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開會的時候，托尼的人按照路鵬程的要求都交上了自己方案，想法創意各有千秋，但是討論下來，最後還是決定在方璧寧的方案上加以改進，並將整場發佈會的主題定為「時尚之夜，觸摸優雅之旅」。不過那個開場和走秀間銜接生硬的問題還是沒有得以解決。

　　眾人討論的時候，路鵬程將手蜷握起來擋在嘴前輕輕打了個哈欠，然後視線落到方璧寧身上。

　　今天天不算涼快，但是方璧寧穿著一件休閒款式帶肩章設計的黑色長袖修身襯衫，鈕扣一直扣到頸脖，襯得他的臉有些蒼白，加上他今天似乎狀態一直不太好，臉上也沒什麼笑意，於是遠遠看去，倒有幾分禁欲色彩。

　　路鵬程自己也是睡眠不足，前一晚幾乎鬧騰到天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時縈繞在兩人間的那種曖昧至極又不予點破的氣氛起到了一定的催情作用，總之兩人像是許久沒有發洩過一樣，都很投入其中，變換了好幾個體位，直到精疲力竭，早上的時候差一點睡過頭。

　　人總是這樣，只要情欲上腦就什麼都不去考慮，完全讓自己沈溺在情愛中，但一旦完事之後，以著路鵬程的性格，他便要不可避免地去想很多。

　　比如昨晚那一次究竟算什麼？兩人不是情侶，但卻發生了關係，還不止一次，如果說第一次的時候是因為自己的堅持，因為自己堅信著對於方璧寧是抱有感情的，那麼昨晚這一次是為了證明什麼？

　　方璧寧表明過他不願意和圈外人士扯上關係，也看起來沒有要和自己有進一步交集的表示，但是昨晚卻一反常態地主動誘惑自己，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寂寞而來找自己尋求安慰？

　　有點可悲的，路鵬程居然覺著自己這樣的猜測竟然還有幾分可信，畢竟自己認識的方璧甯，從來就不是一個會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就像昨晚，也許只是一場衝動，當時的氣氛又實在很好，於是便就順其自然的將所有的思想交付給身體本能……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

　　看到方璧寧的臉轉過自己這邊，路鵬程將視線收了回來，落在面前那一堆列印稿上，假裝自己一直在研究提案，但又忍不住的總想要偷偷看一眼方璧寧。

　　這種慌張，有點像小時候對班上成績最好、長相也不差的女同學的關注，因為害怕被笑話而把那份好感藏在心裏，但又控制不住的在不經意間表露出來。

　　路鵬程不禁意識到，懵懵懂懂的青春期之後，大概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方璧寧這樣輕而易舉地擾亂自己的心緒。

　　會議中段休息，會議室裏的人基本都到外面去了，於是原本顯得有點壓抑的空間一下子空闊出來，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人一少，就讓人感覺很冷。

　　路鵬程去茶水間抽了根煙回來，眼角瞥到方璧寧還坐在那裏，一隻手擱在會議桌上，指尖翻玩著一支水性筆，另一隻手垂在身旁，修長的腿交迭著，背脊靠著椅背，腦袋往後仰著，於是額頭上的頭髮朝兩邊分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其他人還沒有回來，路鵬程站在那裏看了看，然後走了過去，將手裏那罐剛從自動販賣機裏取出的冰咖啡放在他的額頭上。

　　「知道第二天會很忙，晚上就不要做這種事。」路鵬程說完，自己先心虛了一下，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責任有自己一份。

　　方璧寧睜開眼，就著這個姿勢看著路鵬程眨眨眼睛，然後伸手取過那罐冰咖啡，「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麼的……」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只是坐正了身體，做了個聳肩的動作，就像在表示無奈，自己原本是在逗你的，誰知道你居然當真了。

　　路鵬程捏了捏拳頭，他不太喜歡方璧寧這樣的態度，會讓他覺得，每次事後生出各種想法並為之煩惱和焦躁的自己就像個白癡一樣。

　　「方璧寧，我並不覺得這種事情可以拿來開玩笑。」路鵬程語氣嚴肅地告訴他。

　　在辦公室裏討論床上的事情，不免有些怪異。

　　若是以前，路鵬程也絕不會這樣，但是剛才方璧寧再一次表現出來的無所謂，讓他一時沒能忍住。

　　如果對方也是個會認真對待這種事情的人的話，自己也許就不用這樣陷入循而往復的境地裏，但為什麼偏偏就是這個方璧寧？

　　聽到路鵬程那樣說，方璧寧臉上的表情窒了一窒，然後眼神閃爍著，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猶豫的樣子。

