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果你最關愛的人，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她長大了，展開美麗的翅膀想要離開你的保護飛向遠方，你的心情會是怎樣？

　　如果你明知道她選擇的道路充滿了荊棘和錯誤，可是她卻笑著說她可以自己承擔，你又會怎樣？

　　若是以前，我會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把她留下，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可是現在，我卻深深地猶豫了。

　　是否我認為的正確，對別人來說就一定是正確的呢？

　　我的保護，對她也許只是另一種負擔。

　　在經歷了這許多的事情後，我突然對一貫堅持的信念產生了懷疑。

　　再也不明白該怎麼做，四面全是迷霧，我找不到前方的路。

　　「菲兒，可以跟我離開幾天麼？」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就當陪陪我，然後再給自己一次考慮的機會。」

　　黑暗中菲兒沒有說話，她只是將頭重新靠回我的肩上。

　　時光荏苒，這個曾說願意跟我去任何地方、然後微笑著與我一起跳入大海的女孩子長大了，她找到了她憧憬的愛情，而我卻還傻傻地以為一切可以回到原處。

　　菲兒，從沒想過我最後的時光裡會沒有你的陪伴，所以，也讓我再最後努力一次吧。

　　時鐘敲響十下的時候，我並沒有給吉布森他想要的確切答覆。

　　「我仍然需要時間考慮，」我說，「這期間，我希望能先帶菲莉絲離開。」

　　吉布森斂眉沉思了一會兒，才道：

　　「給我一個期限。」

　　「一個星期。」我回答，可吉布森卻搖頭。

　　「帕特里克，你太高估我的耐性了——三天，如果你還不能做出選擇，就由我來幫你決定。」

　　他站起來，負手面向身後的巨副油畫：

　　「請不要妄圖帶人一去不返，你們只能留在曼谷，我保證素蓬不會碰你，但若超出這個範圍，」他微微停頓，才一字字道：「殺無赦。」

　　當晚吉布森就讓人安排了飛機，臨別時，他對菲兒說：「如果想見我，可以隨時與我聯繫。」

　　他的眼神溫柔而含著笑意，就像微波蕩漾的春水，讓他所凝視的人無法抵抗地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我握著菲兒的手腕沒有鬆開，雖然表面並無顯露，可是心卻像被什麼慢慢啃噬一樣，劇烈持久地痛著。

　　菲兒，你感受不到吧。

　　此刻的你，看起來是這樣的幸福！

　　在飛機上先與李聯繫，安排了接機的時間地點，我才對菲兒說：

　　「我找到羅絲的妹妹了，她叫安琪，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她。」

　　「真的麼？」菲兒露出由衷的喜悅，「太好了，她生活得好麼？長得和羅絲姐姐像不像？」

　　「很像，但比羅絲還要漂亮一些，」我勉強微笑著為她解答，「之前生活得比較糟糕，我也是剛剛才把她接到身邊，有點任性，所以有時很讓人頭疼。」

　　菲兒點點頭，目光明如月華。

　　「她應該與我年紀相仿吧，希望我們可以談得來。」

　　胸口依舊痛得厲害，我抬手關了位置上方的控制燈。

　　「睡一會兒吧，」我輕聲說，「明天我們會有很多事要做。」

　　並沒有料到，菲兒與安琪的見面竟頗有些冷場。

　　李接我們回到肖恩在鄉間臨時租住的地方時，遠遠就看到安琪坐在門檻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一束葦草。

　　看到車子駛進院子，她跳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卻並沒有像肖恩一樣迎過來。

　　和菲兒一起下車，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小丫頭就臉一沉，轉身進屋去了。

　　「這個彆扭的傢伙，」肖恩笑著打圓場，「昨天八百遍地報怨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弄得我頭都快炸了，結果你現在回來了，她卻又耍性子走開了。」

　　我暗暗嘆息，只能先給這兩人做了簡單介紹，然後一起走進屋子。

　　安琪正拿著遙控器，對著電視有一下沒一下地換著頻道。我看向菲兒，這個聰明的女孩兒立即會意，與我一起走過去。

　　「安琪，」我道，「這是菲莉絲，我的妹妹。」

　　安琪黑亮的眼睛閃了一下，這才抬起頭，「妹妹？」

　　「是的。」菲兒友好地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

　　安琪皺起了眉：

　　「我不習慣這一套。還有，你擋到我看電視了。」

　　菲兒有些難堪地收回手，側身讓到一邊。安琪又換了幾個頻道，便把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扔，上樓去了。

