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原來不是孟廷。
翹腿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吸一支薄荷的細香煙。年輕的臉,漂亮而驕傲。
我不曾有過那樣的驕傲。雖然我也年輕過。年輕像一個不經意的泡沫,待我要去撫摸,它卻啪地破碎了,只留濺上面頰的一絲冰涼。
我垂手站得筆直,白色鑲著土黃折邊的家傭制服,和標準的短髮。只是唇有些蒼白。除此之外,與任一間勞務中介提供的傭人並無分別。
孟廷喜歡讓我蓄長頭髮。不要很長,及肩就好。做愛的時候,他從後面,一手按著我的腰,一手捉著我的發。
好像整個人,都給他掌握著。
他將我掀翻,手指插進亂髮裡,提起我的臉按到他唇上去。他想抱我,便隨手扯我的發,扯進懷抱裡。動作雖然粗暴,只要順著他,便不會痛。
原來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暴力。這麼多年,我不再哭泣哀求之後。
他卻不再要我。孟廷。
若孟廷見到請來的傭人居然是我,他會如何嘲笑。我低頭,恨不能將頭低到塵埃裡去。
那個年輕男人,是我見過的吧。孟廷曾帶他和我一起,去過餐廳。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稍稍一頓,竟然沒有認出我。「你,把樓上睡房的舊東西收拾一下,搬到門外的垃圾車上去。
孟廷已將這棟房子另施於人。
默默地將衣櫃裡的東西塞進黑色垃圾袋。居然我不會心痛。
還是這顆心已經麻木。
幾乎每一件都是白色。孟廷喜歡我穿白色。白恤衫。白襪。白色丁字褲,買來孟廷便逼我在商場的試衣間換上。他喜歡我臉紅,便會輕輕或狠狠地親我。
那些已恍如隔世般遙遠。
我如在親手埋葬,一切的一切。原來孟廷於我,便是一切。
撤下舊窗簾。
舊床單。舊的枕頭。
而我於孟廷,不過塵埃。
一天而已,便可以洗淨所有前塵。殘酷就是,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院子裡花草,枯萎的未枯萎的,鏟得乾淨。睡房和廚房的鐵窗也拆去了。從前鎖起的三樓及其它房間,亦不必再鎖。
這一年來,孟廷不是早就撤了看守僕傭。走時也不再鎖起大門。
若當日我沒有自動自覺離開,孟廷會不會拎著衣領將我丟出門去。忽然一身的冷汗。
洗手間的鏡裡,無意印出我的臉容。我慌張避開視線。不敢看,原來我已不敢看,鏡裡的自己。
跪在地上,只是拚命地刷洗地磚。濺一身的泡沫。
有人推門而入。
經過背後的那雙皮鞋,鞋底曾經摁在我身上。被褻弄的地方,卻記得那鞋紋的觸覺,冷硬,而且羞恥。
我縮在牆角,將頭深埋。緊緊握著地刷的木柄,手指有如痙攣。
聽著他小便,然後洗手。如我不存在。
我只覺眩暈,如墮在夢境。而後,竟已被他捏在掌裡。他掀著我的肩,冷冷地說:「因因,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我只用雙手捂著臉,在他掌中低頭。不知如何回答,卻說:「對…對不起……」
身子被他拎著拖過大廳,踢開門,便推了出來。我跌落台階,跌在泥裡。如被丟棄的髒鞋。
呆坐在雨裡。原來竟落了雨。我一身濕透,卻無力爬起。
忽然覺得心好痛。
好痛,孟廷,我原以為不會痛的,我的心。
不知坐了多久,才有力氣從泥水裡爬起來。很深的夜,不知幾時。我一步一步走到門口,腿卻在抖。原來大門已鎖,黑沉沉的雕花鐵柵欄。我轉過身靠在門上,原來手裡還緊緊握著硬硬的地刷。
雨順著額流過臉頰,緩慢而冰冷。我望著樓上,黃黃的燈影。全然是另外一個世界。
止不住地顫抖,抖得我不知所措。倚著鐵門緩緩跌坐。一直坐到天明。
忽地醒來,我茫然地睜開眼。灰藍色的車鼻便鄂然在我面前。抬頭,正迎上車玻璃後面,孟廷冰冷的目光。
才發覺我原來是一身泥污的坐在路口。慌張卻爬不起來。孟廷冷眼看著我的狼狽。我以手撐地,難堪地挪動身體。
孟廷一把推開車門,我嚇得舉起手臂縮起身子,「不…不要打我。」
孟廷只是將我從地上拎起,肩骨也似給他捏碎,「為什麼還不滾?難道還等著我給你錢?」
我被他嚇住,呆呆地問他,「你…你肯給我錢麼?」
果然是想來勒索! 」孟廷揚手便是狠狠一記耳光,打得我跌在地上。
又拎起我,冷冷地嘲笑,捏住我的臉抵到倒後鏡前,「因因,你看看你自己還值錢嗎?」
那是我嗎?怎麼臉色這樣蒼白,唇上也沾了泥。
孟廷的手指捏得我這樣疼,疼得我快要暈倒。頭暈得厲害,眼前開始蒙上霧氣。我扳住他哀求:「求你別打我…不要打我…我不要錢…」
他鬆開手,我便支撐不住地滑落,跪跌在他面前。
臉還給他握在手裡。他冷冷地望著我,一直是那麼冷,沒有別的表情。
「對不起… 我這就走……昨晚,鐵門上了鎖……」我從他的手裡輕輕掙出來,扶著柵欄站起身,頭這樣暈,腿這樣軟,可在他的目光之下,我不敢讓自己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