　　就在他張嘴要把話說出來的時候，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打開。

　　「就說了用這種方法就行了。」

　　「你那個想法太土了。」

　　「哎喲，哪來的風！」

　　路鵬程剛才一時氣悶，就走到窗邊開下窗想讓會議室裏換換氣，沒想到門就突然被打開，空氣對流形成一陣風，將會議桌上的紙都「呼啦呼啦」的吹到了天花板上。見狀，路鵬程連忙把窗關好。

　　流動的氣流被截斷，失去了憑依，那些被吹起來的紙張開始紛紛落下來，輕輕悠悠的，像是飄落的樹葉。

　　會議室門口站的一群人皆都目瞪口呆望著飄落的紙張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聽到方璧寧用筆叩了下會議桌。

　　「那個過渡，我有想法了。」

　　一周後，發佈會的提案通過了對方的審核。

　　同時，Lulemall這邊剛結束為了學生籌畫的迎接新學期活動，之後緊接著有一場為十月新娘準備的「灰姑娘之城」主題秀，以及為Lulemail下各個品牌秋冬新品宣傳的「魔法衣櫥」主題活動。

　　整個光岩再一次處在一種極端忙碌的狀態下，也不分小組和團隊，所有的設計師和企劃都連軸轉，哪里缺人哪里頂上，累了就到休息室打一會兒盹，醒過來就繼續工作。

　　路鵬程和方璧寧也都忙著項目，沒有時間再繼續那一天的對話，回到公寓也就是洗個澡睡個覺，換身衣服就又馬上要來公司。

　　兩人間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那麼一點曖昧的氣氛，全被工作打得支離破碎，甚至因為項目上的一些爭執而充斥著一股硝煙的味道。

　　「方璧寧，你知道這種日本進口的六面體LED顯示模組成本是多少？」路鵬程拿著手裏一迭資料走進方璧寧的房間。

　　方璧寧正在全神貫注在電腦前修改設計師們的稿子，聽到路鵬程的聲音，方璧寧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過頭來。

　　「我對比過現有的LED屏各方面的資料，那些只適合放在廣場或者大樓外牆上遠看，發佈會場上最近的座位離LED屏不到十米，這種距離，普通的LED屏看起來會非常刺眼，我權衡之下才決定用這一種的。」

　　方璧寧說著，轉過頭去繼續對著螢幕修圖，「而且如果不是做成多邊形的話，成本雖然高，但也不至於到你不能接受的地步。」

　　路鵬程被他那副「我覺得這樣很好，就這樣說定了」的態度弄得有點火大。

　　「如果你需要近距離效果好，可以選擇精度更高的LED屏，但是六面體LED顯示模組的優點，是可以根據需要任意搭建出不同的造型出來，現在伸展台後面四塊LED屏都是長方形，你用這個搭一個長方形出來不是大材小用？」

　　方璧寧再次停下來動作，這次是整個人都轉過來正對路鵬程，用食指和麼指比出一段黃豆大小的距離，「路鵬程，你不能為了一點點成本……」然後將雙手攤開，劃出一個圓圈，「……而放棄更大更完美的成功。」

　　路鵬程撇開頭去深吸了口氣，然後抖了抖手裏那迭資料，「可以用低成本達到的效果，沒有必要花大價錢來實現。」

　　以前如果在某些方面有爭議，方璧寧會在聽從別人的說明之後，加以考慮最終做下決定，但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方璧寧卻非常堅持。

　　「路鵬程，精度再高的LED屏也達不到這種六面體LED模組的精度，而且這種模組所呈現的色彩更柔和，才能更好地展現我想要的現場效果。」

　　以前方璧寧的這種堅持在路鵬程看來，是方璧寧對於自己的設計和創意的一種自信的表現，但是如今，這種堅持已經到了有點不可理喻的程度。

　　「方璧寧，那個新品發佈會到最後需要的是客戶的認可，而不是你所謂的現場效果，沒人會管你心裏的現場效果能達到多少分，我們要的是客戶的滿意就足夠了。」

　　路鵬程這話說完，方璧寧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凝固，然後又一點點的變化，最後轉成一種彷佛不知該如何去處理的迷茫，但是路鵬程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

　　「總之，我不同意用這種六面體LED顯示模組。」

　　說完他從方璧寧的房間裏退出來，走的時候關門的力道沒有控制好，門在他身後關上時發出了很巨大的聲響。

　　蹲在客廳沙發墊子上的烏米，聽到動靜直起身警覺地看向路鵬程這邊，路鵬程回頭看向關上的房門，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資料，在那裏站了片刻，最後還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感覺自己剛才說的話可能有點過了，但是路鵬程沒有去找方璧寧解釋，他想現在大家都在忙碌，難免脾氣會不好，等到活動結束請他去吃一頓好的，他應該不會放在心上。

