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今晚別回去了
義字堂口的議事廳設立在舊街區的白色二層小樓上。與之相鄰的四方道已經改建得煥然一新,這裡卻作為戰前歷史遺蹟被保留了下來。
房子裡頭陰沉沉的,佔據了整個中庭的樓梯還是那種巨大的螺旋形結構,老大個半圓繞上去,總使人不自覺浮想聯翩,似乎下一刻,就會有個頭上歪戴船帽、腳踩黑色半高跟皮鞋,領帶筆挺、胸部高聳的國軍女特務手捧文件嘚嘚嘚很有精神地走下來。
丁冉踩著單數台階,小心翼翼走了上去,來到會議室門口,還沒伸手去推,門就咣噹一聲彈開了。一個神色狼狽的中年男子被刺蝟和蚊仔推搡著走了出來。
猛然間四目交接,一晃神的功夫,丁冉隱約覺得,那男人的嘴角眉梢浮現一絲難以察覺、又無可名狀的戲謔微笑,卻在他定睛細看的時候,瞬間消散,恢復成一幅哭喪的摸樣。
「丁少!」刺蝟和蚊仔齊齊叫了聲。聽聞他的身份,中年男子討好地點點頭,弓著腰窩窩囊囊挪了下去。
丁冉一時吃不準是不是自己過分多疑,以致產生了錯覺,他愣愣回過頭,望著三人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看什麼呢,又晃神?」雷霆在門裡發現了他,大聲招呼著,「那個就是槍佬,幫崔炎做組裝的,也風光過一時,如今成了喪家犬。工廠他讓出來了,貨一到,咱們就可以開工。」
丁冉緩慢調回目光,進了門,不放心地詢問:「崔炎能做到那個程度,未必沒有幾分真本事。他手底下的人,也不全是酒囊飯袋。自己安身立命的營生,怎麼會輕易答應讓出來?」
雷霆扶著肩膀將他放進椅子裡:「好啦管家婆,別瞎操心了。他呢,不是答應,是不得不答應。崔炎都沒了,誰能罩得住他?」
「雷霆……」丁冉憂慮地望著他,「我有種感覺,崔家沒那麼容易倒掉。崔放是個頑固又很偏激的人,你現在搶的都是崔炎從前的生意,他難免遷怒於你,我怕……他會背後捅刀子。」如果大華今天的試探真和崔放有關,那他們到底在打算些什麼呢?所謂「丁爺生病」,這到底是有人惡意造謠,還是確有其事呢?
雷霆搬過把椅子,緊挨著坐在他身邊:「放心吧,崔放那邊一直有蚊仔和鬍子盯著呢,若是有什麼異動,我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再者說,人站得越高,想對付他的人也就越多,什麼木秀於林,風……風必然要吹它嘛!」
丁冉輕輕一笑,待要再說什麼,被刀刀的笑聲打斷了思路:「堅哥,白狼哥,小弟不才,十戰十勝,這幾局的賬目是不是該算算了?」
阿堅苦著臉掏出錢包,極不情願地往外數著鈔票,嘴裡罵罵咧咧:「師爺你粉雞婆唉,整天A我們錢。」
唐尼尷尬一笑,從隨身背包裡翻出只計算器,啪啪按著認真計算道:「今天順記的午餐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三塊,你需要付九十一塊五毛,停車費二十八塊,平攤下來每人十四塊,一張財經日報兩塊半,是我預付的,結果算下來你欠我一百零八塊,先結掉吧。」
「好了好了,」雷霆看看時間,截停了他們的對話,「這幾天都辛苦了,今晚鴻雁樓我做東,吃飯喝酒熱鬧一下。」又神秘兮兮湊到丁冉耳邊小聲說,「明天就是除夕了,丁爺丁非都不在,不如今晚……別回去了。」
見丁冉不說話,雷霆偷偷拉扯他的袖口補充道:「大馬小馬和同學去滑雪了,要四五天之後才回來呢。怎麼樣?」
丁冉淡淡掃來一眼,低下頭輕笑起來。
出發之前,唐尼變換角度從各個窗口對樓下進行了一番偵查,隨即匆匆丟下一句:「鴻雁樓碰頭!」幾步竄到後窗,一縱身輕巧躍下,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快,從另一方向冒出幾個手提砍刀哇哇亂叫的大漢,撒腿向街口追去。
對於唐尼連續劇一樣每天上演的逃跑戲碼,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
嘻嘻哈哈幾輛車開到鴻雁樓,雷霆按照丁冉的口味點了一大桌子菜,冷盤和酒水陸續上來,刀刀將摺扇往領子裡一插,好奇地嘟囔著:「眼看開席了,白狼哥還沒到,今天不是遇到對手了吧?」
「今天早起沒練功,趁機運動運動。」刀少謙一扭頭,唐尼已經坐好在他旁邊椅子上,連餐巾都利落揶在了胸前。
