分一次!被他一句兩句就勸回來了,那以後還不由著他翻天了?

  「祖宗我告訴你,我是徹底煩了你了。這樣,我在外面逛一圈,你回去把你東西收拾收拾馬上滾,聽見沒?」

  他的聲音很大,商店街裡不少行人都側目過來,他祖宗就急了,也凶起來:「方基禮,有什麼事情說不通的你非要分手?腦子燒壞了?要鬧彆扭回家鬧去!」

  說著,強硬地拽起方基禮的爪子,還回頭,習慣性訓斥。

  「你搞清楚!像我這樣的優質男人現在已經少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隨口就能說出分手分手,你這副半死不活的衰樣我還沒叫著分手呢!好好的日子,你愛過就過不過拉倒,別以為一起住了半年,你就是我什麼人了!」

  ……我也沒當我是你什麼人啊。

  「而且,別以為我不想分手就是多寶貝你,我只是可憐你,擔心你將來沒人要孤老終生罷了!你以為我不能找到比你條件好很多倍的啊,每天有多少人倒貼我你知道嗎?我隨隨便便撿一個,都比你強!」

  他一路叫囂,各種叫囂,方基禮則一路沉默,好像進入了免打擾模式,那原先存放了無數高階方程式、恆等式、電路圖、物理定律的腦子裡,現在就只剩重複的兩個字「分手分手分手分手」……

  老子受夠了!

  那傢伙越說,他越不受誘惑。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了去了,我就不相信分手了我不能活?不能活的是你吧,你倒是去找找誰還有那麼大閒工夫做飯喂一個胃大到永遠沒底的你!

  ◇

  踢開房門,方基禮就甩開男人往臥室沖,先打開衣櫃把那傢伙的衣服全部扔出來。

  「禮禮,你住手!你幹什麼呢!」

  「我幫你打包,你還不謝謝我?」

  「我說了不同意分手,我不走!」

  「不分也得分,不走也得走,這是我家,我現在要你滾——」

  「禮禮,我做錯什麼了?」

  「你倒是說說你沒做錯什麼啊?」方基禮咬牙。

  男人聞言,表情那叫一個委屈啊,閃了兩下淚花兒,忽然縮在牆角,悶聲不吭了。

  你縮在那兒我就看不見你啦?低智商,方基禮心想。一眼沒看,兩眼沒看,再看過去,那祖宗居然一抽一抽哭了起來。

  「我靠!怎麼還像我欺負了你一樣?」

  方基禮被他這麼一惡人先哭,完全陷入了抓狂狀態:「你自己想想我們同居以來你幹過的事,你的自私自利完全不為別人著想我早都受夠了!醒醒吧祖宗,你其實根本不怎麼喜歡我,都是因為我是你的全能僕人,你才覺得和我在一起不錯!」

  「不是,不是,」男人噙著熱淚搖頭:「你冤枉我,我明明是真心喜歡你的……」

  嘴上說說說有個屁用啊!方基禮繼續利索地把他的東西統統倒進行李箱,扔在他面前。行李箱落地的時候,居然震得在哭的男人抖了一下。

  他終於好像認命了一樣,站起來,拖住行李箱的把手。可是,拉著沒走兩步,又蹲了下來,死活不肯走了。

  方基禮見狀就上前幫他拉。

  「禮禮,禮禮,對不起……求求你別趕我走……我喜歡你,我真的不想走……」他從和門相反的方向死死拖著行李箱。

  帥哥可憐兮兮,方基禮也不是鐵石心腸。他這一求,他明顯手軟了。

  手軟是不對的,方基禮明白,不過,他之前確實沒被他祖宗用眼淚攻勢攻過,這一招,簡直堪比殺手鐧,比在床上含住他耳朵還要有效。

  「祖宗,你什麼人啊?」他嘆了口氣,覺得這手想分是有點難了,可是必要的權利要爭取啊:「你現在知道說了,我倒是問問你,就你那破性子,能改嗎?可能改嗎?」

  「我會改,禮禮,我一定會改,我再也不敢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絕不反悔!」

  帥哥的眼睛又黑又明亮,這副樣子,幾乎沒有人能夠不相信他。前提是,那個人得不怎麼瞭解他。

  不能信任他啊!一個聲音在深深瞭解他的方基禮的大腦裡驟然響起,他太瞭解他了,這傢伙就是個騙子,你要是信了他,你就是萬劫不復,被吃了骨頭都吐不出來的犧牲品啊!