　　氣氛一時有些冷清，最後還是菲兒先發出聲音：

　　「她似乎不太歡迎我，」她微笑著說，「我上去再驗證一下。」

　　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樓梯口，身旁的肖恩立即發出感嘆：

　　「這就是你妹妹？真漂亮，又這麼善解人意。」他嘆了口氣，「這世界上的優秀基因，都被你們奧爾迪斯家佔去了啊。」

　　我示意李也上樓監視，然後給自己倒了杯水。

　　「肖恩，你確定我們沒有被人跟蹤到這裡麼？」

　　「放心吧，」肖恩表示出十足的信心，「別忘了我們『橙』最拿手的就是這種高科技任務，衛星跟蹤已經被屏蔽轉換，按他們接收到的信號，你們現在還在往市中心走。」

　　「一定要格外小心，」我囑咐道，「Danatos絕不是好對付的，我可不希望『橙』的精銳主力全部損失在這裡。」

　　肖恩點頭，然後又問：

　　「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下一步……」我不由低聲重複，很是考慮了一會兒，才說：

　　「三天之內，我們要全部離開這個國家。」

　　半個小時後，兩個女孩子被叫下樓，安琪依然淡淡的，但似乎已不再像初時那樣排斥菲兒——看來在這幾年裡，菲兒討喜的本事並沒有完全荒廢掉。

　　「目前我們所面對的形勢非常嚴峻，」肖恩直接公佈主題，「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大家都能嚴格統一行動，菲莉絲小姐，請將你身上所有物品、特別是手機和飾品交給李保管，切記不要擅自和任何人聯繫——請理解我這個要求，這都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

　　菲兒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含笑安慰道：

　　「沒關係，只是例行的規矩。」

　　菲兒沒有反對，默默地跟著李上樓換衣服。

　　第一天在研究行動方案和佈置任務中很快過去，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有些休息時間。

　　閒著無事，便帶著兩個快被悶瘋的女孩子去了附近的草塘，也不知安琪從農舍的什麼地方翻出兩隻舊魚桿，於是四人分成兩組，比賽釣魚。

　　和安琪一組，魚還沒看到一條，身邊的傢伙先急了，直接當起了甩手掌櫃。

　　索性把魚桿插在岸邊，任魚自去咬餌，仰躺在草地上，入眼的是廣袤的蔚藍天空，呼吸著風中瀰散的碧草泥土清香，不覺昏昏欲睡。

　　「喂，」安琪趴在我的旁邊，「菲莉絲跟我說，你小時候也很喜歡欺負她——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你做得出來。」

　　我閉著眼，沒有接話。

　　原來這兩個傢伙，這兩天找到的共同語言就是這個。

　　「她說有一次在野外不小心摔了一跤，臉上身上全都是泥，結果你不但不拉她，反而放聲大笑。」

　　「是麼？」我淡淡道，「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可菲莉絲說她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以後，她就再沒看過你那樣笑了——說實話，我好像真就沒看到你開心笑過。」

