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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淚之夜》第12章
無淚之夜(下)

Chapter 11

  「你果然在這裡。」

  庭院裡是萬丈燦爛的陽光,斑駁樹影之下的長凳上坐著一名英俊的男子,男子聞言回過頭來。尹夜凝微笑著,在他身邊坐下,順著他的目光看著草地上那名被護士看護著正在逗弄鴿子的男人。

  那男人有著一頭耀眼的金發,眼睛如海藍寶石般閃閃動人,他對咕咕叫著的鴿子伸出手指,全神貫注的樣子。

  「這樣的結局,對他而言應該是再好不過的了吧。」

  程扉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約修亞頭上還纏著繃帶,但是臉色並不蒼白,一隻鴿子跳上他肩頭,在他臉上磨蹭著,他就笑了,笑得如孩童般天真爛漫。

  那是一種很難能可貴出現在他臉上的無憂無慮。

  他並沒有死在那片海裡,卻丟了將近二十年的記憶,在精神上變回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醫生說,他可能一輩子都將停留在兒童階段,說實話,這跟瘋了相比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他的家人在數年前就和他斷絕了關係,」微風吹拂頭髮,程扉攏了攏:「現在他住院的擔保人填的是我的名字,只是我過幾天就會回美國,之後可能要麻煩你多擔待一些了。」

  「程扉……你就真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

  尹夜凝本來不該這麼問,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問,程扉對約修亞明顯沒有任何責任,他肯替他付醫藥費,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可是在懸崖上發生的一切,當程扉拉住約修亞的時候,讓他有了這麼一種錯覺,如果他對他真的只有恨,為什麼救他,為什麼不直接讓他跳下去算了?

  程扉突然跳了起來,看尹夜凝的表情像在看一個神經病:「你以為我還能怎麼做?你覺得他可憐了?你覺得他變成這樣我脫不了干係?!」

  「不……當然不是……」尹夜凝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阿凝你搞清楚!約修亞‧洛南毀了我的生活,我恨他!他瘋了也好死了也罷,能夠徹底擺脫他,我很解脫!」

  程扉的聲音,大到在草坪兩邊的樓層間迴蕩。在尹夜凝的啞口無言中,他握了握拳,轉身就走。

  「再見。」

  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尹夜凝望過去,竟然是坐在草地上的那個金發男人,在衝著程扉的背影喊。

  程扉僵住了,極為緩慢地回頭,用一種驚恐的表情看著坐在草地上、表情天真無邪的男人。而那個金發的男人卻只是抱著他的鴿子,朝程扉揮著手,表情興高采烈地揮手道別。

  「再見了。」

  就彷彿不是離別,而是相遇一般,彷彿回到了他心中一直珍藏的第一天,把他銘記在自己心裡的第一天。

  「再見。」在程扉消失在視線裡之前,他都不斷地、不斷地揮手。

  尹夜凝不知道程扉內心究竟是怎麼一種感覺,他看到他的雙肩似乎在發抖,但也許那只是他看錯了。總之,程扉沒有再回頭。

  道別過,那是真的再見了。

  程扉與約修此之間,他與程扉之間,還有……他始終不願意再度想起的某個人之間……

  一切,都結束了。

  ◇

  尹夜凝回到了他在城市裡的那棟房子,他覺得自己終於回歸了現實。記憶中的那個島,連同所有一切與之相關的荒唐,他都決定塵封,就如同程扉從此將塵封約修亞一樣,他要塵封的人,將永遠躺在那座不為人知的小島懸崖邊。