  「不行,你還是得滾蛋。」

  「不要,我不走!我死也不走!禮禮你最壞了,就是會糟蹋我的心意!你根本就不知道,人家專程為你準備的,專程因為你……嗚……嗚嗚啊啊啊啊!」

  「你的……心意……?」方基眯起眼睛,將信將疑地看著男人:「什麼心意?」

  男人忽然蹦了起來,掃開面前一切障礙物,於是蛋糕、蠟燭,還有氣球和綵帶,從屋子各個隱密的角落被拽了出來。

  男人低著頭,一邊賭氣,一邊又可憐兮兮:「我一直故意氣你,就是想讓你想不起來生日的事情,晚上給你個驚喜的……誰知道你……誰知道你那麼過分,居然要分手……嗚嗚……嗚嗚嗚嗚……」

  「好啦好啦好啦!」方基禮一下子沒台階下了,只得放低身段,過去拍拍他,他倒一下子就整個人黏了上來。

  「你有沒有被我感動,有沒有覺得我好,有沒有不想分手了?」眨巴著眼睛,期待地看著他。

  「有……」

  有個頭,方基禮臉上佯裝感動,心裡想的卻是,祖宗啊,你並沒有故意氣我吧,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和平日的囂張猖狂有什麼區別啊?

  「真是的,我為了給你個驚喜,一直很努力裝成很討厭的樣子,沒想到你真的討厭我了……禮禮是笨蛋!」繼續抱怨。

  方基禮嘆了口氣:「所以,你這段時間來,你一直做的那些事,找的那些碴,還有惹我生氣,都是故意的了?」

  「這段時間?!」帥哥皺眉想了想:「沒有啊,就只有今天啊。」

  果然!方基禮簡直要吐血。今天……今天你究竟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不對,是不同!不同之處是你今天的表現其實還沒有平日裡那麼討厭吧!

  所以平時的討厭……其實仍舊是正常狀態吧?所以那些積累下來的自以為是、自大、自負、貪吃……還是改不了的吧!

  唉……頭疼了。

  「總之,你現在知道我的用心良苦,開心了吧,有這麼好的老公,幸福得上天了吧?」

  「誰幸福了……嗚……」

  甜蜜的親吻,巧克力奶油味的……科學家朦朦朧朧,又被某些人的高超功夫弄得繳械了。

  「禮禮,別動。」

  「什麼?」

  「我專程買了好多奶油的巧克力蛋糕呢,我要把它們塗滿你身上,然後慢慢吃掉……」

  「什麼!不要!」

  「少廢話,躺好!」

  「喂喂喂,你想幹什麼……強暴呀,我要報警了!」

  望著天花板的科學家滿心悲憤,總是說想要一個完美的情人,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有著一個非常不完美的情人?

  唉,算了,碰上了,又有什麼辦法呢?雖然不完美,但……湊合著過吧。

  ——番外《完美情人》完

Chapter 番外 蹺家記

  時間,是某個本該和睦的午後;地點,是某個本該是甜蜜的小窩;不和諧的引爆點,是某人的一句多嘴。

  「這個筍……好像煮得有點老了。」

  某人放下筷子:「你再說一遍?」

  「是真的,這麼凶幹什麼,」尹夜凝小小聲抱怨:「話說你現在做東西,好多都沒有以前好吃了……」

  那是當然,以前是人工智能,現在一切推倒重來,要拿著食譜邊讀邊炒的,當然不一樣。

  不過,用這樣嚴謹的條例和充分的論據來解釋某人這樣若有心似無心的抱怨,你當有些人受了多年的冤屈還沒學乖?

  桌子狠狠一拍,裴禕,或者說是F,就這麼拍案而起,椅子一踢,大步往自己房間去了,末了還重重甩上房門。

  尹夜凝的身子隨著重重的關門聲震顫了一下。低下頭,表情有點無辜,默默又夾了一塊筍,嚼了嚼,覺得自己沒有冤枉人呀,確實煮老了……

  煮老了都不給說嗎!

  尹夜凝開始沉思,沉思自己這兩年幸福中帶著些許悲催的生活。

  不算是被壓榨吧,但是……真的不算是被壓榨嗎?

  確實,F沒有要求過他做什麼,都是他主動興致勃勃地求著給人家買東西、做飯、洗衣服、OOXX按摩……等等等等,可是,他也確實很努力當好全職管家保母老媽子了呀。

  話說他不努力被壓榨能行嗎!如今的F根本不需要依賴他了,他再不努力被壓榨,人家還要他幹嘛啊?

  作為裴禕,現在的F有身份有地位,帶著一筆龐大的家業遺產,自從「恢復完全行為能力」之後,就不斷有戴著眼鏡人模狗樣的傢伙請他去喝茶,順便教導他各種如何從他那不稱職的監護人、也就是尹夜凝手裡步步為營地拿回屬於他的合法財產的方法。

  F自己倒是對金錢沒有多大的概念,或者說是信任尹夜凝,總之目前還是尹夜凝一手負責打理他那些錢,不收一分託管費,卡號密碼交到他手裡。

  可是後來尹夜凝對此感到萬分後悔,自己應該做壞人的,給這人經濟獨立,不是沒事給自己添麻煩嗎?

