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入秋之時，張府迎來了老爺的大壽，宣城商賈和官吏悉數出席，可謂是熱鬧極了。

　　壽宴上，張老爺獻寶似的把阿青叫出來，讓他當場臨摹一副對聯給大夥兒瞧瞧。經過將離半年多的教導，阿青懂了不少場面上的禮儀，識字和寫字的本領也長進了不少，再加上他生得一副清秀模樣，很容易就能博得好感，確實讓張老爺長了不少面子。

　　宴席之後，幾位商賈和張老爺開玩笑說，要把自己女兒嫁到張府。當時，張老爺只覺得長面子而已，沒有想到過了幾天，竟然真有說客上門，似乎打算促成一樁親事。

　　張老爺是宣城的大官，多少商賈想把女兒嫁進來，只不過，張府的兩位少爺已經和官家之女訂親了，也只能和小兒子攀上親事。衆人現在看到阿青比從前長進了不少，更加少了幾分顧慮。而對張老爺來說，看到兒子逐漸懂事，也覺得不會委屈人家姑娘。

　　這一天，張家老爺把將離請了過去，婉轉地告訴他說，感激他對阿青的教導，如今阿青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前幾天剛剛替他訂了一門親事，日子就訂在兩個月之後。

　　聽到這話，將離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張老爺說，希望將離多多教導阿青一些關於婚宴禮儀的事情，尤其是成親之後如何照顧妻小。

　　將離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張老爺說完之後，他才回過神來。恍恍惚惚地道了一聲「好」，他就離開了大廳，好不容易回到屋裏，竟然覺得渾身都沒力氣了。雖然知道張府是爲了什麽把自己請來的，可是，他根本沒想到阿青真的要成親了。

　　成親意味著什麽？阿青就要和一個女子在一起，他們要相處一輩子，養育他們自己的孩子。阿青即將擁有的是最平凡的人生，可是，他的人生裏沒有將離。

　　將離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事，但他以爲這一天會很遙遠，沒有想到竟然來得這麽快。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帶著阿青離開。事實上，現在的他已經站起來了，可是，他怎麽可以帶著阿青離開呢？

　　如果他改變了阿青的人生，天曉得會有什麽樣的結果。他曾經算過阿青的命格，他的這一世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七十多歲，但是，如果自己貿然干預阿青的人生，整個軌道都會變得不一樣，將來會發生什麽事就連將離也不清楚。

　　將離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在他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不敢拿阿青的人生作賭注。

　　將離無奈地笑了，默默地回到房裏。外面鳥語花香，熱鬧極了，似乎連奴僕都知道這個消息。可是，他關上房門，四周安靜一片，沒有一絲的聲音，彷佛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他一個人笑不出來。

　　阿青要成親了，阿青，阿青……不，不僅僅是阿青，還是他的長瑄，他愛戀千年的人竟然要娶妻成親了……

　　將離不由得笑了，心裏泛著一股奇痛，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知道自己不該胡思亂想，可是，腦中浮現出阿青娶妻生子的情景，多麽可怕，多麽可笑，他無奈地閉起眼睛，那些畫面變得越來越清晰，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堂堂的天界三太子，竟然爲了一樁這麽簡單的事情煩惱，他的法術可以上達天庭，下至地府，沒有什麽地方是他去不了的。可是，阿青心裏的位置，阿青身旁的位置，哪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夜裏，將離吩咐廚房準備幾樣下酒菜，又特地從東風樓打了三罈好酒。明知道醉不了，偏偏還想買醉；明知道該放手，偏偏糾纏了三世。

　　這一夜，張府的大廳熱鬧極非凡，阿青的親事總算敲定了，一家人忙著慶祝，就連奴僕都得以討賞。張老爺讓小桃去請將離，她總共來了三次，也被將離擋了三次，就連房門都進不去。

　　將離一個人悶在房裏，吃著美食，喝著好酒，食不知味，酒肉穿腸過。他煩躁地扔掉筷子，酒杯也被他推到旁邊，一手提起地上的酒罈，乾脆仰頭大喝起來。

　　誰見過三太子如此豪邁，誰見過三太子如此狼狽，他不怕丟臉，他想讓長瑄見到。

可是，長瑄怎麽看得到？就算看到又能怎麽樣？小笨蛋只會叫痛、叫委屈，他不明白他的情意，也不明白他的內疚，他不願意原諒自己，更不願意親近自己。自己除了悶頭生氣，又能做得了什麽？難道再逼他一次？

