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那是林子驄一直藏在心裡不願跟別人分享的秘密。

　　大約在三年前，他前往淞陽府商洽生意。那時的他，初出茅廬、年少氣盛，無意間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晚上，他從酒樓談完生意返回別苑，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裡，他遭到一夥蒙面人的伏擊。

　　雖然林子驄也曾學過些簡單的拳腳功夫，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他便受了傷。幸好有忠心的隨從保護，他才能在重圍中逃出一條生路。

　　他渾身浴血，踉踉蹌蹌的前行，不知跑出了多遠，也不知跑到了哪裡。昏昏沉沈中，他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摔倒在地。

　　「你怎麼了？」

　　那人蹲下身子詢問。

　　被血跡含混的雙眼已經不能辨清那人的容貌，格外清楚的記得對方的眼眸，有些錯愕，有些關切，有些憐憫，水一般清透。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個的衣襟：「救……救我……」

　　後來的時間，他的意識有時清醒、有時模糊，清醒的時候總能感到有隻手在撫摸他的額頭，然後換上一塊涼濕的手巾。

　　那雙手是那麼的溫暖，那麼的溫柔，是他被病魔煎熬時唯一的慰藉。

　　隨著傷口的癒合，他終於完全恢復了意識，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那雙眼睛和那隻手的主人。

　　記得那一天，一隻好奇的小手摸上他的臉，他猛地一睜眼，換來對方一聲驚呼。

　　他看到一個無比清秀的孩子站在自己的榻前，也許是沒想到他會突然的醒來，美麗的眼睛中流露出驚慌不安，看起來惹人憐愛極了。

　　他正想出言安慰對方，門外突然傳來呼喚聲：「阿端，阿端！你跑到哪裡去了？」

　　少年顯然怕極了這聲音，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急忙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卻比千言萬語還要打動他的心。

　　他默默的記住了這個名字，阿端。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門，想找人問問到底這是哪裡，可是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他走到前院，忽然聽到一陣騷動，還有叫喝扭打的聲音。

　　難道賊人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追到這裡來了？

　　想到這裡，他再也顧不得許多，跑回後院，從後門逃走了。

　　回到林家在淞陽的別苑，一干夥計如獲至寶，再也不敢耽擱，連夜將他送回京城。在京城養好了傷，父親卻又去世了，他忙著處理喪事、接管生意，等一切步上軌道，已經過了兩年多。可是，那個叫做阿端的少年，他卻從沒有一刻忘記。

　　「還好老天待我不薄，我終於找到你了。」 林子驄將阿端擁在懷裡，心滿意足地道，「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這麼幸運。佛說一切皆有緣法，果然我們是有緣份的。」

　　阿端默默地縮在他的懷裡，什麼也沒有說。

　　「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覺得我們的相遇簡直像書裡寫的一樣麼？」

　　阿端還是不說話。

　　林子驄終天發現不對了：「阿端，你的身子怎麼在發抖？你很冷麼？」

　　「子驄。」阿端把眼簾垂地低低的，「你是因為覺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才會對我這麼好，是麼？」

　　林子驄笑道：「我一直想怎麼報答你，照顧你一輩子就是最好的方法。」

　　阿端的身子抖的更厲害了，忽然掙脫了他的懷抱。

　　「阿端？」

　　阿端回頭，看他：「子驄，倘若我告訴你，我跟著我哥哥在淞陽城住了五年，他從來不許我晚上出門，一次也沒有過呢？」

　　林子驄一呆：「什麼意思？」阿端晚間不能出門，那麼那晚救他的人是誰？

　　阿端低聲道：「我依稀記得，大概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哥哥出去陪酒了，我一個人在屋裡，很怕很怕，只盼著哥哥早些回來。可是那晚哥哥卻回來得特別晚，我聽到他進門的聲音，爬起來看他，就著那燈影，我嚇了一跳，他的身上都是血！我嚇得當時就叫出來，以為他又得罪了什麼人，可是他卻跟我說，那血不是他的。」

　　「那時候哥哥的生意還不錯，老爹不敢待我們太刻薄，我們住的房子也要大一些。除了自己的臥房，還有一個雜物間。那天以後，雜物間的門就鎖了，哥哥從來不讓我進去。有一天，我實在耐不住好奇，看著哥哥忘記了鎖門，就偷偷地溜了進去……」

　　林子驄聽到這裡，心裡一緊，忽然有些害怕他再說下去。

　　「我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人的模樣，可是我哥哥忽然叫我的名字，原來是有人來砸場子，哥哥沒見到我，心裡擔心。不知為什麼，從那天起，那間房子又不鎖門了，裡面的人也不見了。那時候我年紀小，記得也不是很清楚。若不是你提起來，我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呢。」