  從此之後——各種管不住啦!

  可不是這樣嗎?經濟大權交出後,就算資源被壓榨,送衣服上門,人家有錢,可以自己買呀;送美食上門,人家有錢,可以叫外賣呀;專職各種照顧,人家不缺保母;床上……還有數以萬計姿色不差技術更好的專業服務人員。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腰桿子挺直了之後,F的脾氣也長起來了。到了現在,是完完全全有脾氣,完完全全不給說了。

  總之,現在你是不能鄙視他笨手笨腳,不能驚嘆他食量大,不能指正他做事粗心大意,不能哀怨他在床上不夠配合……非常非常偶爾的情況下這人終於下個廚,你還不能挑食物的味道不夠好!

  可是挑食物的味道又怎麼了!自從開始養裴禕版的F之後,他尹夜凝好歹每天辛勤做飯,四菜一湯葷素搭配,更何況F不也相當挑嘴?雖然不會明確地說不好吃,但是整天把青椒和胡蘿蔔從菜裡挑出來放在一邊,一臉嫌棄的樣子難道就叫不挑啦?

  本來談個戀愛就是挑挑更健康,互相挑剔也是為了讓彼此共同進步嘛。

  肚子裡咕嘰了那麼多,尹夜凝還是越來越食不知味,於是,磨磨蹭蹭站起來,走到人家門口,舉手輕輕要落下。

  要勸,要哄,自己的人,氣壞了也是自己心疼,不值得。

  門卻自己開了,裡面的帥哥換了一身輕薄的旅行裝,背著旅行包,徑直擦身而過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你你你想幹什麼!」趕緊拖住,當然是當即趕緊拖住。

  F回頭,看著他,一張俊臉,一副小孩外強中乾地凶巴巴的表情斜睨著尹夜凝:「我討厭你。」

  「啊?」

  「總之就是……討厭你!」

  其實尹夜凝近來很喜歡被F這樣惡狠狠地說「討厭你」,畢竟那眼神、那氣焰,無一不銷魂。畢竟失去了詞彙豐富的系統支持,變成活人的F語言能力驟然下降,近來表達各種負面的感情,就是一句總結性陳詞「討厭你」。

  「於是你想怎樣?」

  「討厭你,不過了!」

  說完,開門,走人。

  尹夜凝歪著頭,自行腦補了一下F剛剛想要表達的整句意思。

  大概是……傳說中夫妻之間失去了激情的「你太無趣太無聊太招人煩了,我為什麼還要和你在一起啊,我要和你離婚」!

  操啊,只是說你句筍煮老了,有必要鬧離婚嗎?!

  這算什麼,一盤筍片引發的慘案?

  「喂喂喂!別亂鬧脾氣好不好!」

  拽住,被甩開,再拽,鍥而不捨,尹夜凝沒穿鞋,就算鵝卵石的小路不算扎人,也夠讓他心情爆差的了。

  「喂喂我都追出來了你還要怎樣?走那麼快干什麼,你是要去哪啊?你有地方去嗎?迷路了怎麼辦?」

  「我去哪裡也不回家了!大不了露宿街頭!」

  「說什麼?不回家了?你好大的膽子!」

  「是啊!有種你不要跟著我下樓啊!」

  尹夜凝氣得牙癢癢:「裴禕!我告訴你!你今天踏出院子大門一步,就別想回來!」

  「怕你啊!」大鐵門一摔,吱呀吱呀地響。

  啊啊啊啊這個人真的長膽子了!露宿街頭?露宿個屁的街頭啊!世界上壞人那麼多,你長成這樣,就算出來逛大街都被從八歲到八十歲的人行廣泛注目禮,無數次被搭訕被調戲被勾搭,放你在外面一晚,肯定骨頭都不剩啊!

  ……世界上壞人那麼多,骨頭都不剩啊,說不定被誰撿回家養,禁室培欲什麼的……

  不好!尹夜凝突然清醒過來。開玩笑,那麼帥又那麼單純,真被人拐走了怎麼辦啊!

  趕緊追出大門。門口的柏油馬路在陽光的照射下溫度非常高,直接把光著腳裸上身的尹夜凝燙得想罵人。

  更想罵人的是,F居然已經不見了。

  ◇

  下午三點,一個穿著一身HELLO KITTY的粉紅色睡衣、兔兔毛拖鞋的男人,一臉鐵青地走在市中心的馬路上。

  路人看到他,紛紛老遠就主動讓道。這世道,神經病和變態都惹不起啊……

  老子才不是變態老子才不是變態……尹夜凝咬牙切齒,老子只是心急,匆忙回去隨便穿了鞋子套了件衣服就出來了。

  F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半天都找不到,怒!

