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手漸漸不能動，身體漸漸不能動，眼睛可以看到的光芒，也一天天減少……

　　並沒有剩餘多少的日子，眼睜睜一點一點癱壞下去，沒有一點辦法。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可是對於F來說，那黑暗似乎又異常平靜。

　　尹夜凝全天候地守在他身邊，似乎生怕離開一會兒他就會胡思亂想一樣，他感受得到主人的溫度，他靠在他懷裡聞著他身上沐浴乳的清香，他知道尹夜凝在膝上攤開了一本書，他在他耳邊，不知疲倦地讀著。

　　他並沒有認真在聽，他只是喜歡尹夜凝低沉的聲音在他髮絲旁邊迴響的感覺，動聽的，讓人酥酥麻麻的，偶爾細碎的吻落在頭頂，讓他覺得自己被在乎著、被保護著。

　　多少日夜，他已經不知道了，就這麼緩緩流逝著，讓人沉溺著。

　　在主人的懷中，帶著淺淺的倦意，很溫暖，很安全。就這樣，不用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也不用去想將來的事情。

　　機器人——在冰冷的工作台上，被一點點組裝，電線、鋼材、玻璃，然後啟動——明明有那樣的記憶，為什麼，我至今仍會覺得自己是真實存在的，為什麼，我面對你時會有那麼深切的痛和幸福？

　　為什麼，我會覺得我的每一寸身體都渴求你的擁抱，如果它們都是假的，都是沒有生命的，是什麼讓我的胸口像針刺一樣酸楚著。

　　死亡並不是可怕的東西，起碼對機器人來說，可是夜……那個時候，會哭泣的吧。

　　「如果有下一輩子，你做我的主人，我做你的機器人，好不好？」

　　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一點點，滲入心裡。

　　「呵呵，說不定那一輩子真的會變成這樣……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你會是一個好主人，一定，一定的。」

　　滲入心裡的東西，積攢著，膨脹著，像是洪水一般把一切都淹沒了，還是沒有地方傾洩。

　　我真的……不可以哭嗎？

　　「和你相比，我會是個好主人吧，」F輕聲笑了：「可是，也不一定呢，就算你還是我的主人，我也覺得……覺得……」

　　我也覺得那個時候，你會對我很好，我會很幸福。

　　「……主人，還記得嗎？你曾經說過，我想要什麼……你就會給我什麼。那個時候，我說我想要這座島。」

　　「嗯……」

　　「主人，」F仰起頭，黑色的眼睛裡不再能夠反射任何東西：「現在我把這座島還給你，我想換別的東西，可以嗎？」

　　「當然，你想要什麼呢？只要我有，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F忽然笑了，是那種有些寂寞、有些釋然，又有些溫暖的笑。

　　「……我想要的東西，主人一直都是知道的。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都沒有變過。」

　　很久很久以前？……F一直從他那裡想要得到的是什麼？

　　尹夜凝低下頭，愣著望著懷裡的人。

　　他不敢相信，他還以為那東西，F早就已經不想要了……

　　「我還是想要你的愛，夜，你能答應我嗎？」

　　抱著他的手臂倏然收緊了，在尹夜凝說話之前，F又輕聲開口。

　　「夜，你說你愛我，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所以，所以……你能答應我嗎？以後，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可以再愛上任何人，我想要將你的愛帶走，跟我一起埋進墳墓。

　　「我知道這很自私，可是……我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我所剩下的，所擁有的，就只有這麼一點點愛了。

　　「全部給我，不要再留一點點給任何人，就算只是可憐我也好……」

　　夜，你一直說我貪心，這麼看來，我確實很貪心。

　　尹夜凝的嘴唇微微發抖，聲音哽在喉嚨裡。

　　F笑了：「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你可不准說話不算話……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夜，不要替我難過。能夠比你早一步離開這個世界，其實我很欣慰、很竊喜。

