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果你真的是現在才知道，那麼，我很驚異你反應的……」凱特琳目光中充滿了玩味，頓了一下，才說，「淡漠。」

　　頭腦裡一團糨糊，我勉強打起精神：

　　「你認為我應該表現出何種情緒？」

　　「至少不應是沒有任何情緒——你應該知道，父體或母體注射Angel's Tears期間所形成的受精卵，百分之百會因為染色體異常而導致早期流產，而這個孩子能健康成長到三個月以上，你認為這意味著什麼？」

　　我沉默無語，凱特琳繼續道：

　　「據說在埃裡克與伊麗沙白相處的兩個多月裡，至少有一個半月是在兩情相悅的氣氛中度過的，我想這個孩子就來自此段時間——其實這並非不能理解，即使是我也必須承認，伊麗沙白的美貌和魅力，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抵擋。」

　　我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

　　「所以你認為這個孩子動搖了你與海因萊因的合作根基？」

　　「我確實對此感到憂慮，」凱特琳回答，「不過此事似乎又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埃裡克為迷惑對方而使用的一種手段。據我所知，埃裡克確實曾策劃過一次出逃，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為此伊麗沙白才不得不使用了Angel's Tears——說實話，最終埃裡克還是在稱得上無懈可擊的嚴密監控並被大量注射毒品的情況下將消息傳出，而且至今沒有人能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操作，對於這一點我非常的佩服——我想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讓伊麗沙白傾心愛慕並心甘情願為其生子吧。」

　　我揉著抽痛的太陽穴，已經沒有力氣再思考。

　　凱特琳似乎看出我的疲憊，道：

　　「很抱歉，在你決定退出的時候還讓你知道這樣的消息。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仍偏信於後一種解釋，所以與海因萊因的合作仍將緊密地進行下去。」

　　我點點頭：「祝你成功。」

　　「謝謝。」凱特琳回以微笑，「告別之前，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在接通此次視頻所需要的驗證時間裡，我已經答應埃裡克，在1點45分將聯絡切轉。」

　　我立即去看屏幕下方的時間，卻正看到數字從44變化為45，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屏幕上的畫面已經改變，分別數天的埃裡克，就這樣突然出現在面前。

　　心知系統的視頻防護功能已在剛剛的談話過程中被暗中破壞，我壓抑住立即關閉連接的衝動，視線對上那潭水般深邃的綠色雙眸。

　　埃裡克又瘦了一些，面色是病態的蒼白，但這絲毫無損他天生的王者氣質，只是眼中蘊藏的堅定和冷靜，就足以讓人相信，這個人將永遠是強大的存在。

　　「你看起來很累，」他也凝視著我，「什麼時候回來？」

　　他的聲音，就好像每個清晨的第一聲問候那樣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過，我不曾不告而別，他也不曾歷經滄桑。

　　一瞬間感到莫名的惶惑，隱隱竟似不知身在何處。

　　「回去哪裡？」我迷茫地道。

　　「回到我身邊，」那個男人真誠地說，「回到海因萊因。」

　　我輕輕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說：

　　「不，我不會回去了。」

　　「為什麼？」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可是卻可以聽到其中被痛苦劃出的裂痕，「難道對曾經的一切，你已經沒有一絲留戀了麼？」

　　「是的。」我回答，「我想不出有什麼還可以留戀。」

　　「那我呢？——對於我，你就從不曾有過一點感情？」

　　我猶豫了一下，睜開眼與他坦然相對。

　　「如果恨是一種感情的話，那麼，我曾對你有過感情。我恨你加諸給我身為男人最大的恥辱，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但是在共同經歷這許多事情、在你為我幾乎犧牲了全部之後，我已經不再恨了。只是這並不意味我會愛上你，感動或者可以化解恨意，但卻無法讓我回應你的感情。」

　　「如果是這樣，」埃裡克的唇在輕輕的抖動，「半年前你就應該毫無眷戀地離開，為什麼還要留在海因萊因？你為什麼不乾脆任我自生自滅！」

　　「那時我以為可以借助海因萊因的力量去對抗、甚至還貪心地想到可以替父兄復仇，可是現在我才明白自己錯了，我什麼都沒得到，卻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想起這半年的種種過往，我不覺有些失神，「幸好我還可以把你為我犧牲的海因萊因還給你，至少這樣，我不欠你什麼了。」

　　「我不相信，」埃裡克不可置信般輕輕搖頭，「帕特里克，如果是因為你遇到麻煩，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