　　我暗暗嘆了口氣。

　　哪裡還有心情笑呢？

　　能忍住不哭就已經不錯了。

　　「你們兩個竟然偷懶！」肖恩的聲音，睜開眼，就看到他正俯視著我，擋住了上方大半個天空。

　　「這裡根本就沒有魚，」安琪耍賴道，「我一條都沒看到。」

　　「我們可是已經釣小半桶了，」肖恩毫不客氣地直接揭穿

　　安琪不屑地撇嘴：

　　「反正我們這裡沒有，不信咱們換地方試試。」

　　「算啦，」肖恩嘆氣，「你們兩個就是換到活魚市場也沒用，一會兒負責煮魚，沒的商量。」

　　「好，」我再次閉上眼，「不過請釣滿一桶再來叫我。」

　　我一直認為自己還有些烹飪天賦，不想菲兒卻完全不給面子，清魚湯剛端上桌，她就低低地干嘔著衝進了洗手間。

　　安琪正端了烤好的魚進來，看到菲兒旋風一般消失，立即笑著挖苦：

　　「看來你的手藝不怎麼樣啊——連自家妹妹都不捧場。」

　　好一會兒菲兒才蒼白著臉出來，帶著愧意解釋：

　　「下午太熱，可能有點中暑……」

　　我和肖恩面面相覷。

　　這個季節還能中暑，菲兒還真是會幫我找台階下。

　　吃完晚飯，肖恩就在我耳邊開始嘮叨：

　　「明天可就要行動了，你打算繼續用騙的？」

　　我嘆了口氣：

　　「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說。」

　　「乾脆把你那半吊子催眠術用上，總比最後捆了手腳帶走強。」

　　我揉著眉心：

　　「菲莉絲會非常堅持，以我現在的精力體力，根本不可能成功。」

　　「那就直接指明，她愛上的人是個混蛋，她要是還不聽，就乾脆告訴她你只剩一年時間，我就不信這樣還留不下她。」

　　我沒有出聲。

　　菲兒，一定要用我即將結束的生命來挽留你麼？

　　真的無數次想過就此放手，可是我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向絕路？

　　去找菲兒時天色已黑，遠處蟲鳴不絕於耳，菲兒坐在簡陋的鞦韆上輕輕地來回搖晃，頭靠在一側的粗繩上，也不知在想什麼。

　　見我走過去，她便露出美麗的笑容：

　　「哥，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我怔了一下：「什麼事？」

　　菲兒垂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要當媽媽了……」

　　頭腦裡轟的一聲，我退了半步，靠在了身後的柵欄上。

　　眼前漆黑一片，所有聲音也都同時停止，毫無知覺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恢復過來。

　　大概也覺得有些尷尬，菲兒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角，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完全忘了之前準備說什麼，也不知道現在應該說什麼，我茫然地站在草垛形成的陰影裡，任憑沉默持續蔓延。

　　最後還是菲兒先抬起頭，那雙藍眼睛帶著無法掩示的幸福注視著我：

　　「我希望能當面告訴他這件事，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感到驚喜。」

　　「怎麼可能不驚喜？」我的聲音竟然異常平穩，「他一定驚喜得合不攏嘴。」

　　月光下菲兒倒是真心地微笑，她將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哥，你說讓我重新選擇一次，可是你看，上天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答案。」

　　我緊咬著牙，嚥下心底最惡毒的咒罵。

　　再一次確信，早就瞎了眼的上天，是專門與我對著干的。

　　「菲兒，我們曾經一起與他打過交道，即使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他是怎樣的人，他的眼中從來只有利益，每個人對他來說都不過是不同面額的籌碼，也許你認為這個孩子可以增加你在他心中的份量，可是你確定這樣的份量就能確保他不會傷害你？你真的確定自己不會後悔？」

　　菲兒的目光平靜，我聽到她堅定的回答：

　　「是的，哥，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可是無論今後如何，我都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很好，這很好……」我突然很想笑，可是眼中卻已滲出熱淚，「菲兒，如果這就是你最後的決定，那我祝福你得到幸福。」

　　轉過身，我含淚望著草舍內柔和的燈光：

　　「你一定想快些見到他吧……十分鐘後，我讓李送你走。」

　　腿沉得像是有千金重，用盡全身力量才能邁動腳步，卻被菲兒從後面撲上來用力抱住。

　　「哥，對不起。」她哽嚥著，「對不起……」

　　淚水無法控制地悄悄滑落，我沒有回頭：

　　「今後我會很忙，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顧不上你，你好好照顧自己……」

　　再也說不下去，我拉開她的手，大步離開。

　　肖恩正坐在大廳的沙發裡等待，見我回來，立即直起了身子

　　「告訴李準備一下，十分鐘後送菲莉絲去東方飯店。」

　　肖恩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打開筆記本，輸入密碼和地址，然後發出「交易取消」的郵件。

　　光標閃爍，很快就看到「收到」的回覆。關上筆記本，我怔怔地坐著，面上淚痕已干，可是心痛卻遠不會停止。

　　之所以一定要將菲兒帶出來，是因為我害怕吉布森對她動了什麼手腳，害怕她也一樣受到脅迫。可是，當在這兩日的密切觀察中，看到她一個人常常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眼中充滿了濃濃的思念時，我才知道一切原來真的出自她的本意。