　　將離很生氣，對小笨蛋生氣，也對自己生氣，可是，他寧可把氣都咽進肚子，也不捨得強迫小笨蛋面對自己。

　　忽然，將離察覺到有人，明知道那人是誰，他偏偏又問道：「誰在外面？」

　　那人不答，卻沒有離開。

　　「小笨蛋？」將離暗罵自己，和小笨蛋耍心機幹什麽？他猛然站起，下意識地往外走去，生怕小笨蛋調頭就跑。

　　「乓──」

　　他剛跨一步，正巧踢碎了地上的酒罈，外面的人嚇了一跳，叫了一句「哎喲」。

　　「小笨蛋。」將離隨手一揮，房門就打開了，阿青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在門口。

　　「你來幹什麽？不是恨不得離我八尺遠嗎？」話說出口，將離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尤其看到阿青緊張的樣子，他越發感到疼惜。

　　「進來吧。」

　　阿青愣了一會兒，似乎心裏有些猶豫，將離無奈地笑了，神色越發顯得苦澀。這時，阿青的目光掃過地上一圈，看到七零八落的碎片，擔憂地問道：「你心情不好？」

　　將離笑了，反問道：「你還知道我心情好不好？」

　　阿青沒聽懂他的意思，認真地回答道：「爹爹說了，高興的時候只能喝幾杯酒，難受的時候才能喝這麽多。」

　　「你難受過嗎？」

　　阿青一愣，搖了搖頭。將離輕笑，淡淡道：「呵，曉得你不懂什麽是難過，所以才這麽哄你。」

　　阿青雙手握成了拳頭，似乎想要反駁，可是，他猶豫半天，仍是沒法肯定。

　　「我，我懂……」

　　將離心想，真是個長不大的小笨蛋，明明什麽都不懂，非要跟著別人說懂。

　　「還不進來，想吹冷風嗎？」這一次，將離說出口時就後悔了，他皺了皺眉頭，又補了一句，「聽話，外面風大。」

　　阿青突然擡起頭，盯著將離看了半天，慢慢地走了進來。他看到將離坐下，也跟著他坐在旁邊，將離繼續喝酒，他直直地盯著他看，好半天才說道：「我想和你好好地說說話。」

　　聞言，將離突然笑了，了然地問道：「你爹教你這麽說的？」

　　阿青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笨，自己傻，除了問爹爹該怎麽說話，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你懂這話是什麽意思嗎？」

　　阿青剛要出聲，忽然又說不下去了，他苦著臉，想了半天才說道：「我想和先生好好相處，不想先生再生氣了。」

　　將離輕笑，給自己倒滿了酒，「是嗎？到底是誰生氣呢？」

　　阿青漲紅著臉，委屈地低下頭，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生氣，可是，我不喜歡……」

　　將離瞟了他一眼，輕歎道：「是嗎？」

　　阿青使勁地點點頭，認真地說道：「那樣不好，是不應該的，我不喜歡，我變得好奇怪，就好像生病一樣，感覺，感覺……」

　　阿青的聲音越來越輕，漸漸地聽不清了。此時，將離也沒有心情管他說什麽，他能說出什麽呢？無非是「生氣」，「討厭」，「不喜歡」，還有一句「滾開」，那才是最傷人的。

　　「你走吧，跟你爹說，你和先生好好說過了，先生太累了，所以才沒有出去。」

　　阿青睜大眼睛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不明白什麽。

　　等了很久，將離都沒有聽到阿青的聲音，他差點以爲阿青已經走了。突然，他又聽到阿青小聲地說道：「可是，這些話都是對爹爹說的呀，還有我的話呢，先生不跟我說話了嗎？」

　　說著，阿青著急地拽著將離的袖子，眉頭緊鎖地盯著他看。

　　將離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我擔心先生，我覺得先生好像不高興了……」

　　將離心想，你都叫我「滾出去」了，我能高興嗎？

　　明明有著一肚子的嘲諷，可是，將離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爲了阿青的一句「擔心」，他就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小笨蛋還是在意自己的，難道不是嗎？或許他真的生氣了，可是，他並沒有記恨一輩子，他既然會關心自己，說不定還會挂念自己。

　　想到這裏，將離竟然覺得心情好了不少，他溫柔地撫摸著阿青的頭髮，阿青愣了一下，倒也沒有躲開。

　　「你不生氣了？」

　　阿青努力地想了一會兒，努力地想要琢磨自己的想法，好半天才說道：「我生氣啊，可是，看不到先生，我又很難受。先生不高興，我擔心，先生難過，我也擔心，然後，然後就不記得生氣了……」

