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一樣溫暖
「我和阿紫。」他的眼睛笑起來,「你也見過阿文了,對他是什麼感覺?」
「幹他底事?」我托著下巴問,「他還好啊,挺壯實一少年,有前途有前途。」
「我打小就羡慕阿文,他雖是爹爹撿來的棄兒,卻有我沒有的東西,他熱情單純善良,讓我忍不住地為他好。」他歸他說,沒有注意到我瞪大的眼睛,「我又很嫉妒他,所以從小他要什麼,我都會跟他搶,最終卻又都讓給他,無論多麼貴重的東西,包括醉忻刀。我只是沒想到這麼讓我喜歡的阿文也學會了使陰招,在與我爭奪醉忻刀的時候讓我跌落山崖。從此我對師父有恨,因為他教壞了阿文,這世上,我以為,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像太陽一樣溫暖我的人了。」
「然後你很俗套地遇見了‘阿紫’?」我眼角一陣抽搐,多麼雷的情節啊!
他居然搖了搖頭,「不是我遇到了阿紫,而是龔朱陶遇到了她。」看我不理解,他的眼睛又笑起來,「我摔下山崖之後就像你一樣……不,就失去了記憶,大概是我故意不去記住阿文將我絆下山崖的情景所以把相關的東西都忘記了。失去記憶的我遇到一位世外高人,他看到我的臉就大呼不妙,為我整裝易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後送到一戶農家充當他們的兒子,就叫龔朱陶。」
「還不是你——」我鄙視他這種繞圈子的行為。
雲子漠無視我的抗議,「這段時光毫無心機,我過得自由自在,心裏是說不出的舒坦。」
「你平時需要有什麼心機嗎?」我不放棄地打斷他。
「復興靈釵教。我父親畢生大願,也是我師父的叮囑——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一統江湖。」他豪情萬丈。
「行了,繼續說你的阿紫。」我扯他袖子,接著目睹了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變化過程。
「有一天龔朱陶在田野裏睡了午覺要回家,口水流了一下巴,」說到這裏他自己都笑出聲來,「走到城門外卻發現一個身著錦衣的女子從不高的屋頂上跳下來,還粗心地跳崴了腳,咧著嘴揉了兩下,接著就肆無忌憚地往地上一趟,躺成一個‘大’字,嘴裏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把自己說服了,然後就睡著了。」我也笑了,這場景似曾相識,「我看天要下雨了,又看她會飛,覺得好神氣,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於是弄了片極大的葉子蓋在她臉上,又怕被風吹走,就蹲在她身邊幫她把葉子按住,我當時沒什麼常識,差點把她給悶死。她氣呼呼地醒過來指責我,我覺得好生委屈,她又心軟了,看我傻頭傻腦,她道要送我回家,還要教我武功文字,我雖不解其意,但她待我這個陌生人這樣好,心裏便是暖洋洋的。之後她在我家中住了好些天,天天教我文字,過了八天上下,她等的人終於找著了她,她笑得好開心,我真怕她就這樣走了,因為我早就將她看作了自己人,龔朱陶的爹娘待我雖好,卻總有些疏離,只有她對我是毫無隔閡地好,所以我打定了主意,她去哪兒我也必定要去哪兒,這以後都不要和她分開。可是,找我的人也來了。就是我師父落鶩。他當時並沒有認出我,只是懷疑我是,所以一路跟蹤著我們到了霽瑤山莊。在山莊裏,阿紫為了商少爺傷透了心,我都瞧在眼裏,但我笨拙不堪,如何能哄得她笑一笑?巧她生日,阿文提議我們做點小東西送給她,我覺得要自己動手做方顯得誠心,她又愛吃喝……」吞下兩個字「嫖賭」,繼續說,「我們便削了一雙筷子送她,她看了果然開心,讓我也高興了好一陣。她又起心要去參加武林盟主大會,我是刀山火海也願意為她去的,所以她說要學劍、要立門派、要練我的武藝,我就為她一一去做,直到她得償所願,其實我此刻已經依稀想起了我原先的地位身份,但我依戀這樣的生活,想要留在她身邊,看她打我罵我心疼我,也讓我對她好對她真心地笑。我到底漏算了我師父,他尋了我這麼久,怎麼會容得我如此逍遙自在而忘記身負的大業?等他想方設法確認了我的身分之後找機會與阿紫見了面,將她誘往霽菱山築遠離商盟主,阿紫生性純良,將他當作朋友,一下便上了當,於是我們又到了霽菱山築。我記得阿紫怕懶,所以連住的地方也要住下面,說能少爬一段樓梯也是好的。你說,她是不是很有意思?」雲子漠告一段落,柔柔的目光投向我,把面具摘下來,露出一張笑得溫柔如水的臉龐,「在她面前,我本不應該有任何偽裝。」
我一愣,「她……很好很好的嘛……」就是有點任性,我下結論。
「你覺得她任性嗎?」雲子漠的眼睛看起來不咋地,倒是銳利得很嘛,「在我看來,卻是真性情,要笑就笑,要罵就罵,君子坦蕩蕩。」標準的情人眼裏出西施,「後來真到了武林盟主大會,我看她過五關斬六將……」停頓一下,「……運氣真是不錯。」
你挺實事求是的。我暗自讚美他難得的高風亮節。