　　「曾經我一直在想，就算我愛你，不論多麼愛你，不論怎麼愛你……夜你是人，我是機器，你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無論我的心會被擰成了多少碎塊，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也必須要看著主人逐漸冰冷的身體，叫著你的名字，可是不管我怎麼叫，你都不會再看我一眼，對我溫柔地笑了。

　　「一旦想到那樣一天，我就覺得我會瘋掉，一定會痛苦到死掉。

　　「而現在，我可以早一步死在主人身邊，多好，被珍惜著，帶著我想要的愛，帶著我一直想要的永遠……」

　　被主人抱在懷裡，他可以聞到青草的芳香，茶茶肉肉的、毛茸茸的身子，在身邊蹭啊蹭。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在黑暗的世界裡，很多東西都在逐漸遠去，讓他留戀萬分的一切，就彷彿指縫之間的最後幾顆沙子。

　　「F，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有很幸福的，」耳邊的聲音，柔柔地傾訴著：「……也有很幸福的，你還記得嗎？」

　　……

　　又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我最幸福的時候，你永遠也不知道吧，主人。

　　我最幸福的那天，是暴風雨的那天，生死一線在那片飄搖的海上。

　　在滔天的怒浪之中，其實我聽到了，你嘶吼著，那麼艱難地對我說，F，如果可以活下來，我會奉上我的全部心意，給你我全部的愛。

　　只是我不敢相信自己會那麼幸運。

　　很多次我都告訴自己，其實我不該相信的，或者應該死在那一天，因為那樣就不會知道這個誓言是假的，我就不能經歷那種滅頂的疼痛，我就會比誰都幸福。

　　主人，夜，你是知道的吧，就算到了今天，我還是不能釋懷。無論你對我多好，我還是不能釋懷。

　　所以我才會那麼壞，說要帶走你的愛，心裡因為自己可以帶走你的幸福而竊笑著，希望你在失去我之後，也同時失去尋找幸福的能力。

　　夜，你永遠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瘋狂，我從來都不是不求回報地愛你，我說過，你是我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想要帶你走。

　　曾經沒有那樣的勇氣，因為你根本不愛我，我連勾著你的手指都怕你生氣。現在，我終於有了那樣的信心，我可以帶走你的愛，我就什麼也不會給你剩下。

　　絕不留下一丁點，絕不讓給任何人！

　　「我還記得，曾經有一天……在海邊，你枕在茶茶肚子上睡著了。那笨狗動不了，嗚嗚嗚嗚地看著我，翻著肚皮一副可憐的樣子，我就把你抱起來，挪到我腿上，可是你睡得那麼熟，完全不知道，我就這麼看著你的睡臉，後來你終於醒了，從口袋裡拿出你用貝殼串成的手鏈給我綁在手腕上，那個時候，我就覺得……非常幸福……」

　　F聽著，似乎又再次能夠看到和煦的陽光，隨著尹夜凝低沉的描述，緩緩閃熠著令人懷念的金黃。

　　就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個美好而悠遠的故事，讓人聽了，也覺得很恬靜很美好。

　　倦意襲來，最後的力氣，在一點一點消失。

　　他那雙漆黑的眸子，看不到他身邊的主人越來越悲哀的臉。

　　……夜，我只是個機器人，所以我什麼都不懂。

　　他在心裡，默默呢喃。

　　所以請告訴我……會恨，是因為還愛著嗎？

　　主人，我把你的愛全都帶走了，留給你無盡的孤單。如果可以的話，下輩子從頭來過，然後……我還是想要愛著你，帶著你留給我的全部的愛，加倍愛著你。

　　他緩緩閉上眼睛，嘴角，掛了一絲溫煦的笑意。

　　尹夜凝就這麼抱著他，還在緩緩的述說。

　　漸漸，淚水落下來，他還在說，漸漸，開始抽噎，還想要繼續張口，卻只能聽到低沉的嗚咽。

　　◇

　　整整半年，尹夜凝沒有走出過那座島。在此期間，科學家被迫扮演起了尹夜凝的至交好友，因為反正尹夜凝都沒有別的熟人，如果他再不來，這人什麼時候成了孤島上的乾屍都不會有人知道。