  那天他醒來的時候,F就睡在他身邊,表情很安然。他的中樞電路,幾乎全部被研成了粉末。殘破的手,食指,輕輕勾著他的小指。

  就這麼輕輕地勾著,彷彿到那時還怕他生氣一般,尹夜凝只緩緩一抽,就將手指抽了出來。

  這時候的F終於不再不滿他的薄情,不再抱怨他的冷淡,安安靜靜地默許了他的逃離。

  城市裡的家,沒有海浪的喧囂,沒有海風的腥咸,沒有小島那麼地如夢似幻,而是有些灰暗而堅固的真實。可是真實裡,卻還是殘存了或多或少屬於曾經的魅影。

  在看到書架那本躺著的《絨布兔子》的時候,尹夜凝會感覺周圍的溫度驟然低下去,那本書還有別的一些東西,就一樣被扔進了灰塵堆積的閣樓。

  他回家的第一天,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夢裡面是縱橫交錯的回憶,是很多他不願意想起的過往,他從睡夢中驚醒,卻又想不起具體夢見了什麼。擁著被子環顧四周,床鋪窗簾、桌椅沙發……無一不充滿不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過去。

  就彷彿什麼地方都有著他逃脫不了的夢魘。

  反正有的是錢,什麼都可以翻新,房子、車子、情人源源不斷。雖然沉迷於燈紅酒綠不過是麻痺自己的手段,但是尹夜凝堅信,假以時日,自己終於會忘掉一切。

  這一年間,他又見過程扉一次,程扉還是像過去一樣,常常因為工作往返於兩國之間。在酒吧裡,尹夜凝終於藉著酒意,告訴了他關於F的一切。

  「機器人,你開玩笑吧?他……機器人?你喝多了嗎?」

  「會很好笑嗎?」尹夜凝伏在吧檯上,醉醺醺地笑著:「程扉,你知道的吧,我曾經很喜歡你。」

  程扉在五光十色的夜燈下表情也有些虛幻:「阿凝,我曾經也很喜歡你,是哥兒們的那種喜歡。」

  「我知道,喝完這一杯就都忘了吧,」尹夜凝晃晃悠悠舉起酒杯:「畢竟那些都是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經過去了,就忘記吧。那麼多事,希望可以早點忘記。

  「可是,你為什麼要造他呢?」

  「因為……」因為他像你?酒冰涼,尹夜凝搖著杯子卻發現,這句話如今怎麼也說不出口。

  「……既然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愛上他,為什麼要造他呢?」

  尹夜凝更是無言以對。

  ◇

  二十八歲對一個模特兒來說不再是什麼欣欣向榮的年紀了,就算尹夜凝還長著一張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臉,他也覺得沒意思繼續下去了。

  那個時候,圈裡發生了件比較轟動的事,有個有名的男星和他的男友在國外結了婚,做得雖然沒有很高調,但是也沒有很低調,好歹是被人拍到了,於是娛樂雜誌都上了頭條。

  「洛予辰真敢作敢當。」造型師一邊給尹夜凝最後一次做髮型,一邊依依不捨地八卦。

  「那叫敢作敢當?那叫不知死活吧。這樣搞了,以後還想混?」

  「喂喂阿凝,我覺得勇敢地承認自己的感情並沒有錯啊。」造型師立刻反駁。

  「如果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規則,那它就是錯的。太囂張的人,注定沒辦法存活。」

  「哎喲喲,」造型師一臉抽搐:「沒想到阿凝你這麼古板教條,可是你完全沒必要這樣想吧,以你的條件,那些條條框框限制不住你的吧。比如說,你要是喜歡個男的,反正有錢沒人管,愛去哪兒去哪兒……」

  沒錯,是限制不住的。尹夜凝早就知道,無論是他還是程扉,都不是被旁人的眼光束縛,限制住他們的,其實都只是他們自己的心。

  那孱弱的停步不前的、永遠也不敢不顧一切、永遠也到不了彼岸的卑微的心。

  引退之後,尹夜凝在一間設計公司找了份工作,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工作內容對他來說不是很難,倒還算得心應手。

  很快,他就好像這個城市中無數普普通通的人一樣,在普普通通地為生活奔波著。荒唐的青春歲月,就好比一個夢。

  期間,自然有無數人試圖給他介紹女朋友,他嫌煩了,就在無名指戴上戒指,可是長著如此顯眼的外形,總是不乏有人關注,不死心的同事會常常問起:「阿凝,你妻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我妻子嗎?」尹夜凝正在埋頭畫圖,也就沒用心思量:「應該是個很愛我的人吧……」