　　「已經沒有麻煩了，」我喃喃道，「我只是累了……」

　　心底還有許多話，卻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埃裡克十指痙攣地扣著，他默默地注視著我，沒有憤怒的指責，沒有失控的情緒，只有無聲的絕望，穿透屏幕坦露在我面前。

　　「帕特里克，你這樣的決定……」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字道，「我、不、接、受。」

　　他的語氣是完全不允許別人反駁的堅決，我還沒有說話，筆記本突然發出刺耳的鳴叫，所有程序在瞬間關閉，埃裡克的影像消失了，提示系統遭到入侵需要立即關機的對話框在桌面上停留了幾秒後，屏幕自動變成漆黑一片。

　　明白這是有人在試圖通過網絡對我進行定位，我抬手將筆記本合起準備立即撤離，猶留在外殼的暖暖餘溫卻讓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埃裡克，就這樣結束吧。

　　從今以後，我們的生命不再有交集。

　　一刻鐘後，我和肖恩皆已整裝完畢，安琪被從床上拖起來，倒也還算配合地隨我們在濃濃夜色中乘車離開。為了安全，我們這次分開行動，肖恩、安琪直接趕赴UNRTHAR碼頭，我則先與李會合，然後由另一條路前往相同目的地。

　　一路上李依舊保持著沉默的習慣，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望著窗外飛速而過的路燈，心中已然隱隱感到不安。

　　是誰在對我實施追蹤呢？埃裡克，還是吉布森？

　　若是埃裡克還好解決，可是，如果是後者……

　　不敢再想下去，落下車窗，清爽的夜風立即撲面而來，我深深呼吸，用力攥緊了手中的手機。

　　電話鈴聲偏在這個時刻驟然響起，我無法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手機幾乎從手中脫落下去。

　　打來電話的是肖恩，「剛得到消息，港口全線封鎖，幸好我們早有準備，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各個重要路段都加設了關卡，你要小心。」

　　我應了一聲，肖恩又道：「你會及時趕過來吧？」

　　「我會盡力，」我回答，「不過如果我無法按時到達，你就按計劃帶安琪先行離開。」

　　撂了電話，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答案已經非常明顯，能讓政府下令進行如此規模的戒嚴，除了已將素逢控制在手中、又與泰國政府相交甚密的吉布森?奧威爾，再不做第二人想。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再次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而菲兒，就是這次錯誤的犧牲品。

　　距離菲兒被Danatos的人帶走只有兩個小時，所以一切也許還來得及挽救。

　　可是，菲兒真的需要我這麼做麼？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而我已經決定放手。

　　還是就這樣離開吧，雖然少了原計劃中凱特琳一方的影響，可單憑「橙」的力量，我至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再說，吉布森未必真會對菲兒下手，畢竟，菲兒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但吉布森現在的舉動已經明顯違背了他的承諾，這又怎麼能讓人相信，他會因為一個還未成形的孩子，而不去傷害菲兒。

　　頭幾乎要炸開，想要將這些截然相反的想法趕出大腦，卻完全沒有效果。

　　再次聽到熟悉的音樂聲，拿起手機，便看到菲兒的號碼出現在眼前。

　　之前曾給菲兒打過電話，但我的號碼經過特殊技術處理，呈現給對方的只是一些錯誤的數字，可如今卻能被人回撥回來，足以預見等待在線路彼端的是什麼人。

　　每一個音符都如同重錘響擊在胸口，我鬥爭了半天，終於還是在對方堅持不懈的第三次呼叫時按下了接聽鍵。

　　「帕特里克，」對方語氣一如往昔，完全聽不出因為等待而應該出現的不悅，「不打算恭喜我再走麼？」

　　還沒猜出他這句話背後的真正用意是，就聽這個人又說：

　　「我很欣慰菲莉絲能如此爭氣，我總算沒白費力氣天天操她。」

　　「咔」的一聲，座位旁的手柄已被我生生掰了下來。

　　即使清楚地知道吉布森是想以此激怒我，我依然怒不可遏。眼前一片血紅，只恨不得手中掰斷的是這個人的脖子。

　　可顯然吉布森仍不滿意這樣的效果，他繼續道：

　　「可惜菲莉絲實在太不小心了——她剛剛出了點意外，大人問題不大，但是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我不由怔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為什麼這樣做？」再也無法沉默，我甚至連聲音都在顫抖，「那也是你的孩子！」

　　「那又怎樣？」吉布森說得雲淡風輕，「如果沒了用處，你認為她這種資質的女人，也配生育我的孩子麼？」

　　用力屏住呼吸，才能壓抑住胸口劇烈的痛楚。

　　對於這個生命的到來，菲兒曾表現出由衷的喜悅，可不到一天，她的夢就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我應該留下她的。