　　看到阿青害羞地低著頭，將離差點以爲阿青能夠明白自己的心意，脫口而出道：「小笨蛋，只要你不成親了，我就不會難過，也不會不高興。」

　　阿青瞪大了眼睛看向將離，奇怪地回答道：「啊，不成親了？可是，爹爹會生氣，阿娘也會生氣，我怎麽可以不成親？」

　　將離一愣，正想說些什麽，忽然又聽到阿青焦急地說道：「不行呀，我不能不成親的……」

　　「夠了。」不等阿青說話，將離已經忍不住了，他板起臉孔，嚴肅地喝斥道：「你都要成親了，管我生不生氣，高不高興。」

　　阿青茫然地看著將離，不明所以地問道：「我不明白，成親和先生有什麽關係，我能娶新娘子了，先生不高興嗎？」

　　將離冷笑，反問道：「我爲什麽要高興？」

　　看到阿青驚訝的樣子，將離也不忍心說下去，他歎了口氣，苦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了。」

　　阿青看著將離一杯接著一杯，酒罈都快空了，他急忙說道：「先生爲什麽一直喝酒呢？先生還在難過嗎？先生爲什麽難過，又是因爲我嗎？」

　　將離笑得苦澀，他道：「我愛的人離開了，我心裏挂念他，我怎麽會不難過。」

　　是那個長瑄嗎……

　　阿青暗暗地默念著，動了動嘴唇，半天才發現自己沒發出聲音。

　　他突然感到一陣苦澀，極不喜歡看到將離此刻的樣子，然而，當他看到那人難受的表情，自己也跟著難受了起來，先前的心情似乎不那麽重要了，一心只想著安慰將離，不假思索地說道：「那你去找他呀。」

　　將離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裏多少愁苦，多少無奈，他笑道：「找到了有什麽用，他已經不記得我了，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啊，統統都不一樣了，長瑄不會和自己心意相通，不會爲自己摘千年雪葵，不會和自己緊緊相擁。他只會求自己帶他出去玩，只會罵一句「滾開」和「討厭」，除此之外，他根本不懂自己的感情。就算自己真的做錯了，可是，阿青能夠明白他的愧疚嗎？

　　酒罈空了，人卻醉不了，將離又拿了一罈，剛剛倒滿酒杯，就看到阿青眉頭緊蹙，擔憂地盯著自己看。

　　心臟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說不清的難過和心疼，將離忽然覺得自己太蠢了，竟然妄圖從阿青這裏得到更多的感情。小笨蛋怎麽會懂情愛，怎麽會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確實是長瑄，但又不是長瑄。

　　將離無奈地苦笑，勉強克制著心裏的感情，逼著自己忘記這些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已經無望，多想又能如何？

　　「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喝酒了？」聽到將離的回答，原本懸著的心似乎安穩了不少，只是看到桌上的空酒罈，阿青不由皺起眉頭，小心地拽住了將離的袖子，懇求道。

　　將離嘴角微揚，笑問道：「爲什麽不能喝酒？」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喝光了一杯。

　　阿青的眉頭越發皺緊，苦思半天，總算答道：「不喝酒就不難過，不，不對，不難過就不喝酒……」

　　他著急地撓著頭髮，急切地說道：「反正，我不要先生喝酒，不要先生難過，先生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我喜歡先生一直都笑著！」

　　阿青說得認真，將離也沒法不當真。從生氣到擔心，他似乎明白了阿青的心思，卻又有些糊塗。糊塗就糊塗吧，他不明白阿青，阿青也不明白他，如此倒是公平。

　　「你想讓我高興，想要安慰我？」將離忽然笑了，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揚，說不出的風流瀟灑。