  「先生,請聽我一句贈言……」

  路邊攤裝神弄鬼的女巫,讓找不到發洩點的尹夜凝一下子張牙舞爪起來:「贈言,贈你個大頭鬼啊!我又不傻,真有本事通靈還出來擺攤啊!」

  女巫鬼魅一笑,朱唇輕啟:「夫夫吵架蹺家什麼的,從來最歡樂了……」

  「……」尹夜凝旋即掏出內褲口袋裡藏著的千元大鈔。

  那女巫笑道,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施主,你回家等吧,記得關鍵時刻,要發揚屬性精神。

  尹夜凝回到家,F並沒有回來,又是一陣捶胸頓足地憤懣之後,夕陽西下,他看到窗外的小公園裡,搭著一個孤零零的小帳篷。

  「操!過不過分,蹺家還玩真的,你居然給我去買了個帳篷——」

  裴禕帥帥地、酷酷地坐在帳篷裡,一雙修長的腿伸在外面,在尹夜凝看來,意指勾搭路人。

  真讓人火大……

  尹夜凝想了想,決心聽女巫的話發揚屬性精神,作為攻,在受鬧彆扭的時候,講理無效,立即壓倒。

  於是旅行裝帥哥,被HELLO KITTY粉紅男直接撲倒。

  「給你最後一次……和我講理的機會。」

  裴禕不屑地偏過臉。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舉動,驗證這個錯誤的活塞運動,用時大約是多久並沒有確切的記載,不過,實驗結束的時候,據說已經滿天繁星了。

  「……你明明知道,現在的我再也不可能像當年一樣了。」

  「我知道,」尹夜凝握著他的手,十指交扣:「沒關係的,我不需要你像當年一樣愛我,只要你還肯待在我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不是……不是那樣的,我是說,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完美無缺了。」

  尹夜凝愣了,他從未想過,F居然會這麼想。

  「我一直很討厭曾經的身份,可是現在想想,其實以前那個樣子也沒什麼不好吧!雖然你並不喜歡,雖然……雖然……可最起碼那個時候的我,什麼都會,什麼都可以做。只是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這樣的自覺——

  「其實做一個萬能的機器人也挺好的不是嗎,最起碼,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有能力去滿足你,什麼都能夠做到盡善盡美,簡直像是無所不能!

  「我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可以呼吸,有著溫熱的血液。可是,也難免不去懷念……懷念曾經可以做好一切,從來不用擔心太笨太沒用而被你嫌棄的日子。」

  「傻瓜,你覺得現在的我真的覺得你有哪裡不好嗎?你知道我的!我只是嘴賤而已!」

  這一番剖白,簡直令尹夜凝無地自容,他何德何能怎麼可能嫌棄怎麼敢嫌棄他?幾乎每天僅僅因為能留住F就要在夢裡笑醒了、就要幸福死了,怎麼可能真的覺得他笨或者沒用!

  「即使只是說說而已……也確實是有原因的吧,」裴禕搖了搖頭:「現在的我,確實沒有以前好了……」

  「現在的你是活人啊,是活人就沒辦法完美無缺的!你看看我,缺點不是一大堆?F,你已經比我好太多了——你已經比絕大部分人好太多,讓我們都望塵莫及了!」

  「可是,仍舊不夠完美無瑕吧。」

  「我不希望你完美無瑕啊!」尹夜凝吼叫:「你現在這樣子還不夠萬眾矚目每天面對的愛慕誘惑什麼的還不夠多嗎?我壓力已經很大了,覺得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去討好你,都有點於事無補的感覺,覺得總有一天會有比我好得多的人把你騙走。

  「然後,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覺得自己不夠好,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啊?我和『好』就一點關係也沒有啊,你是不是要甩了我啊?」

  「你不一樣的……」裴禕表情很是為難而無奈:「明明知道,你在我心裡,一直是……」

  「那你在我心裡難道不是一樣嗎?!

  「F,你給我聽好了,別說你現在已經極盡完美,就算你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我也不會在乎的!曾經也好,現在也好,你是什麼、怎樣的模樣,早就不重要了。我所深愛的,一直會是這些表像之下、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的——唯一摯愛著的靈魂。而且……」

  尹夜凝微笑,不忘自誇:「現在的我倒是很全能,你要是想繼續體現自身價值,不妨乖乖地被我照顧。這樣我們各得其所,也都很開心,不是嗎?

  「話說,我的照顧,可是相當的面面俱到哦……」

  話已至此,為時半天的蹺家活動,可謂圓滿落幕。

  當然,那夜還長,公園一隅帳篷裡的兩個人是不是只做了手牽手仰望星空之類純潔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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