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一阵虚惊伴着一场闹剧,好在最后的结局是皆大欢喜。一连闹了几天,现在青珞和他的伙计们终于可以静一静了。
这一闲下来,许多在慌乱中被遗忘了细节也被满怀疑惑地重新提起。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小石头告的密?」青珞坐在靠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一面注视着来来往往的酒客,一面忙着将一碟桂花糕往嘴里塞,空当儿里问了这么一句话,还一不小心噎着了。
荆如风赶忙给他倒过一杯茶去:「慢些,慢些,没人跟你抢。不是小石头说的,他的脑瓜还不够聪明,哪能逃过你的耳目?是……一些朋友帮忙。」
青珞听着,心里一动:「我这小店刚开张的时候,总有两个人来捧场,后来又蒙他们拉了不少客人,才把这生意带起来。他们也说是朋友推介而来,那个‘朋友’是不是你?」
他直直的盯着荆如风,那双凤眼此时清澈澄明,容不得一丝蒙蔽。荆如风摇头苦笑:「你真是个玻璃心肝儿,什么也瞒不过你。」
「什么?那个赵大爷和李大爷原来是荆少爷的朋友,那两人可是大有来头呀。」朱小毛忙里偷闲插了进来,随手夹起一块糕饼往嘴里送。
青珞眼明手快的打落:「偷懒还偷吃,干活去。」
朱小毛撇撇嘴:「小老板,你也忒抠门了,现在又没什么客人了,吃你一块糕也舍不得。」
这个时间,客人们都已酒足饭饱走得差不多了。
荆如风笑道:「让他歇会儿吧,也忙坏了。」
「还是荆少爷心好。」朱小毛得寸进尺,搬了椅子自行坐下,道,「荆少爷,你居然跟按察司的差爷们是朋友,当真了不起。」
青珞一呆:「什么按察司?」
荆如风正要说话,早被朱小毛将话头抢了过去:「那个赵大爷、李大爷,还有他们的朋友,都是京畿按察司的差爷啊。啊,小老板,我想起来了,那群恶棍来闹事的那天,你被他们打昏过去了,好戏都没看到。」
青珞奇道:「什么好戏?」那时他为失明困扰,事情如何结局竟忘了询问。
「那天你被那群无赖打昏,店里立刻就炸开了锅,大家是惊的惊,逃的逃。我一见这情形,一股怒火立时从胸口窜到了脑顶上。我心想,这些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东西,竟然敢打伤咱们小老板,今天我朱小毛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跟他们拚了!」
说到这里,朱小毛是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青珞问:「然后你就冲上去了?」
朱小毛挠挠脑袋:「我是想冲上去,可是没容得我动手,那个赵爷李爷就坐不住了。赵爷一个扫堂腿,就踢倒了他们一片。几个恶霸骂骂咧咧正想爬起来,那李爷大手一挥,套出一样东西来。几个恶霸一见,舌头也软了,手也颤了,两条腿哆嗦了半天,硬是没爬起来。」
青珞忍不住问道:「那李爷拿的什么东西?」
朱小毛森然道:「金光闪闪一道按察司的腰牌!」这按察司主管京畿治安,这群泼皮落在他们手里,可是正遇到克星了。
「还没等审问,这群恶霸就什么都招了。原来他们是拿了对面太白楼的好处,来闹场子的。」
怪不得太白楼这些日子如此沉寂,想来吓得不轻。青珞笑眯眯的看着朱小毛:「我才发现,你的口才真是不错,将来要是不做这份差事了可以去闹市口说书。」
朱小毛愣了一下:「我这份差使挺好的。」
青珞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朱小毛擦了把汗,叫道:「客官,我来给您加壶茶。」一溜烟儿的去了。
青珞笑道:「不愧是朱小毛,我就喜欢他的机灵。」
他回头问荆如风:「原来你还有做官的朋友,我都不知道。」
荆如风苦笑道:「我师傅和按察都御史大人是故交,我和按察司确实有些交情,一直没机会提起,不是故意瞒你。」
青珞眉头微蹙:「我这人向来是见官就怕,和他们扯上干系,总是让人心慌。」
荆如风心中一动,自己正在为御史大人查案之事还是不要告诉青珞了,只等将案子了结了,就跟按察司脱离关系,守着青珞过普通人的日子。他握住青珞的手:「你放心,有我在呢。」
青珞哼了一声:「有你在又怎样?你既然早已找到了我,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荆如风心中愧疚:「倘若当时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受伤了。可你是瞒着我们出来的,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最怕你不愿相认,躲到更远的地方去,我连找都找不到你了。」
时至现在,荆如风的口气中依然透出几分惶惑,青珞心头一软,叹道:「傻子,我若真不想见你,早就跑得远远的,更不会让小石头留在身边了。」
荆如风眼睛一亮。
青珞笑道:「你能找来,我很高兴。真的。」
两人目光相对,顿觉心意相通,不禁相视一笑。
荆如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青珞:「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咱们回房去!」
青珞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跟他来到楼上,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给,我答应你的。」