身為大哥,雷霆實在不忍自己的心腹繼續這種亡命之旅,周到地詢問著:「唐尼,聽說一路追殺你的是胡公子的人馬,要不要我出面做點什麼……」
「雷先生!」唐尼果斷一擺手掌制止了他,「我爸爸當年為了民族大義,殺了胡公子老爸,自己也以死謝了罪,他們的恩怨已經了了。我跟胡公子,嚴格說起來沒有糾葛。」
刀刀的眼鏡差點跌下來:「人家整天追著屁股要殺你,還沒糾葛?」
「他只是要殺我,並不是殺了我——對我沒有構成任何傷害,所以沒有糾葛。」唐尼耐心為大家分析道,「我這個人,一是一,二是二,既然他殺不了我,我也絕不去殺他!生命在於運動,危機也是轉機,這樣的人生,更有利於我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最快進入戰備狀態!」
酒桌上一陣沉默,丁冉一手扶額杵在桌面上,雷霆悶頭喝酒,刀師爺用摺扇擋住臉,嗤嗤偷笑起來。阿堅全不理會週遭的對話,塞一口鮑魚在嘴裡,噴著吐沫心滿意足地大聲唱道:「阮將青春嫁置恁兜,阮對少年跟你跟甲老,人情世事已經看透透,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聽見他唱起鄉音,雷霆關切地問:「阿堅,過年回去台灣嗎?你阿嫲一定很想你。」
阿堅又塞了塊鮑魚在嘴裡,嗚嚕嗚嚕地說:「來不及了,接貨時間定在四號,這幾天要準備起來,等幹完這宗大買賣,再好好放個假,回去陪阿嫲住幾天。」
雷霆點點頭,又問刀少謙:「師爺呢,有什麼安排?」
「善哉,善哉,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明晚陪姨丈到廟裡守歲。」刀刀收攏扇子,胸有成竹地說,「初一便帶個詳細的收貨安排回來,向老闆拜年。」
「很好,兵貴神速!」雷霆望向唐尼,「工廠那邊你負責,派人守著,一刻不可放鬆。我們和俄國人第一次接觸,信譽很重要,時間上絕不能馬虎。」
又對一直不敢插話的刺蝟和蚊仔囑咐道:「盯住槍佬,別讓他搞出什麼花樣,還有崔放!」那兩人應聲點頭。
吃喝得差不多了,唐尼率先告辭。刀少謙幽幽感嘆:「到底是有老婆的人,充滿了歸屬感,每天晚上準時交人!」誰知唐尼消失得夠快,根本來不及聽到他的揶揄。
雷霆笑嘻嘻沖丁冉眨眨眼睛,被一記白眼頂了回來。
出了鴻雁樓,阿堅開車送雷霆、丁冉回家,刀刀也主動跟了去蹭茶吃。幾個小的各自去找節目。
等到四周無人,蚊仔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低聲通報消息:「收貨時間初步定在四號,九爺家的船,地點可能是河臣港附近海域。具體行動計劃要兩天後天才能知道。」
「沒想到這幫小子能求得動九爺,可真是……太好了!」電話裡傳來個平淡男聲,「這些天躲著點,別湊太近,惹人懷疑。」
回到雷霆家,幾個大男人呼啦啦一進門,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笑珍繫著塊花布圍裙,戴著副橡膠手套,正毫無章法地做著清潔。
丁冉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雷霆:「我都不知道,你家裡什麼時候藏了個田螺姑娘。」
雷霆顧不得解釋,磕磕巴巴地問:「你你你怎麼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開門進來的嘍!」笑珍瞪大眼睛,理所當然地一指茶几,女士皮包旁放著把鑰匙,還栓了個粉紅貓咪的鑰匙扣。
雷霆憤然一指阿堅:「又是你個賣牛肉麵的!」
阿堅嚴肅表白:「雷哥,你這樣講,我可以告你譭謗!鑰匙,我給過嗎?我給過!但只給了丁少和師爺!」
雷霆一扭身,手指轉向刀刀,刀刀攤開兩手不以為然:「法律意義上來講呢,我也不能算是完全無辜的,因為我也是鑰匙混亂流通事件的環節之一……我給過白狼哥和刺蝟哥……」
雷霆小心回頭看丁冉,丁冉直接留給他的背面,語氣冰冷:「別看我,我沒什麼人可給的。」
阿堅靈機一動:「說不定,是大馬小馬呢?」
笑珍拿髒手抹了一把大花臉,好奇地問:「你們在討論我的鑰匙嗎?樓下做清潔的陳伯給我的,他有兩把,多出來的就給我了。」
