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既往不咎
人的寂寞,有時候很難用言語去表達——即使在溫暖的房間裡,你仍會覺得冷,在喧鬧的人群裡,你依然聽得見自己內心的沉寂。
“我睡不著,”天真對著空氣輕聲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四周很安靜,安靜如她此刻的情緒,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裡沒有一絲慾望的成分。
這樣的感覺,彷彿幼時看完有恐怖場面的電視,一個人睡覺越睡越害怕,於是抱著枕頭走到大人的房間,期待地問,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睡?
她聽見秦淺的呼吸,平穩而有節奏,彷彿月夜下寧靜的大海,浪花輕輕起伏。
“好。”他說,聲音淡淡地。
他翻過身面對她,手臂環了過來,將她摟在懷裡。
天真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身體傳來的暖意。
很奇怪,和他這樣緊密靠在一起的感覺,很簡單,一點也不難。彷彿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了一張舒適乾淨的沙發,就坐了下來。
“天真,夜這樣漫長,不如講一講你的故事。”他的聲音在夜色裡低沉醇厚。
“我其實沒有什麼故事。”她咬脣。
“你有,”他輕輕出聲,在黑暗中凝視她,“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故事。”
無論她以什麼樣的表情現於人前,她的眼睛總是安靜,隱忍,這樣滄桑的眼神,不該屬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而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失態與狼狽。
曾經,她也有一雙在看人時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1998年夏末的某個傍晚,尚是高一新生的段天真站在走廊裡看著外面漸大的雨勢,心情不由有些煩躁。旁邊有個女生在溫柔地發嗲:“陳勖,我有多一把傘,給你用吧。”
“謝謝,我不用。”很是動聽的男聲。
“可是雨很大了啊,你會淋濕的。”
“真的不用。”
“哥,”甚是不耐煩的天真轉過身,看著他們微笑,“你不用就給我用吧。”
“陳勖,原來你還有妹妹?”女生驚訝地望著他,“初中三年同學我都不知道……”
男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天真,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我是他表妹。”天真不動聲色地答。
撐著傘走出十幾米,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天真仰頭望著鑽入自己傘下的男生,他頰上有幾滴雨水,緩緩滑至線條完美的下巴。
是張顛倒眾生的臉,她在心中微嘆。
“一起走吧,表妹。”他接過她手中的傘撐著,目視前方淡聲道。
這便是故事的開端,不乏味,也無甚出奇。
再後來,於人群中遙遙相望,會心微笑,有時彼此會為了小事莫名其妙地賭氣,晚自習下課一起回家,特意繞遠路只為了能一起多相處一會兒……電影裡說,男生和女生的故事總是重複的,的確,幸福的方式大抵相同。
年少時的愛情有如潛水,越是深入,越是沉迷於海底絢麗的景色,偶爾抬頭望向水面上的光亮,也會有衝動游至陽光下,將自己的尋覓到的快樂與心醉告知於眾,只不過,潛水原本就是種華麗的冒險。
一次考試的失利,讓班主任將其心中的猜疑告訴了天真的母親,雖然在天真看來這小小的挫折純屬偶然,因為她和陳勖都深知學業的重要性。
災難至此開始——母親的暴怒幾近歇斯底裡,彷彿將她壓抑許久的負面情緒盡數發泄出來。
她狠狠甩了天真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說,你就跟你爸一樣賤骨頭,離了情愛就活不下去。
她惡毒的話語和臉頰上的灼痛讓天真驚呆了,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聽見自己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媽,你不要因為自己的失敗就遷怒於我,爸爸選擇離開,並不都是他的錯,我就是喜歡陳勖,我就是喜歡他。
我看你們能有什麼結果,我不會讓他毀了你的前程。
母親冷笑,眼神冰冷。
彼時的段天真叛逆且倔強,目前越是反對,她越要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1999新年寒假,又一次與母親起了爭執的她憤而出門,陳勖在街頭找到她,說,一起去上海吧。
她說好。
十里洋場,繁華與浮躁並存。並非鐘意那個城市,而是那裡有他們都喜歡且約好要一起報考的一所大學。
相擁而眠的夜晚,一切都順其自然地發生,彷彿命中註定——黑暗中的甜蜜與疼痛,天亮後的茫然與恐懼。
那個她曾發誓要永遠深愛的人,那個她以為會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突然間消失無蹤,就彷彿他從來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從來都沒有過那麼一個人,在某個雨天鑽到她傘下說,一起走吧,表妹。
她找遍了和他走過的每一條街,一起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直到筋疲力盡,在人潮擁擠的路口放聲痛哭。
後來,她發現自己懷孕。
從手術室裡出來時,她望著臉色蒼白的母親,只說了三個字——我恨你。
其實她不恨母親,她恨的是另外一個人,還有她自己。可是她不能說出口,也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因為,她曾那麼那麼地喜歡他。
千禧年,她獨自坐上飛往異國的客機。
再回去時是母親病危,胃癌晚期。她的遺言只有一句,原諒媽媽,天真。
“她早已知道自己患上絕症,卻一直瞞住所有人。我後來想,她只所以對我和陳勖的事情反應激烈,是因為她對我放不下心,還有就是我說的話刺痛了她,爸爸和她離婚其實對她一直是很大的打擊,只是她從來都不肯示弱於人前,”天真輕輕開口,感覺淚水爬滿臉
頰,“我一直以為她說讓我原諒她是指她後悔對我那麼嚴厲,今晚才知道也許她指的是陳勖和他父母的事情。”
以為多麼漫長的故事,原來講完只用了十幾分鐘。曾經惶恐那些艱難的時光要怎樣才能捱得過,驀然回首,身後只留下曲折的腳印。那亦是心上的傷痕,需要時光去慢慢打磨,可那磨礪的過程,原本也充滿痛楚。
“即使在她躺在病床最痛苦的時候,我也都在怨著她,”天真泣不成聲,“她就這樣離開……她沒有給我機會,他們都沒有給我機會……”
“那些不是你的錯,”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沒有人會責怪你,天真。就算有錯,犯錯的也是那時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經過得那麼不快樂,難道連你也不肯原諒她嗎?”
他的聲音,彷彿咒語,封住了她失控的眼淚。
從來沒有人,以這樣的理論來安慰她,如此奇怪,卻又如此溫暖。
——就算有錯,犯錯的也是那時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經過得那麼不快樂,難道連你也不肯原諒她嗎?
“真的嗎?”她問,語氣裡仍然有著令人心酸的猶疑和忐忑。
“嗯,”他答,“你要原諒那時候的天真。”
“好。”她在他胸口輕輕點頭。
那夜,她夢見十八歲的自己,白T恤,舊仔褲,眼神明亮放肆,笑聲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