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的傻瓜
月黑風高。
我望著窗外漏進來的月光想念起了劍影蕭聲。
這個時候應該有個高高瘦瘦的人影,用玉刻了靈魂,削詩做了精神,裁天山上的冰雪凝為表情,他會在月光下抽出一把破舊但鋒利無匹的劍,細細地走著每一個招式,旁若無人,孤芳自賞。
還應該有個溫潤如和風細雨的男子穿著月光做的外衣靜靜站在一邊,嘴角邊是恒久不變的笑容,無論誰看到他都會感到從心而發的溫暖和安全,他會隨著劍客的招式吹奏細膩的曲子,如高山月升,似流水低徊,直滲入我的心裏。
可是他們都是誰呢。
我從床上爬起來,攏了攏衣服,拖著笈啪噠啪噠往外走。
更深露重,天氣還是很冷的,我呼出一口熱氣,看它在黑夜裏漸漸消散,抬起頭,是亮汪汪的圓月,孤單單地掛在天上。
屋頂上一個淡漠的影子,手裏把玩著一管玉蕭,一次次把玉蕭放到嘴邊,又一次次放下。
「喂……你是……是叫雲子漠吧?你在幹什麼呢?」我招呼他。
他背著月光,我看不明白表情,「為什麼不上來?」他的聲音比冬天還要冷。
我低頭巡視,看到一架倒在地上的梯子,七手八腳把它豎起來,抖著腿往上爬,「來來,拉我一把,好高好高……」
雲子漠動都沒動一下,人如其名地冷眼旁觀。
我心裏有氣,嘟起嘴巴靠自己爬到他身邊,這才發現他臉上戴了一個面具,毫無表情的象牙色,反射著我的目光。
「你戴這個醜東西做什麼?」我伸手想摸摸看,又覺得冒犯,訕訕縮回手。
他轉用春風一樣的聲音回答我,「怕你看到我在笑。」
「有……有什麼好笑的?」我有七分怒意,也有三分不好意思,因為我自知方才的動作確實不夠雅觀。
「我啊……我高興。高興能夠重新認識你一次。」他說罷將玉蕭再次遞到嘴邊,「剛才怕擾人美夢,總不敢吹,現在既然知道你沒睡,想不想聽我吹曲子?我吹得沒有商璃好,可別見笑了。」
我點點頭,心裏卻在反復念著「商璃」這個名字。
蕭聲起,淡淡縈繞在我的耳邊,邈遠而不可觸摸,像冬日裏的臘梅初放般孤傲。
「我說……」我小聲地開口,「你們好像認識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的蕭聲不停,我得不到回答,只能看著月亮,這個山谷裏所有的東西都被照得明晰得很,我甚至能看到潛伏在草叢裏的兔子,很多兔子。一隻兩隻三隻……
原來這裏還圈養兔子?
不過好可愛。我迷迷糊糊地想,撐著腦袋的手上沒勁,數山羊容易睡著,沒想到數兔子也容易睡著啊……
朦朧間手腕一緊,我下意識驚叫起來,「放開我!」
不知什麼時候蕭聲已經止住,雲子漠空出一隻手來抓住我,而我正在做後仰的動作,眼看就要摔下去了。
聽到我的話,他手上力道微松。
我趕忙又叫:「別放開我!」
面具後面傳來笑聲,「到底要不要放?」
「別放別放!」我反手抓住他,手腕很痛,就像是不久前剛剛脫臼過。
他用力一提,我穩穩地坐在了他身邊,他語氣呵責道,「你怎麼還是這麼笨?」
我不滿地瞥他一眼,腹誹著明明是你吹得催眠,嘴裏還要裝傻,「哈哈哈哈……我以前很笨嗎?你們認錯人了啦……」
「嗯。」他一改之前的態度,肯定了我的「認錯」說法,「她比你聰明多了。」
我反駁不起來,無奈地轉開視線,假意看兔子。
「我認識她的時候,阿文已經認識她很久了。」他的語氣裏帶上了失落的味道。
「你在說誰?這個‘阿紫’嗎?」我百無聊賴地搭上一句。
「對。」他抬起手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爹爹是整個江湖的大仇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要追殺他,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過。他帶著我天涯海角地逃亡,但是每年都一定會回到這裏,因為……我的母親在這裏。現在我每年還是都會回來,因為我爹我娘都在這裏。」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你說的兩件事情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吧?