  「什麼呀!」幾個女孩立刻就炸了鍋:「什麼叫『應該是很愛我的吧』,你已經結婚的事果然是假的!」

  「是真的啊!」尹夜凝於是放下筆,一本正經地說:「他很愛我的!」

  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腦中浮現出來的,是F那種特有的、晦澀而溫柔的微笑。

  尹夜凝心口驟然一縮,筆就掉在了地上。他面無表情地拾起來,繼續畫。

  ◇

  就這樣,一天天,日子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醫院打電話叫他過去。他到的時候,沒想到程扉居然也來了,而且比他先到。他們面對著病房空空的床,約修亞已經不在了。

  「是病人自己離開的,昨天晚上查房的時候還在,可早晨就不見了。我們報過警,警方說要失蹤二十四小時才可以展開搜尋……所以……」

  「那個……」醫生還沒說完,旁邊一名護士突然小聲地插進來:「對不起,今天早班的時候,我從海邊過來時好像有看到那位病人,因為他是外國人,所以很好認……」

  「你看見他了?他在哪?!」程扉猛地抓住那護士,表情急切。

  尹夜凝覺得程扉很矛盾,剛剛還在滿不在乎地抱怨釺「你們醫院一點小事還把我人老遠叫過來」,現在又這副樣子。

  「嗯……我、我知道他還沒有出院,就連忙走過去,他就站在很高的礁石上面,風很大,我被迷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就不見了——」

  尹夜凝和程扉都知道那片海,那片海和他之前跳下去的是同一片海域,有著碧藍而平靜的表像,其下卻波濤洶湧、深不見底,彷彿可以吞噬一切。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我、我不知道,」護士被程扉可怕的樣子嚇壞了:「我沒有什麼意思,我不能確定……也許那位先生只是定到別的地方了……」

  程扉的身子,忽然像是軟了一般向下一墜,尹夜凝連忙從後面扶住他,他就伏在尹夜凝的肩頭,久久不說話。

  他不說話,尹夜凝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死了,我知道的。」良久,程扉忽然這麼說。「那個時候,他就同我告別了。」

  尹夜凝眯起眼睛,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幅景象——

  「再見」,男人坐在滿院芳草之上,對著那不肯回首的背影不斷揮手,笑容天真爛漫,金色的頭髮比陽光還要耀眼。

  他懷著一種悵然的心情,輕輕扶著程扉,程扉閉著眼睛長長吸了口氣,再轉過頭,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表情。

  「阿凝,我和你說過我的家人嗎?」

  他突然換到了這樣的話題,尹夜凝有些迷惑地搖了搖頭。

  「我和我父親住在一起,我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死了,他們說是強盜入室搶劫,殺死了她……」

  他低下頭,笑笑:「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親眼看見的,父親殺死了母親。很可笑的,父親瘋狂地愛著她,而我母親瘋狂地愛著一個女人——沒錯,我母親雖然嫁給了父親,但是她從來不曾愛過他。

  「阿凝,事情就是這樣的。這件悲劇告訴了我,如果你已經決定了一種人生,就永遠不要回頭。我一直在想,既然我母親已經決定嫁給父親,她就不該再和情人有來往,就不該再走那條路!……所以,為了父親,為了我自己,我早就決定了正常安靜地過完一生,阿凝,你明白嗎?」

  尹夜凝只覺得程扉面無表情說出來的這一切都十分悚人聽聞,木然搖了搖頭。

  「不,你明白的。我說過,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不斷逃避,就算很痛苦還是不斷逃避。雖然我的逃避是有理由的,可我有時候還是會問自己,這樣下去……真的會幸福嗎?」

