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青梅煮酒
如我所料,商老頭來找我了。
我掖好了宣紙塞在懷裏,亦步亦趨地跟著以前在商璃身邊的小廝到老頭書房去。
他果然是老頭子安插在商璃身邊的人,可能是為了監視並防止商青河和商璃接觸吧……從這點來講,他們父子不和難享天倫,商老頭也有責任。
而且是很大的責任。
另外,如果商老頭對尤曉下了毒手……現在叫我去……豈不是鴻門宴?
我冷出一身汗。
路過誰與同坐軒,踏過鳴禽流水,又折過雪香雲蔚軒,深入到叢林裏,再抬眼看到晴空萬里。
終於到了這裏。
仰止齋——門框上的牌匾這麼寫著。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王羲之如是說。
商老頭在廟堂之上江湖之巔是不是也看透了權利,才說「仰、止」?
推開門,書房裏空無一人,只有一壺煮在小火上的桂花釀在發出喧囂的聲響,滿屋子都是騰騰的溫氣,彌漫著淡雅的酒香。
桌上還擺了一碟桂花糕,一碟梅花糕,一碟脆青梅,一碟腰果子和兩副杯盞。
看來他準備好了一次促膝長談。
小廝打了聲招呼,退身闔上門。
「你……後悔嗎?」我驟然發問。
他手上的動作略停,掩在門後的影子悄悄搖了搖頭,見我不再開口,身影漸漸淡出我的視線。
我坐到椅子上,把玩了一會兒杯子,可老頭遲遲不來,我到底還是忍不住站起來,走到老頭的主人椅前,仔細端詳了一番後,毫不猶豫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正當此時老頭推門而入,時間掐得要多准有多准。
我一臉尷尬地看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擺擺手,示意我坐著就好。
我有些惶惶不安。
「丫頭……」他緩緩走過來,到我對面,坐好,讓我產生了反客為主的錯覺,「這座位舒服麼?」
他一用這種閒話家常的口氣我的神經就開始緊繃。
連忙搖頭。
「讓你坐你願不願意?」他樂和了一陣,繼續問。
我能說願意嘛!所以我說:「不要!」
「丫頭,你想什麼還能瞞住老夫嗎?」他淡笑一聲,「老夫早便說過,丫頭你野心有餘。」
「老頭……你想說明什麼?」我踟躕了一下,問。
「老夫想問丫頭,你可知曉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坐穩這位子?」他悠閒地捏起一塊桂花糕遞給我。
我真怕這桂花糕是金玉其外,毒藥其中。
「要……良好的操縱能力?宏觀調控?政府仲介?還是強硬的手腕和不擇手段的辦事方法?良好的群眾基礎?一身好武藝?各門派的信任?高得嚇人的威信?」我開始口不擇言,顫顫咬了口桂花糕。
「呣……」他微微點頭,「還是猜對一些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盯著我的眼睛,「是聯繫朝廷與江湖的能力。」
桂花糕噎在喉嚨口。
「咳、咳、咳咳咳!」我嗆得捶桌子,舉起杯子卻是空的。
老頭起身為我斟酒。
溫吞吞的酒,入口正好。
我緩了勁,放下手裏的桂花糕。
「這武林並不是習武者的世界,而是朝廷的一小塊轄管地,想來丫頭不應該不知道。如果想要江湖太平,首要就是保證朝廷不派兵馬踏平各門各派,人力再大、武功再高,都不及千萬軍馬。」他也給自己酌了一些溫酒,轉抹著酒杯,「丫頭,你自問你有這個能力聯繫,或者說有這個本事登上這個位子麼?」眼睛熱烈地看向我座下的椅子。
我忽閃下睫毛,「我也不知道。」
「現在在你面前,商璃就是可以繼承老夫職務的最佳人選,丫頭,以你的聰明才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商老頭一口氣喝下了酒。
我拈起一顆青梅,投進面前溫酒的酒具裏,「撲通」一聲。
想起《三國演義》裏兩個英雄,一個長歌當嘯,豪氣沖天,指點群雄;一個寄人籬下,一味謙恭,裝孬不折本——曹操和劉備。
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誰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