「丟你個老母!」雷霆火冒三丈,「凶手一定要追查到底狠狠懲罰!等老子搬了新家,你們這幫人渣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丁冉憋著笑,對一邊嚇得手足無措的笑珍指揮道:「看見衛生間那個髒衣籃了嗎?放好些天了,那得用消毒水洗。」
「好!」笑珍一下來了精神,興高采烈地捧起籃子全部倒進洗衣機。一邊哼著歌一邊插電、放水,按了幾下按鈕,洗衣機忽然傳出「喀拉喀拉」崩裂般的響動,劇烈震盪起來,雷霆幾人趕緊跑過去查看,機器冒起一陣黑煙,就再也不動了。
笑珍張大嘴巴左看看右看看,自言自語:「怎麼回事?」見洗衣機徹底宣告死亡了,只好可憐巴巴商量道,「雷霆,要不……我明天賠一台新的給你吧……」
丁冉輕笑著擺擺手:「沒關係,從九爺的酬金裡扣吧。」
槍佬在家裡貓了一下午,入夜時分才晃悠出來,大巴換小巴,來到一間門面極小的私房菜館。進了門,假意找著座位,眼睛不住往門外瞄,見雷霆派來監視的人守在門外沒跟進來,一閃身進了廚房,從後門溜了出去,上了街對面一輛灰色轎車。車門一關,揚長而去。
車上等候的人是崔放,他細看著槍佬額上的淤青,不住嘆氣:「受苦了德昌!」
「從前承蒙崔少關照提攜,這都是應該的。」槍佬恭敬匯報,「一切按照您吩咐那樣,先假裝不同意,找理由推脫,實在走投無路之下才答應的。目前看來,他們完全沒有懷疑。」
崔放從助手處取來個紙袋,塞給槍佬:「一點小意思,算是對你的補償。放心,無論如何牽連不到你那裡。先用這筆錢撐段日子,等我挽回大局,再找你重新出山。」
槍佬接過鈔票,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道:「崔先生,別怪我多嘴,既然您不想讓那條瘋狗搶走崔少的地盤和生意,為什麼還拱手將工廠讓給他呢?這不反倒是幫了他嗎?」
崔放高深一笑,面露奸詐之色:「不把工廠送給他,他怎麼能放下心來,去和俄羅斯人簽協議呢?哼,我阿炎百日剛過,他們就耐不住性子要踩著崔家往上爬!我倒要看看,他收不到貨,拿什麼去賠給俄國人!」
槍佬雖然無法參透崔放語中玄機,卻也不好再問,只得鄭重點了點頭。
霆指派阿堅送走了笑珍,又對興致勃勃看著相親節目的刀少謙催促道:「師爺,豔遇光靠看電視是看不來的,趕緊上街吧,說不定能遇到些個。」
刀少謙伸了伸懶腰:「寂寞難耐,哦吼,寂寞難耐!看人家成雙成對的,想借點暖意,唉,也要被無情地驅逐!」懶洋洋站起,蹭到雷霆身邊,掏出樣東西塞進他口袋,又別有深意地用力拍了拍,「你們姦夫淫夫的,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等刀刀出門去了,雷霆將口袋裡東西拿出來定睛細看,是個牙膏狀容器,上面幾個大字——水溶性人體潤滑劑!
見丁冉的腦袋也湊了過來,雷霆一把將東西藏在背後,臉色漲紅:「這可不是我跟他要的!」
趁丁冉去洗澡的功夫,雷霆乾淨利落地換好了全套床單、被子,又拿出新睡衣,整齊疊好,碼放在枕頭邊。
之後他在浴室裡用沐浴乳反覆沖了兩遍,渾身上下熱騰騰香噴噴,才興奮地回了房間。
丁冉正擁著被子斜靠在床頭看電視,雷霆扯著被角想擠上去,被丁冉一腳踹了下來:「去隔壁大小馬房間睡!」
「啊?」雷霆慘兮兮站了片刻,又搖晃著濕漉漉的小捲毛鍥而不捨拱了上來。丁冉拉緊被子向旁邊躲了躲:「煩人!你是癩皮狗嗎?」
雷霆一瞪眼,不滿地吠道:「再說?咬你啊!咬你啊!」
咬牙切齒的樣子,更加像狗了。丁冉隨手拿起床頭桌上的煙盒丟了出去,逗弄雷霆道:「去,叼回來,GO,GO!」
雷霆氣得哭笑不得,往前一撲,將丁冉整個壓在身下:「挑釁是吧!」說完對著丁冉光潔的臉蛋張開了血盆大口。
丁冉怕疼,想逃跑又拗不過雷霆,只好緊緊閉上眼睛,因為太用力,刷子一樣的睫毛止不住微微抖動起來。
雷霆啊嗚啊嗚叫喚半天,喜滋滋玩著惡犬遊戲,終究咬下不去嘴,於是伸出小舌尖,在丁冉唇上輕輕點了一下。
丁冉閉著眼睛嘻嘻笑了起來,待雷霆稍一鬆懈,果斷又是一腳,毫不留情地將其踹下床去。
「嘭……」城市上空,禮花在深藍夜色中怦然綻放,成千上萬顆花火拖著流星樣絢爛的光尾,劃破寂靜天宇,閃爍四濺,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