  尹夜凝聽得太陽穴一陣脹痛,在混亂之中彷彿突然釐清了什麼,他想起一些曾經的只言詞組。

  「洛南……洛南曾經說過……」

  「什麼?」

  「他說過……你曾經和他……」

  「我和他上過床?」

  程扉比他想像中直白,尹夜凝望著程扉事到如今仍舊比他鎮定的麻木不仁,覺得自己似乎已經不需要去艱難的再問出這個問題。

  「程扉,你那時和他上床,並不是為了我,或者是,並不完全是為了我。對不對?」

  「……」程扉沒有說話,複雜的表情卻出賣了他。

  「所以……所以其實你對洛南他……」

  程扉低下頭,苦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尹夜凝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的很多邏輯變得異常荒謬可笑,抬手就給了程扉一巴掌:「你、你……你簡直是……」

  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會為了那個他一直不喜歡的外國人去打程扉。

  突然想起來高中時候的某天,他同程扉下了體育課,坐在籃球場旁邊的長凳歇息,他突然發覺程扉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什麼,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是一名在獨自打籃球的金發少年。

  「哇,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帥的人,」程扉的眼中帶著盛夏繽紛的色彩:「我想要去認識他。」

  於是他就跑過去搶了人家的球,約修亞自然而然把他揍了一頓,被拉去記過。

  然後程扉又假好心講了幾句好話,導致校園最受歡迎的、一向目中無人的約修亞‧洛南好端端被從學務處放出來之後,從此不能再忽視這個黑眼睛的男生。他天天跟著程扉,深藍色的眼睛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迷戀。

  約修亞‧洛南追了他近十年,可是開始這段孽緣的,其實卻是程扉自己。

  程扉抬手擦了擦嘴角,還是面無表情:「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怎麼了?!」

  「你的那個所謂的機器人,你明明很重視他,不也從來不敢承認?我們之間,不是根本上沒有任何不同嗎?」

  「你胡扯什麼!」

  「阿凝,你別嘴硬,在懸崖上發生了什麼,我們心裡都清楚。你剛剛覺得洛南可憐是嗎?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他不過是咎由自取。但是那個人,他被你毀了,他都被你毀了到最後還護著你,你自己心裡明白你是因為什麼才把他弄成那樣!要說狠心,我們也就半斤八兩!」

  「不一樣!」尹夜凝立即反駁道:「他不一樣!他只是個機器,他是個假的,他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所以無論我做什麼,也都……」

  「你真的相信他沒有靈魂?」

  尹夜凝愣了愣,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愕然,繼而是強烈的鑽心疼痛。

  「沒有!」他仍咬著牙,執拗地堅持著。

  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怎麼可能有靈魂?明明都是假的、人造的,怎麼就騙了自己,怎麼就騙了那麼多人?

  「尹夜凝,你儘可能地自欺欺人吧,」程扉嘆了口氣:「但是你弄清楚,我們有一點不一樣。我是一個被他追了多少年而能逃多少年,絕不後悔絕不回頭的人;你是一個會想著一個人,默默地思唸著而忘不掉的人,同樣是自己騙自己,餘下的日子,只有你會活得很痛苦。

  「我要走了,回到我的妻子孩子身邊。」他說完,不給尹夜凝任何反駁的機會,微笑著道別:「那,這次真的再見了,阿凝。」

  尹夜凝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送程扉離開。

  重逢之後經歷的事情,那麼多那麼快,那麼複雜那麼刻骨銘心,讓「程扉」在他心中的意義,已經不再是那個昔日令人無法忘記的人,卻沾染了太多太多抹不去忘不掉的異樣情殤。

  在機場,兩個人擁抱了一下,程扉還是那樣的習慣,走了就再也沒有回頭。

  他看著他的背影,卻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純黑的頭髮、純黑的眼睛,回過頭微笑的時候,嘴角有一絲明明單純卻又無比魅惑的弧度。才發現,他換了家,換了與他相關的一切,經歷了時間,經歷了淡忘,卻始終始終,再也無法將某個人從腦海中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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