　　「給你！面包，乾糧，水！看看你都瘦成什麼樣子了，我說你倒是什麼時候才能振作起來啊，再這樣下去我要強行拉你去醫院了！喂喂，這是上次的餅乾嗎？都發霉了好不好，你稍微看一看再吃好嗎！」

　　面前的人，鬆垮垮的睡衣落到肩膀下面，抱著膝蓋窩在沙發裡，就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出去曬一曬太陽行嗎？你整個人都要發霉了！」科學家拉他，沒想到尹夜凝就跟死了似的，死沉死沉的。

　　「……喂喂，你不能這樣啊，」方基禮不禁小聲嘀咕：「你這樣我罪惡感深重啊……雖然那機器人是你讓我做的，雖然你有心理問題我也管不著，但是把一個曾經正常的人搞成這個樣子，我良心上還是很受譴責吶！快點把他忘了，跟我出去走走吧。」

　　尹夜凝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已經走不出去了。」

　　「不出去你怎麼知道呢？這樣吧，你先離開這個島，去城裡住一段時間，或者去國外，換個環境，總坐在這兒睹物思人也不行啊！你別怪我說話太直，先別說他只是機器人，就算他是個真人，人死不能復生也要節哀順變，把自己賠進去太傻了……」

　　「我不會走的。這座島是他的墳墓……也會是我的墳墓！」

　　方基禮臉色和青菜的顏色一樣，他覺得很震撼，他自認為是正常人，沒辦法和這種狀態的尹夜凝爭辯。

　　「不要替我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

　　「你確定？」

　　尹夜凝歪歪頭，微微笑了：「其實……一輩子活在想念中也沒有什麼不好，起碼我還有東西可以回味。我只是不想離開我們的家，不想離開這裡，只是這樣而已……」

　　「你不需要做到這樣！」

　　「不，這是他應得的，也是……我應得的。」

　　方基禮似乎親眼看著，這座島，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廢的童話一般的島，在一點點長草，一點點殘破，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座墳墓。

　　尹夜凝說，這是屬於他與F的島，這就是他們的墳墓，於是他儼然已經是一副盡職盡責的守陵人的模樣，把心提前埋在這座墳墓了。

　　自己不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個遊魂，尹夜凝自己都這麼覺得。

　　◇

　　天空陰霾，帶著雨後的清冷，尹夜凝再次乘上了船。

　　在船上的時候，海面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沒有一絲生息，然而在他踏上陸地的一瞬間，突然陽光普照，一切雪亮了起來，然後熙熙攘攘的人群，終於渲染上了各種彩色，恢復了生機。

　　他站在那燦爛的陽光下，被炫花了眼睛。

　　只要是人類的心，都始終嚮往著這樣溫暖明媚的世界。

　　他忽然覺得一陣寒冷。

　　多可怕啊，人性這個東西，就算幾乎已經失去了全部生存的理由，就算痛不欲生，再度看到了美好的東西，都還是能夠再度獲得拋下一切過往、一切痛苦的希望嗎？

　　如果真的，時間可以治癒一切……

　　那麼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會不會終於塵封過往，終於忘記過去的種種，終於回到這個屬於他的世界，像他一直掙紮著的那樣，平凡地、普普通通地存活下去？

　　多麼不公平啊。人類的感情可以被淡忘、被抹殺，而F的感情不會。

　　他可以一直堅持著堅信著深愛著，矢志不渝，直到耗盡最後一分力氣。

　　用那樣的感情對待善於自我保護善於冷漠與遺忘的自己，實在是太不值得。

　　我一直在逃避。可是……

　　他緩緩勾起唇角，表情卻很是悲傷。

　　現在，我逃不走了，也不會再選擇逃離。縱然你已經撤下了想要束縛我的溫柔而悲哀的繭，我也已經是屬於你的。

　　生，或者死，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