　　阿端抬頭看他，目中淚意盈盈：「原來那時不是夢，我到現在才是做了一個清秋大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林子驄的腦中一片混亂。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阿端和救他的是一個人，疼愛阿端也就順理成章。可是現在這一個人卻分成了兩個，他找錯了人，愛錯了人！

　　阿端垂淚到：「子驄，你還會對我好麼？」

　　「我……自然……」 林子驄扶住頭，「阿端，我現在腦子有點亂，你先讓我靜一靜，把事情捋捋清楚。」

　　他像一個突然失去重心的人，腳步游離地走開，「逃」離了這間屋子，逃離了阿端身邊。

　　「子驄！」阿端擔心地叫到，想追出去，卻不敢動。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床上，他覺得好冷好冷，來得容易的幸福，原來走的也那麼容易。

　　怎麼可能不是阿端？不是阿端又是誰？

　　就算打死林子驄，他也不能相信那是青珞，那個貪婪刻薄、厚顏無恥的青珞！他哪來的善心救人？他哪有資格做出這樣的義舉？

　　不，不會是他！

　　林子驄這幾日忽然想明白了，就算不是阿端救了他，他對阿端的心意也不會改變。救他的是誰都可以，但決不能是青珞！決不能是那個他打心眼裡鄙薄、看不起的人！

　　一定不是青珞！

　　林子驄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惴惴不安，也許事情的真相要問青珞本人才能清楚了。

　　對於林子驄來說，找到青珞並不是一件難事，他能縱橫商場，絕對不是只靠了祖宗的蔭蔽。荊如風對青珞的關切他都看在眼裡，青珞出走之後，最焦急的是荊如風，當荊如風終於恢復常態的時候，他知道青珞找到了。

　　但他沒有對阿端說，對他來說，青珞最好永遠離開阿端，離開林府，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現在，他決定要見一見青珞了。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將青珞帶到酒樓後面的巷子裡，兩個人終於開始面對面的交談。

　　「這個，我娘要我給你。」

　　林子驄把一張紙遞到青珞手裡。

　　「這是什麼？」青珞皺眉。

　　「治腳傷的方子。我娘特地從唐神醫那裡求來的。」 林子驄心裡疑惑極了。唐神醫謝客多年，娘親從他那裡弄來方子必然是花了不少力氣。居然是為了青珞，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真不知這青珞到底有什麼能耐，娘也好，如風也好，彷彿都中了他的迷魂術，被他牽著走。

　　青珞接過藥方，心裡驀的一曖，那老……老妖婆還真是個有心之人。

　　「替我謝謝你娘，店裡還忙著呢，我回去了。」

　　他跟林子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相看兩厭，還是不見的好。

　　「等等！我還有……有些話想跟你說。」

　　青珞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阿端好麼？」

　　「嗯，很好。」

　　「那就好了，阿端當你是天，好好待他。」

　　以前說這話的時候，心裡總免不了幾分酸楚，現在卻多了一份釋然。青珞忽然想，自己真的愛過這人麼？他像所有的小倌一樣，盼著突然出現一個救星，帶著自己離開那個骯髒不堪的地方。林子驄給了他一個希望，於是他愛上了他，其實，他只是愛上了那個希望罷了。

　　他看著這個男人，有一絲悵然，卻不覺得遺憾。

　　「我會的。青珞……」 林子驄低下頭，有些猶豫，「我……」

　　青珞奇怪的看著他，這個跟自己說話從來高高在上、不屑的很，如今這份怯懦從何而來呢？「什麼？」

　　「我聽阿端說起，三年前，你好像救過一個人回去。」

　　青珞一呆：「你問這個做什麼？」

　　「啊，你只是隨便問問，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善心。」

　　青珞看看林子驄，事隔近三年，他已經忘記了當初那人的模樣，更無法將那個狼狽憔悴的末路之人同衣冠楚楚的林子驄聯繫起來。當下冷笑道：「好心有什麼用？好心沒好報。我把他扛回家，又給他治傷，又伺候他的病情。結果他好了，連聲招呼也不打自己跑了，所以說，這好人是做不得的。」

　　那晚若不是看那人滿身是血地躺在街頭，忽然觸景生情，想起當初被打斷了腳拋在街頭無人理睬的自己，他才不會撿這樣的麻煩。人世間跌跌撞撞打滾了這麼多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懂，可是頭腦一熱，卻又顧不得了。

　　「還有事麼？我可真要走了。」

　　林子驄連忙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青珞走出幾步，林子驄在身後叫道：「青珞！」

　　青珞有些不耐煩了，這人怎麼突然婆婆媽媽的？「又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自己保重。」