他一愣,搖搖頭,「我想就這麼和你坐著,一起坐著……」
「地老天荒?」我調侃道。
「對,地老天荒。」他沒正經地介面道,側臉上有碎發拂動。
「公子,你又認錯人了。」我提醒他。
看到他寂寞的神色,我心生不忍,「你……你沒什麼朋友吧?如果有心事,跟我說吧,反正我也不認識你,不會把你的秘密到處亂說的。」說完又添上一句使用說明,「說亂點也沒關係。」我也不打算當回事兒聽。
他看著我笑,不說話了。
我被他看得心裏發寒,「不、不說算了啊,我去睡覺了。」說罷作勢要走,他果然伸手拉住我。
「別走。」他的眼睛裏寫著懇求,恐怕他長這麼大都沒有對別人這麼低聲下氣過,「別走啦……陪著我。」
似乎有人在我耳邊尖銳地叫著:「你別走啊!陪著我!」我神思一恍,手腕痛得厲害。
「你就這麼怕我嗎?明明是一個人,你對姓龔的和對我完全不是一個態度。」他又開始扯我不明白的東西,發現我的迷惘之後,他一笑,把面具重新覆蓋在臉上,「我們從頭說起好了。就從我為什麼要帶面具說起。我的爺爺是個大魔頭,我從沒見過他,我只見過奶奶。阿紫知道嗎?是奶奶親手把爺爺殺死的。」說完這句話他歎了口氣,我在心裏回答他:阿紫也許知道,但阿綠肯定不知道。他拖長了音調又開始繼續敍事,「我爺爺是在一次重傷後摔落了斷劍崖,落到了這個無憂穀,被我奶奶救起。之後的日久生情自是不必說,成婚也是理所當然。兩人的生活可以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來比擬,算得上是圓滿。爺爺雖然沒有提起,但奶奶知道他心中一直有個女人,從來忘不掉,奶奶歡喜他本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欣賞他的癡心不改,故也不以為怨懟,待爺爺還是很好很好的,只一心希望爺爺有朝一日能夠忘記這個女人,全心全意地愛她。這個女人嘛……就是靈釵教主了,對江湖而言,我爺爺是有罪的,他殺了很多很多人,就全是為了她了。」雲子漠露出一絲苦笑,「所以所謂的正義之士們一旦查知爺爺的住所就會不斷派人來追殺他,然而本來無牽無掛的人一旦有了家庭,也就有了最大的弱點,故而爺爺為了護奶奶周全,這一生都沒有走出過無憂谷一步,甘心隱姓埋名做一個無名之輩,其實從旁人看來,爺爺對奶奶,絕對是深愛著的。可是當局者迷,奶奶自己又如何知道?她心裏總有一個疙瘩,覺得爺爺是為了報答她才娶她的,並且為此而愧疚,爺爺與她說了很多很多次,她依舊只是不信,後來——後來,她終於做了一件這輩子都後悔的事情。」他吸了口氣,「就是長心——」
「長心?」我眨眨眼睛,「什麼東西?」
「我忘了蘇慕綠不知道。」他刻意重重咬了下「綠」這個字,揶揄地看著我,「長心是一種毒藥,可以挖出人心裏最深的願望。不過在長心的藥方裏長心並無任何一種毒藥,也就完全無藥可解,因此長心才成為了天下第一毒。她配出長心之後趁爺爺喝醉酒的一天給爺爺服下了,想要讓爺爺說出他的願望,到底心裏愛著的是哪個。女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奇異的想法呢?直接問不是更好嗎?」他直視著我,仿佛在質問我。
我咳了一聲,「你奶奶肯定很矛盾。想必給你爺爺喝了毒藥以後也是痛苦地期待著會從他嘴裏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來——雖然會讓自己受不了,但這也算是……肯定自己的想法的一種做法吧……唔,眼見為實嘛……」我忽然想起一個形容詞:自虐。很像是考試的時候明知道自己考得不好但是無論如何都想去看看分數的心情。
「令她失望的是:爺爺什麼都沒有說。她以為藥效不靈驗,卻也寬心於沒有得到答案。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哪知事情這才開始。之後每個月爺爺心口都劇痛不已,兩人皆以為是舊傷復發,奶奶採集了天下靈藥還是只能治其標,心裏隱約有些擔憂是長心的作用,又自欺欺人地否認掉。逾數月後,爺爺開始不識人物,只能勉強認出奶奶,連爹爹他都認不出來啦!後來他總是念叨著一個名字,然後數次要出去尋他心中的舊情人,奶奶知道他的心意之後更加內疚傷心。過了一年整,爺爺便像一個傀儡一樣,終於為了見他念念不忘的女子而殺出了山谷,心中身上,再無半點感覺,連奶奶都制他不住。再後來爺爺當然是被武林中的正派人士殺得體無完膚,直到最後一天才恢復神志,拼死回到忘憂之鄉,握著奶奶的手流了一夜的淚,對奶奶說,」他又吸了口氣,然後吐掉,「‘我心裏最深的願望確是去見她一面,本來我以為此生心裏都只有一個她,再容不下其他人,但漸漸發現我對你的亦為真情實意,並不是為了補償報答你,只是因為愛你。可她被人所負,一生淒苦,我畢竟放她不下……莫靈……之後我卻要回來,要一輩子與你相守,再不分離。’」他終於說完,目光投向月亮,面具遮住了他的心情,「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奶奶就對我說了這段過往,她的心情也許和我現在很像,需要一個和這件事情有關但又懵懂無知的人來分享她藏在心裏的愁苦。」
「我懵懂無知?」我戳戳自己的鼻子。
「呵,不是麼?起碼你對我一無所知。」他自嘲一般說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說我爹爹的事情吧。」
我嘴角一抽,心裏暗想:「你不是三年沒說過話了吧?打算一次性把你祖孫三代的事情都說出來嗎?我可不是為驢耳朵國王理髮的人啊!」臉上還要表現得很憧憬,「說吧說吧。」
「我爹爹……算了,不說了,我看你不愛聽。」他自動掐斷話茬。
「沒有啊!我很愛聽的!」我口是心非。
他伸出手來掐了我一把,「你愛聽?愛聽到眯著眼睛打哈欠?」
「主要你爹爹的時代離我太遠嘛……哈哈……不如你說說‘阿紫’和你的春花秋月吧!」我對八卦的愛好是始終如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