看來裝瘋賣傻才是正道。
但是,有些答案我必須問。
雷同的場景卻是不一樣的方法,無論如何,希望結果還是一樣的吧。
「老頭……龔朱陶的家人真是你殺的嗎?」我看著青梅在酒具中漂浮,不停撞壁。
商老頭沒料到我的詰問,沉吟了許久才作答,「丫頭是打算究底了?」看到我毅然點頭,「確實,老夫如何能讓璃兒與青河相見?若是龔朱陶的父母不除,以璃兒的能耐,必定能一步步摸出落鶩的底細來,一旦如此,怕是青河要對他不利啊!」
「商青河救過商璃!」我反駁。
「救過又如何?丫頭也與青河接觸過,青河的性子不定,你也當知道,此時救你,說不定下一刻就要置你於死地了。」商老頭面有痛心之色,「丫頭也莫提龔家無辜,天下之人有罪的能有多少,利刃無眼,犧牲在所難免。」
「你好狠!」我咬碎了牙,「不愧是左右逢源的鼎閣侯!」平息了些許怒氣,我又問,「尤曉也是你幹掉的?」
他面不改色地點點頭。
「為什麼!」我重重拍了桌子。
「尤曉的武功雖不至於深不可測,但是進步神速,尤其對霽瑤山莊一路招數拆解起來是瞭若指掌,對璃兒來說恰是最大的敵人。不可不殺。」他凜然了表情,把一切都說得理所當然,「若是丫頭你,會放過他嗎?」
我想脫口而出:「當然會。」但當我把自己置身於他的地位角度,就只能沉默了。
「丫頭,這世上沒有全然無辜之人。」他點著杯子。
「……可你甚至連穆筱筱都要殺!」我喝罵,「就算沒有無辜之人,你卻連感情都沒有了嗎?」
商老頭的臉色一下冷了,「她有心要奪得盟主之位,就如同老夫青年時期般莽撞,一心以為有權有勢便是無所不能,甚至想要在登上盟主之位後抹殺吾兒青河,還在老夫日常飲用的茶水裏下慢性毒藥,以期脅迫璃兒與她比翼雙飛,其心真乃可誅!」
我默然,抬起頭,「你不是也想殺你兒子嗎?」
他望著我背後的書架,看了許久,「此一時彼一時,青河有錯,老夫也非全對,只可惜悔之晚矣。只希望青河不要像老夫一樣,到了最後才明白孰是孰非。」
「既然穆筱筱這樣對你們……為什麼你反倒不殺了?」我一想到尤曉無錯被殺就難過。
「因為……老夫始終是對不起她……況且她也未達目標,不成大錯……」商老頭緩緩說。
「尤曉就有錯了嗎!龔家就有錯了嗎!」我猛地站起來,把椅子都帶翻了,「現在為了商璃,你是不是還要對我下手?!殺了眼不見為淨?!」
「丫頭……」商老頭不動怒,微微笑著,看得我膽戰心驚,難道桂花糕裏真的有毒?「老夫若要殺你……你如何?」
我退了一步,心漏跳了一拍,緊捏住懷裏的紙。
「哈哈,丫頭莫怕。 老夫捨不得殺你,你有這裏所有人所不具備的品質,殺你無益,再者,即便是老夫……也不見得殺得了你。」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蹙眉聞了聞。
我的武功高強到連你也怕了?還是……狗屎到連你也怕了?
「老頭……你打算怎麼樣呢?」我扶著桌子,預備討價還價。
「丫頭,你必爭這盟主之位嗎?」他循循善誘。
「……老頭,我是鳶飛戾天,望峰息心。」你還要我怎樣?我歎了口氣,「看來這最後一場也不用比了,我自願為商璃去找長心的解藥,我答應他的,也正好給我自己一個離開的藉口。」
「你能找到嗎?」他有些懷疑,抿了口酒,舒展眉毛,「味道還不錯,你是如何想到的?」
「如果我找不到,總有人能找到。」我站直了,拉拉衣服,給自己倒酒,一口飲盡,將杯底向著他,扯出一個笑容,「這是我和自己打的賭。」
「丫頭……」他看著我懷裏,「裏面是什麼?」
我利索地掏出一張紙,遞給他。
上面是龍飛鳳舞兩個大字——回家。
「我的保命武器,如果你要殺我,我就用它。」我並不說穿,留給他一個問號,「老頭,我馬上就出發,幫我備好馬車吧。」
說罷走到門口,拉開門,跨過門檻。
「丫頭!」商老頭忽然叫住我,「……老夫對你不住。」停了停又說,「你把小玉一併帶去吧,能時時保你周全。」
「你知道小玉的身份吧?你不會是派她監督我吧?」我無奈地問著。
老頭搖搖頭,「老夫這回確是一番好意,你莫要誤會。只是你將去往哪里,也不告知一聲麼?」
「我丟掉了一位老人的智慧。」我歎了口氣,「所以,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