　　輕輕的敲門聲，肖恩站在敞開的門旁，卻沒有進來。

　　「菲莉絲就要上車了，你不去送送她麼？」

　　我深深地呼吸，然後走到窗邊，微笑著向院子裡的菲兒揮了揮手。

　　菲兒，我放手了。

　　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

　　這一次，便是永別。

　　菲兒走了，帶著夢想去追尋屬於她自己的幸福。

　　車燈淡黃色的光暈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恍惚地站著，心已成空。

　　「你舍不想讓她走吧？」安琪背靠著窗旁的牆壁，與我隔窗而立。

　　「嗯。」

　　「那為什麼不留下她？」

　　我握緊窗棱，沒有回答。

　　「我以前曾養過一隻黑貓，它漂亮極了，我寧願自己餓肚子，也一定要讓它每天吃上魚。可它還是一天到晚只想著往別人家跑，你知道我怎麼做了麼？——我把它的四條腿全砍下來，這樣它就再也出不去了，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安琪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雖然沒過幾天它就死了，可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喜歡的東西，如果留不住，我寧願把它毀了，也不會讓給別人。」

　　夜風吹過，隱隱感覺有些寒冷。

　　意識漸漸回攏，我突然就想到這個性格有些扭曲的女孩子的人生。

　　「安琪，對今後的生活，你有什麼打算？」

　　安琪完全沒有考慮，直接回答：

　　「跟著你就是了，反正你答應我姐姐照顧我。」

　　「我不可能永遠照顧你。」我道，「我給你存了一筆錢，只要不是太過揮霍，絕對夠你無憂無慮地用一輩子了——所以如果你也有自己想過的生活，完全可以去實現它。」

　　「想用錢來打發我麼？」安琪冷哼一聲，「我才不稀罕，我就是要跟著你，別想甩掉我。」

　　「我對你那麼嚴厲，你難道不嫌煩麼？」

　　安琪咬了一下嘴唇，突然賭氣一般說：

　　「我就是賤，沒有人管就不舒服，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我微微苦笑，安琪又道：

　　「既然以後你都要帶上我，不如說說你對今後又是怎麼打算的？」

　　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我想回中國住一段時間，然後找一個小島，每天曬曬太陽，吹吹海風……就是這樣。」

　　「還真是沒追求，」安琪嗤之以鼻，「不過這樣也不錯，我批准了。」

　　抬頭遙望當空明月，我感覺頭又開始痛了。

　　凌晨時分得知菲兒被Danatos的人接走，於是通過網絡開始安排「橙」組人員逐批撤退，卻意外接到凱特琳?B?哥塞特希望視頻的郵件。

　　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受了，凱特琳很快出現在屏幕上，依然如昔般美豔迷人。

　　「我只不過要考慮一天，你怎麼就提前取消交易了呢？」

　　「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簡單地回答。

　　「真是可惜。」凱特琳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我本還想借此機會讓你以身相許。」

　　我含笑不語——第一次談判後與她又打過數次交道，所以彼此已不再像開始那樣嚴肅拘謹。

　　「除了想表示一下遺憾，」我問，「還有其它事麼？」

　　「想知道你和埃裡克之間出了什麼事，」凱特琳極其坦率，「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泰國，又傳出死訊，要知道以你目前在海因萊因的地位，有任何損傷都會對局勢產生重大的影響。」

我想了想，才說：

　　「從今以後就當這死亡信息是真的吧，我不會再以帕特里克?奧爾迪斯的身份出現。」

　　凱特琳臉色微變，她鄭重地看向我：

　　「你打算退出了？」

　　「是的。」給予她肯定的答覆，卻看到這個豔麗女子的第一次嘆息。

　　「這真是海因萊因最大的損失，」她用修長的手指撫著額角，「對我來說，也是這樣。」

　　「請不用擔心，海因萊因由埃裡克執掌，」我誠摯地道，「你的盟友給你的支持並不會有絲毫減弱。」

　　凱特琳放下手裡的杯子，正視著我：

　　「能告訴我，你的退出與我姐姐的懷孕有關係麼？」

　　我愣了一下，「懷孕？」

　　「你還不知道？」凱特琳皺起秀美的眉，「已經三個多月了，孩子是埃裡克的。」

　　我麻木地看著她——同一個晚上卻第二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已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