　　無論採用什麼方式，都比讓她陷入現在這種處境要好得多。

　　「其實不必擔心，」吉布森淡淡道，「菲莉絲還很年輕，雖然我不會再碰她哪怕一根手指，但卻非常願意另外選一些人幫助她。所以，在漫長的後半生中，她還有很多機會生孩子。」

　　額間已然滲出冷汗，卻分不清是因為空氣一點一點進入肺中那如利刃劃過的痛感，還是吉布森冷漠話語所蘊藏的含意。

　　「本來菲莉絲在我眼中毫無過人之處，如果不是她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的緣故，我絕不會在她身上浪費一絲一毫的精力。如今這個女孩兒的命運完全因你而徹底改變，而我承蒙你的信任，自當不遺餘力、好好地照顧她。」

　　吉布森微微停頓，又補允道：

　　「當然，能夠獲得我另眼相待的不會只是菲莉絲——帕特里克，如你所願，我不會再阻止你去任何地方，但我保證，凡是與你有關的，比如你的朋友以及『橙』的各路精英們，甚至只是今後有幸成為你鄰居的人，他們都得死。」

　　望著越來越近的碼頭上閃耀的燈火，我沒有說話。

　　也許只有被逼到極限，人們才會承認事實的真像。

　　終於明白，就算我現在不顧菲莉絲自行離去，也無法擺脫這個人的執意糾纏。

　　吉布森?奧威爾，只接受他定下的結局。

　　再次開口時，我已恢復冷靜：

　　「如果你只是想贏我們之間的賭局的話，」我簡潔地道，「那麼，不必再做任何事，我現在就認輸。」

　　吉布森明顯遲疑了一下：

　　「你確定？」

　　「是的。」我平靜地回答，「我只希望能夠結束這種無謂的重複，所以，吉布森，你贏了。」

　　吉布森沉寂了幾秒，才道：

　　「你現在在哪裡？」

　　「UNRTHAR碼頭，」我如實回答，「剛通過客運入口。」

　　「很好，」吉布森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在碼頭廣場等我。」

　　結束通話，我立即將手機轉換至特定的接收頻率，撥出號碼。

　　「肖恩，」我說，「二十分鐘後你和安琪按計劃離港，不用等我了。」

　　「出了什麼事？」肖恩沉聲道，「我留下來幫你。」

　　「我需要你幫我做更重要的事——帶安琪去瑞士，把我在瑞信銀行給她開的帳戶交給她，安琪會明白我的意思。還有，立即結束『橙』所有活動，除非我親自調派，不再接受任何委託。這次帶來泰國的人手，除了第三小組留下，其它人全部安排離境。」我考慮了一下，又叮囑道，「你也要小心，畢竟是有家有子的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好吧。」肖恩似乎並不情願，但也聽出事態緊急，只能答應道，「你自己多保重。」

　　與第三小組的負責人聯絡之後，車子已經駛進廣場，讓李將車停下，我道：

　　「李，我想重新確認，你是否仍然堅持之前的決定，留下來幫我。」

　　「是的。」李坦率地回答，言語精練。

　　看著他並沒有什麼變化的表情，我突然有些感動——李是最瞭解我目前處境的人，而與他的契約，我早在和吉布森訂下賭約之後就宣佈解除。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冷漠的人卻並沒有如我想像般一走了之，而是在我最艱難的半年裡，始終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那麼，替我完成一件事，」我深深呼吸，「如果一會兒吉布森?奧威爾親自出現，只要有機會，立即遠程狙殺他。」

　　李絲毫沒有猶豫：

　　「好。」

　　「留下來的第三小組會為你準備武器，另外還有兩名狙擊手與你配合行動。記住，吉布森的護衛隊以佈署嚴密著稱，所以很可能找不出任何紕漏。如果這樣，不要冒險出手，我不希望吉布森有所防備。」

　　「是。」李的神色冷靜，但他的雙眸卻明亮如星。

　　即將瀰漫的血的腥味，讓這個出色的殺手重新熱血沸騰。

　　拎了筆記本下車，李將車開走，很快就消失在遠方的黑暗之中。

　　在台階上坐下，我開始清理筆記本中的資料，卻意外發現郵箱裡多了一封新郵件。

　　沒有署名，正文也只寥寥數語：

　　「如果你拒絕回來，那麼，請允許我過去。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

　　我陪你過你想要的生活。

　　正在前往曼谷途中。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