　　提案通過之後，新品發佈會的會場就開始佈置。

　　白色的椅子，白色的伸展台，伸展台後方三塊白色佈景板呈凹形排列，到時候這上面會有LED燈光分別打出三個品牌的logo，旁邊則是和這三塊白色佈景板等高的四塊LED顯示幕，兩邊各兩塊。

　　第一場是懷舊風。開場時，LED屏會顯示梧桐樹林的畫面，待到音樂起來和燈光打亮，會從空中飄下印有logo的梧桐樹葉，伴隨著飄落的樹葉，模特兒開始從後台走出來。

　　懷舊的燈光效果，模特兒走在飄有梧桐樹葉的伸展臺上，就彷佛走在法國飄著梧桐落葉的香榭麗舍大街上，盡顯優雅。

　　這就是方璧甯當時從滿屋子飄飛的紙張上得來的靈感，將LED顯示幕上的畫面延展到現場，不僅讓開場時的氣氛能在伸展臺上得以延續，也能讓整個走秀更為生動。

　　而到了對方的自有品牌時，現場的燈光會再次暗下來，接著LED顯示幕上會出來一幅唯美的水墨畫，配合著深藍色的燈光，讓人彷佛置身在一片湖水中，墨蹟在水中緩緩化開，然後暈染成一幅用筆捲動如風、用墨清淡雅致的山水畫卷。

　　這是一場簡與繁交相輝映的發佈會，用極致的簡構成變化無端的繁複，用色調輔以不同的風格，最後將三個品牌的走秀融歸於一體。

　　發佈會的當天非常成功，但是方璧寧沒有到現場。

　　之前兩人一直忙於工作，疏忽了對於烏米的照顧。在發佈會前幾天，烏米不知為什麼有點拉肚子，於是方璧寧還要抽出時間抱它去寵物診所。

　　之前看過彩排沒有問題，所以發佈會這天，方璧寧就留在家裏陪烏米，路鵬程雖然不太認同這種做法，但也只是把話憋在心裏。

　　發佈會結束之後，女裝品牌的負責人找到了路鵬程。

　　「路總，Lulemall推薦的沒有錯，你們公司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路鵬程擺出一貫的商務表情，優雅笑著，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

　　「盡心盡力為每一個客戶服務是我們公司的宗旨，希望以後還能有合作機會。」

　　「當然，當然！」對方笑著應聲，然後將臉上的表情收了收，「路總，之前你們公司有位方總監發郵件給我，在郵件中寫到有一種日本進口的六面體LED顯示模組，會讓現場的效果更好，建議我們選用那種模組來搭建LED屏，但是後來怎麼就沒見你們再提起過這個？那個的現場效果真的更好嗎？為什麼現在用的是這種LED螢幕？」

　　路鵬程愣了一下，他並不知道方璧寧什麼時候和對方聯繫過，但是他很快撇開這個疑問，腦中飛速地組織語言，然後回答對方。

　　「關於您說的LED模組，我們當然是要在現場表現最好的效果，但同時，我們也需要為您降低成本，後來我們發現國內的LED顯示幕高精度的已經完全可以達到我們需求，並且在成本上遠遠要比日本的這種LED模組來得低，所以最後我們還是選用了這種LED屏。」

　　對方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那你們也至少和我們說一聲，不然還以為你們一聲不響把東西給換了呢。」

　　這話說得路鵬程心裏很不是滋味，有些公司裏的採購確實會在材料上偷樑換柱以獲取其中的差價，但是光岩對於這一塊的管理非常嚴格，一經發現不是辭退這麼簡單，也會全行業通告的。

　　但是路鵬程臉上依然還是掛著優雅合體的微笑，飽含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可能是某些環節出了罅漏非，凡，導致最後沒有通知到您。但是請您相信，我們現在給您選用的LED屏，絕對可以達到日本那種LED模組的效果。」

　　這話倒是有那麼一點水分在裏面，兩者的效果路鵬程看過，在彩排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方璧寧發現的現在用的這種LED屏的缺點，在播放第一段開場動畫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人多少會感覺到刺眼。僅僅只是兩成的改善，又只是幾十秒的使用，使用那樣的LED模組搭建出來的螢幕怎麼說都有點浪費。