「中途發生了一些小插曲……」雲子漠的臉意外地泛紅,「她卻也絲毫不以為忤,我時常在想……她是不是也喜歡我呢?即便我當時又醜又笨,還要污辱她,她卻絲毫不對我生氣,是不是……是不是也會有這麼一點喜歡我呢……但她不說,難道她自己不知道麼?」
「話說我要承認自己喜歡一個又醜又笨的傢伙的可能性也等同於零,我的面子還是很重要的。」我鄭重點頭,「就算對自己承認也不可以,我的審美觀在我的面子中占很大一部分。」注意到雲子漠詫異的目光,「不過要是你沒你自己說得這麼難看,比如吧……你用你的這張臉……或許就會喜歡上了……」說罷我自己身子一震,「如果豬頭忽然變好看了些,他也就不是這麼難以接受了,我是不是就能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說喜歡他呢 ……」接著滿頭大汗地思忖,「豬頭是哪位啊?」
「原來如此。」雲子漠略微有些失落地介面道,「可是阿文一樣待她很好,長得也是不錯,為何阿紫就是不喜歡呢?」
「阿文同學沒機會和阿紫同學天天膩在一起吧?而且,女孩的心思你別猜,我只聽了點隻言片語,我更不會知道了。」我還糾結於「豬頭」到底是誰為什麼我念起來這麼順口的問題上。
雲子漠淡淡一笑,嘴角邪氣十足,挺富有魅力的,我的小心眼咯噔一跳,恍惚覺得自己喜歡他很久了,「我曾經問過她如何向女子表達情意?她寫了三個字,卻與我說是‘我愛你’,你道是什麼字?」朝我眨了下左眼,擺明瞭在背著阿紫勾引我阿綠,「我是豬。這丫頭真真是壞心眼,竟然這樣欺負我,虧得我寫了一疊紙的‘我是豬’還滿心歡喜,指望有一天能給她一個人看。」
你活該。我在背後罵。
「武林盟主大會怎麼樣了?」我很關心江湖大事,有關於我之後該去巴結誰。
「武林盟主大會嘛,阿紫是闖到了最後一關的,你知道的,她運氣一向很好。」他「噗嗤」一笑,「實在是太好了,就連劍仙武聖都該甘拜下風啦!不過我始終沒能站在阿紫的身旁跟她闖關,只能站在她的對立面,裝作不認識她,打她罵她欺侮她,比她對我做的還甚。」
「你……」我心裏狠狠地罵:真不是個東西啊!
「我在深秋的時候摘了許多紅葉,仔細壓在書裏,然後埋在泥土裏,以為會有雪的味道,沒想到還沒等到下雪,這些楓葉就都爛了,我撿了整整一天才撿出三片完好無損的,包了送去給阿紫當書簽,因為她有本《毒譜》,她每次看都忘了做標記,下次要找毒藥的時候就會找不到,當真是粗心得厲害。」雲子漠一說到這些瑣事就變得像換了個人似的,「我這個時候就已經完全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來是時候到了,二來我師父也找上了門來,但我依舊在她身邊裝傻,我對師父推說我要埋伏在商盟主身邊查看他的一舉一動,其實卻是因為我就想陪著她,什麼武林什麼江湖,在我心裏哪里比得上她?唯獨對阿文,我心中有愧。阿文認識她比我早上半年之多,我卻橫刀奪愛,我本該讓給他的,就像醉忻刀一樣,但是阿紫是人呵,我攔不住我自己的心。」他說得誠懇,我聽得認真,「我也用龔朱陶的身份參與過一場,對陣龍行雨,他武功真是不錯,我用阿紫教我的招式去打,到底還是贏了,我是該很高興的,當晚我師父卻派了小玉來請她,我知道,師父要殺她了。」他聲色黯然。
我心中一緊,「她……沒事吧?」
「當然沒事。」雲子漠朝我笑笑,伸手摸摸我的頭,目光流轉生輝,「我怎麼容她有事?我自小就受師父疼愛,即便有所頂撞也不加責備,但是這次卻是真正讓師父傷心了,我忤逆他,擋住了他的刀,救了阿紫,代價是:再也不能以龔朱陶的身份留在她身邊。我讓師父把‘我是豬’這三個字送去給她,想著好歹要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後來到淶水穀找我,挖山櫻花樹,看起來很是傷心難過,也不知她躲起來哭了多少次……所以變回我自己之後沒多久,我就去看她了,她還是這麼莽撞,會從屋頂上摔下去,幸好我路過,接住她,她仿佛在這個瞬間就認出我了,又似乎過了很久都不知道我是誰,我真是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啊。她要認出我了,我如何在擂臺上面對她?她要沒認出我,我心裏又是說不出的難過。直到我們對陣一台,我忽然想起了我爹爹和我師父,爹爹畢生所願就是要重振靈釵教,師父則要奪得武林盟主,我已經讓他失望了一次了,怎能再讓他失望?何況江湖血雨腥風,阿紫是沒法子只手遮天的,我惟有打敗她才能保她周全,可惜……我還是輸給了她,我怎麼忍心看她如此心疼的眼神?我欠她的……」他聲音悠長。
我望著深深的幽谷,聽得一怔一怔,這一幕幕的明明我都沒經歷過,卻有和他一般的惆悵,好似有個聲音也在說:原來不是你的錯……你從來都沒有遠離過……
「我雲子漠要帶你蘇慕紫去看香雪海!」有一個山顛的聲音在風中被吹散。
「梅花……都謝了呢。」我把腦袋藏進膝蓋裏。
旁邊的男子「唔」了一聲,「明年還會開的,雲子漠也終究會帶著蘇慕紫一同去踏雪觀花的。」
「睡吧。」我說。
月亮也覺得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