那是一条白色的绸巾,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留着古旧的墨迹,每一个笔画青珞都已熟记于心。他颤抖着接过,低声道:「我也曾去过山上两回,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还是你的本事大。」
荆如风见他始终低着头,双手不停颤抖,显然心情激荡,心中有个疑惑越甚,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帕子上面的字,我都看过了,言语之间,象是托孤之意。青珞,这帕子是你的么?」
青珞身子忽然一僵,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转过身,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道:「九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形就不怎么好了,新年的时候阿端得了一个新帽子,我没有。我其实知道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阿端,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一赌气跑出家门,哭着跟隔壁的王家阿伯说,我一定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当时老人的表情让青珞终生难忘。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当青珞追问下去,老人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也不说了,在青珞心里留下一个疑惑。后来青珞回到家,却没有像阿爹阿娘问起这事,现在想想,也许是不敢吧。
可是越怕成为事实,最终还是成了事实。哪个父母舍得将亲生子卖入娼馆?每当被「老爹」毒打之后,这个疑问就越发鲜明,随着身体的刺痛一齐狠狠地扎在心上,成为日日夜夜的煎熬。
这个问题真正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之后。阿爹病死,垂危的娘亲将阿端送到他身边。娘亲没有否认,只将这帕子交给了他,留下一句嘱托:是我们亏待了你,你怎么对阿端都行,只是要不把他带进娼馆。
也没人能了解青珞当时听到这句话的酸楚,真的很想问问:你们既然也知道这娼馆是进不得的,为何还要把我送进来呢?
荆如风坐到青珞身边,轻轻的将他圈进怀里:「哭吧。」
两个字象是开了一道闸口,青珞的眼泪倾泻而下。
荆如风轻声道:「恨他们么?」
青珞迟疑了一会儿,道:「与其大家一同饿死,不如舍我一人。任谁都会这么做,只是我命不好……我虽然总这么跟自己说,还是好恨,好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人人都有爹娘,为什么只有我没人疼爱?」
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襟,不停地扭转、压按,仿佛这样才能让心中的恨意有些微缓解。
荆如风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抓住他的手:「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一切都会好。」
青珞抬起头,荆如风正望着他,脸上有爱怜无限,心里顿时暖了起来。
也许半世的孤苦,就为了等待这个人的出现吧。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荆如风举起丝帕:「这帕子交给我好么?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找到亲生父母,让你们重续天伦。」
青珞看看丝帕上早已褪色的血印,低声道:「其实找到找不到,都不是很重要了。以前我总盼着找到他们,问问他们,为何这么狠心把我丢下。可是那天我看到宝凤姑娘的遭遇,我忽然想,也许他们当初抛下我,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现在过得很好,只希望他们也过得好。」
荆如风听他提起宝凤,忽然想明白很多事。他一直奇怪,以青珞的吝啬,就算再怎么同情宝凤,也断断舍不得将全部积蓄倾囊以赠。原来青珞是从宝凤孩儿身上,想起了自己。他说的什么「被卖入娼馆」,实际上是在说他自己的遭遇!
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将揽住青珞的臂膀紧了紧。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们。我想,他们这些年,也必定在挂念着你。」
「真的?」
「真的。」荆如风轻轻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的青珞这么好,怎么会没人疼呢?现在有我疼爱着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