　　阿青看得愣愣的，臉上一紅，連忙點點頭。

　　將離揉著阿青的頭髮，柔軟的發絲纏著自己的手指，竟然甜蜜得捨不得放手。疼惜的心情讓他漸漸忘記了其他，彷佛只要對著眼前的人，再多的妄想都可以丟到一邊。

　　「既然你想讓我高興，今晚就幫我暖床吧。」

　　阿青自然不明白「暖床」的意思，只不過，他一聽到「床」字，就「哎呀」地叫出聲了。他漲紅著臉孔，有些生氣，又不敢生氣。

　　「我，我不要到床上去……」阿青慌亂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緊張地盯著將離。

　　將離忍不住大笑起來，抓住他的手腕，調侃道：「小笨蛋也會想歪？」

　　「啊？」

　　阿青不明所以地看向將離，將離故意皺起眉頭，佯作煩惱道：「天涼了，被子太薄，晚上凍得睡不著，你躺進我的被窩，幫我把被子捂熱了，這就叫暖床。」

　　阿青看了看將離，又看了看床鋪，明瞭地點點頭，立馬就開始脫衣服了。

　　將離見狀，不禁笑駡道：「真是個小笨蛋。」

　　說罷，他一邊假裝吃菜，一邊斜眼看著阿青脫衣服，剛巧順手拿起了酒杯，突然就聽到阿青驚叫道：「不准喝酒。」

　　說罷，阿青快步上前，把酒杯搶了過去，趁著將離不留神的時候，悄悄藏起來了。

　　將離心想，你把酒杯藏了有什麽用，這裏不是還有一大罈嗎？

　　儘管如此，將離也不打算招惹阿青，他耐心地等著阿青脫去外袍，乖乖地躺進被窩裏，努力地給自己「暖床」。

　　「哎呀，你怎麽上來了啊。」

　　看到將離爬上床，阿青下意識地蜷縮著身體，悄悄地躲進裏面。不料，他還來不及把自己藏起來，已經被將離抱進懷裏了。

　　「聽話，我抱著你睡，不會再隨便親你的。」

　　聞言，阿青的臉頰更紅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又羞又惱地瞪了將離一眼，卻不再推開對方。將離的懷抱似乎讓阿青覺得舒服，他漸漸地放鬆著身體，疲倦地閉起眼睛。將離見狀，不禁笑了，到底是誰給誰暖床？

　　「阿青，你睡了？」

　　阿青趕緊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回答道：「我沒睡，我在暖床，要把被窩弄得熱呼呼的。」

　　看到阿青滿臉認真的表情，將離覺得心裏暖暖的，說不出的平靜和滿足。

　　「阿青，我讓你這麽生氣……」

　　「我已經不生氣了！」

　　話未說完就被阿青打斷了，將離佯作生氣地瞪了他一眼，阿青果然乖乖地閉嘴了。

　　「那幾天，你不是看到我就恨得要死，既然這麽討厭我，爲什麽不告訴老爺他們？」

　　阿青想了一會兒，緊抿著唇，低頭不敢看將離。過了好半天，他才悶悶地答道：「不想……」

　　將離假裝沒有聽到，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告訴老爺的話，老爺他們就會把我趕走，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擔心我靠近你，也不用對我大吼大叫，一個人搬了桌子又搬椅子挺累的吧。」

　　阿青臉上一紅，點點頭又搖搖頭，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話。

　　「我、我也想過的，只要看不到先生，我就不會覺得生氣，也不會覺得自己怪怪的。可是，真的看不到先生的時候，我又覺得不習慣。」

　　將離一驚，倒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明明心裏激動極了，他卻拼命忍著，佯作平靜道：「有什麽不習慣的，從前我沒有來的時候，你也不是過得很好。」

　　「不好！」

　　看到將離盯著自己，阿青慢吞吞地回答道：「我生氣，我不敢和先生獨處，只要一天看不到，這裏就難受。」

　　阿青捂著自己的胸口，困惑不解地皺著眉頭。將離見狀，更是不知該說什麽，他緊緊地抱著阿青，柔聲道：「不要皺眉頭，難看死了，快睡覺，睡著了，身體就熱了，你不是要幫我暖床嗎？」

　　聽到這話，阿青趕緊閉起眼睛，臉上帶著認真的表情，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等到阿青睡熟了，將離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眼眸中帶著淡淡的柔情，悄悄地吻著他的額頭和嘴唇。

　　簡單的一個吻，卻讓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滿腔的激動和歡喜。

　　阿青睡著了，將離卻睡不著，他想了很多，翻來覆去都是關於阿青的，有過掙扎，有過猶豫，最後，還是一句「不舍」。

　　如果沒有今夜的事情，或許將離仍在舉棋不定，可是，不管阿青爲何而來，既然他已經來了，自己就不能放手了。

　　管他現在懂多少，別說是小笨蛋了，就算是大笨蛋，自己也能讓他開竅。管他將來會面對什麽，他是堂堂的天界三太子，就算小笨蛋遭遇不測，大不了把內丹給他，總不能看著他出事。

　　想到這裏，將離也漸漸釋然了，低頭看著懷裏的小笨蛋，他不由得笑了，滿足而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