　　但此刻，路鵬程心裏惱怒的是，方璧寧在沒有和自己商量的前提下，就擅自和客戶聯繫，導致光岩差一點被客戶誤會私下偷換了材料。

　　路鵬程想，方璧寧到光岩之後，自己一直都很縱容他，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他越來越不遵守公司的工作流程，關於這一點，開總結會議的時候有必要提出一下。

　　現場收拾完，Yolanda讓路鵬程開車送她去和男友碰頭，她在說這話時非常有女王的氣場，讓路鵬程差點以為自己是專門給她開車的司機小弟。

　　坐在車裏等紅燈的時候，路鵬程從反光鏡裏看到Yolanda坐在後座上，小化妝包擱在腿上，正拿著化妝鏡補妝，不由感慨了一句，「別抹了，小心卸了妝之後，你男人就認不出你了。」

　　Yolanda「啪嗒」一聲合上小巧精緻有著巴羅克風格花紋鑲了水鑽的圓形化妝鏡，兩腿交迭，換了個Ｓ造型的坐姿，優雅且風情萬種，就是看著很累，路鵬程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扭到腰。

　　「Pancho，你要知道，真正的愛情，就算對方隱沒在人群中，你也能從千萬人裏一眼認出他。」

　　路鵬程很配合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然後冷笑，「那你男人的視力一定很好。」

　　Yolanda沒有理會路鵬程的冷嘲熱諷，將鏡子放回化妝包，「Pancho，你最近和Banning吵架了嗎？」

　　Banning是方璧甯的英文名，平時在公司裏大家要不叫他阿寧，要不就像自己這樣直接稱呼他的名字。所以Yolanda說完這話的時候，路鵬程在腦海來回搜索了很久才反應過來Banning是誰。

　　「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路鵬程看著前方，語氣不在意地問她。

　　「當然是女人的第六感，尤其是美女的。」

　　「那實在不好意思了，這位美女。這一次，你的第六感還沒有歸位。」

　　「No， no， no！」Yolanda連連搖手指，水晶指甲上的雕花和水鑽一晃一晃的，「Pancho，我太瞭解你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營運總監和創意總監之間，就該建立起戀愛一樣的關係，努力擦出火花，聯手把對手燒得精光光。」

　　路鵬程乾笑了兩下，他和方璧甯倒是連床都上過了。

　　「但是你每次都還沒有和對方步入熱戀，就已經進入倦怠期，這是非常要命的，走掉的Henry就是這樣，現在和Banning大概又是這樣。」

　　路鵬程表情嚴肅起來，開始認真聽Yolanda說話。

　　「你以前常說Henry做事拖遝，想法不夠創新，上班的時候過於活躍影響其他人的工作，但是你忘記了，當初是怎樣把Henry邀請過來一起打拼創立光岩的。」

　　路鵬程想了想，但是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Yolanda繼續說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記得了，因為在你眼裏，永遠只有兩種人──」

　　Yolanda先豎起食指，「有用的人和……」又豎起中指，「沒用的人。」

　　因為過於一針見血，讓路鵬程想反駁也找不到話，只能「哼」了一聲。

　　Yolanda越發一副「看，我多瞭解你」的表情，然後一邊看自己的指甲一邊說：「我想呢，你現在肯定對Banning有很多的不滿，他到光岩來的時間也不短了，該暴露的缺點也都暴露出來了，但是……」

　　Yolanda停了下來，路鵬程從反光鏡裏看了她一眼後，她才開口，「但是Banning會暴露的問題，只要是普通人都會有。」

　　路鵬程皺了皺眉，自己才不會把家里弄得一團亂而不收拾，自己也不會去養寵物，最重要的，在工作上，他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出現不符合公司規定的行為。

　　路鵬程正要開口，但是被Yolanda給打住。

　　「你想說那些缺點在你身上都不會有對嗎？那是因為Pancho你才是比較不正常的那一個。」

　　路鵬程差點一口血噴出來。天底下哪個公司的員工會當著老闆的面說他不正常？沒有吧，絕對不可能有！好在Yolanda要去的地方已經近在眼前，不然路鵬程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在今天沒有風度一次，把女士扔在路邊讓她自己走過去。

　　路鵬程把車靠邊停好，然後回頭，「Yolanda，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你這麼會教訓人。」

　　Yolanda眼睛彎彎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謝謝誇獎。」說著拎起她的手提袋下了車，在經過副駕駛座的時候，彎下腰來對車裏的路鵬程道，「記住我說的，Pancho，你該好好審視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Bye～」

　　路鵬程看著Yolanda走遠的背影，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然後什麼也沒有想，開下方向燈，鬆開刹車，將車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