　　青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多謝你了！」

　　直到青珞在拐角處消失，林子驄還是怔怔地不能動彈。

　　真的是他！要怎樣才能接受這個事實？自己一直想著要報答的人竟是一直以來自己刻薄相待的人？曾經那個心中的幻化出來的完美聖靈事實上卻是如此的庸俗不堪！老天到底在捉弄青珞，還是在捉弄自己？

　　就在他茫然呆立的時候，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驚呼。，

　　那是青珞的聲音！

　　林子驄想也不想，衝了過去。

　　「放開他！」

　　他正看見一個蒙面人扭住了青珞的雙手，另一個拿著麻袋套在了青珞的頭上！

　　他揮舞著拳頭，想要上前解救，早被幾個漢子攔住了去路。

　　可惜他的功夫三年如一日，仍然沒什麼長進，在被打昏之前，他只聽到了這樣一句對話：

　　這個傢伙怎麼辦？

　　算了，一起帶走。

　　到底這些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為難青珞？

　　黑暗中，林子驄艱難的扭動了一下身子。

　　他睡得很不舒服，頭不知道為什麼疼得厲害，想伸手去摸摸，卻發現手動不了。大概是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半邊身子都有些麻了。床也很硬，膈得他生疼。

　　「喂，醒醒，醒醒！」

　　他睜開眼睛，就看到青珞。「你沒事吧？」

　　青珞撇撇嘴：「看看咱們兩個的樣子，就知道有事沒事了。」

　　林子驄打量四周，他們似乎正被關在一間廢屋之中，門窗都閉得緊緊的。而他們兩人也被牛筋綁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 林子驄大驚失色，「是誰要找咱們的麻煩？」

　　青珞道：「錯了，他們是要找我麻煩，你只是捎帶手兒。」

　　看他的樣子還挺得意。林子驄沒好氣地道：「你倒是很開心！」

　　青珞笑道：「那是自然。我這輩子還從沒被人這麼看重過，就算是被抓了也好，至少證明我還有比人強的地方。」

　　林子驄拿他無法，只得道：「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在與你為難？」

　　這倒要好好想想。雖然得罪人是青珞的強項，但他來京城畢竟時日尚短，還來不及得罪幾個。想來想去，也只有太白樓算冤家，但是上次被按察司一嚇唬，他又不信太白樓有這樣的膽子。

　　林子驄慢慢挪動身子，一點一點移到窗邊，身子一挺，整個人直立起來。

　　「你做什麼？」

　　「看看能不能從這裡逃出去。」

　　青珞「哼」了一聲，：「手腳都綁著，怎麼逃？」

　　「想逃？」門忽然打開了，兩名蒙面男子走了進來。其中一個見到林子驄，立刻呦喝一聲，走上前去將他按倒在地。那人回頭向同伴道：「我就說先將這廝解決了，你卻非要將他留下，出了事，咱們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後一人顯然被他說動了，道：「我倒不是惜他這條命，就怕手腳不乾淨，徒生禍端。既然你這麼說，就殺了他又有何難？只是記得麻利些，別留下痕跡。」

　　那個嘿嘿笑道：「我理會得。」拖了林子驄就往外走。

　　青珞大急，叫道：「不能殺他！他是京城有名的林家商號的大老闆，可比我值錢多了，你們要多少贖金都有！」

　　拖著林子驄那人身子一頓：「專營茶葉、絲綢的那個林家商號？他是林子驄？」

　　青珞連忙點頭。

　　那人放下林子驄，跟自己的同伴對望一眼，兩人都笑了。「想不到這一次是歪打正著，一箭雙鵰。」

　　林子驄掙紮著坐起，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個笑了笑：「林大老闆，青珞公子，真是委屈你們二位了。其實我跟你們無怨無仇，林老闆跟鄙上還有些淵源，可是你們有一位朋友實在很不識抬舉，讓我家主人頭疼得很，只好請你們來，說和說和。」

　　林子驄和青珞對望一眼：「如風！」

　　青珞忽然急了，向前挪動身體：「你們要對如風怎樣？」

　　那兩人冷笑一聲，也不理睬他，逕自開門出去了。

　　青珞哪肯放他們離開？用力一撲，正撲在其中一個身上：「你們到底要將如風怎樣？」

　　被撲住那人吃了一驚，伸手要將青珞推開。可青珞甚是悍強，居然張口去咬他的手掌。那人連忙將手掌一抽，青珞牙關落下，咬住了他衣袖。衣袖一扯，露出一截手腕來，那手腕根部，赫然紋著一條青龍。

　　青珞看到這條青龍，忽然驚得呆了。

　　「孟小候爺！你是孟小候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