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二天,宋臨正式放大假,揣著錦衣衛的腰牌滿大街逛蕩,還不准尚書府的小廝跟著。
摸進一家古董行,掏出個從朱佑杭家拿來的小瓶子往櫃檯上一拍,問老闆:「您給過過目,這是什麼?」
老闆只掃了一眼,抬頭對宋臨齜牙一笑,不答反問:「您貴姓?您仙鄉何處?聽口音是吳地人吧,到京城是行商還是會友?在何處落腳?有保書嗎?」
宋臨氣不打一處來,「你管得著嗎?……哎?你去哪兒?」
只見這小矬子貓著腰一個箭步衝出去,直著嗓子狂吼:「官爺官爺!有人盜取皇家御物啊!」
宋臨嚇了一跳,揪著他的頭髮拽進來,「你瞎嚷嚷什麼?……啊!放手放手!」
老闆被卡得喘不過氣來,猛然一鬆,疑惑,閃目觀瞧,一愣,只見這衣飾華美的客人被一群巡邏的官兵跟拎小雞似的提溜起來,此人惱羞成怒,揪著某嘍嘍的耳朵使勁一擰,嘍嘍「嗷」一嗓子怪叫,舉槍桿死命搗在宋臨的肚子上,宋臨慘叫,老闆眼前一晃,驚呼:「抓住瓶子!快抓住……」「吧嗒」!小矬子頹然摔倒,「完了!唐朝粟特進貢的葡萄酒玻璃瓶,一聲響,上了西天了!」
宋臨一聽這話,心灰意冷,錢啊!這是錢啊!氣急敗壞之下,掏出錦衣衛腰牌狠狠摜在地上,「我是錦衣衛!」
官兵一愣神,齊刷刷看過去,黃燦燦一塊牌子,互相觀望,再瞧瞧手裡的宋小雞,個個納悶:就這書生模樣的貨色也是錦衣衛?
撿起腰牌,不由分說五花大綁將宋臨捆了個結實,拖拖拽拽往刑部送。
宋大人進刑部繞了一圈兒,工夫不大,刑部尚書大人——一個健碩的中年人親自送了出來,後頭跟著一串兒灰頭土臉的官兵小嘍嘍。
宋大人面子裡子撐足了,他該趾高氣揚了吧?
胡扯!
那三角眼刑部尚書往衙門口一站,周圍人群紛紛駐足圍觀,平頭老百姓等閒能見到這等高官?
三角眼見人圍得差不多了,和藹可親地拍拍宋臨的肩膀,笑說:「想見朱大人也用不著找這理由吧?」嘖嘖稱讚:「新婚燕爾,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羨煞我等羨煞我等啊!」
把宋臨給氣得,恨不得仰面翻倒死了算了!
抖著面皮作了個大揖,嘴裡還得客氣:「您留步,下官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不過,下回來之前先知會一聲,我讓朱大人等著。你說這次多可惜,累你跑了一趟還沒見著人。唉……」
宋臨實在聽不下去了,乾脆磕了個頭轉身就跑。
三角眼哈哈大笑,沖背影喊:「宋大人,朱大人可能在都察院、翰林院、九門提督府、太和殿、大理寺監牢……要不你挨個跑一趟?總能見著的。」
宋臨拐過牆角,一拳頭砸在磚牆上,怒罵:「挨個跑一趟?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抬腿直奔自己家,一路上生悶氣,「全是你這頭豬害的!又不是光榮的事,你吃飽了撐的到處宣揚什麼?」
進了胡同,宋臨跟主人家打了聲招呼,老頭問:「老爺回來幫楊公子搬貨物?」
「嗯?」宋臨這會兒才想起楊敬研要回江南,急忙進院子,一眼看過去,真是亂得——沒法說!獸皮、絲綢、胭脂水粉、蜜餞、肉乾……鋪得到處都是,都沒地方下腳。
夥計忙得熱火朝天,楊敬研卻面無人色,癱在躺椅裡像一堆爛泥。
宋臨貼著牆根繞過去,還沒開口,楊敬研先說:「不必勸我,一個多月前我就該離京返鄉了。」
宋臨微微一笑。
時至中午,一切停當,宋臨送楊敬研出城,過崇文門時,士兵要檢查,楊敬研吩咐小廝:「準備稅銀和孝敬銀子。」
宋臨神秘一笑,掏出錦衣衛腰牌伸出窗外,晃了晃。士兵倒抽涼氣,高聲喊:「放行放行!」
得!宋臨連面兒都沒露就出了城了,順帶省了大批銀子。
宋臨把腰牌遞給楊敬研,「拿著吧,可能有點用。」
楊敬研推辭再三,駁不過,收下了。
此後——
楊敬研驟然發現,什麼叫「可能有點用」?簡直太有用了!有用到無以復加!
楊大商人一路過關斬將,所有賦稅一概不交,四處打秋風,嘴裡吃著佳餚手裡收著銀子。從京城到揚州短短半個月的水路愣是故意慢吞吞走了三個月。
進了揚州城,賬房先生匯報:一件東西沒賣本錢已經賺回來了。
楊敬研掂著腰牌微笑,「這是最大的本錢!」
有本錢不利用還能叫商人嗎?
於是——
楊敬研把宋臨的獸皮送到蘇州之後,轉了個彎直奔老家徽州,招齊楊氏一門十多個腰纏萬貫的大財主,販來成山成海的茶葉、絲綢、瓷器……特別是鹽,海鹽、井鹽、淮鹽、長蘆鹽、青海鹽……但凡市面上有的,他們一律大批購進,分類裝船。船頭插著旗旛,上書大大的篆體——「徽」,當真是遮天蔽日啊,大運河裡滿滿噹噹見頭不見尾!
如此這般,浩浩蕩蕩殺進了揚州城。
這商人當得——賺!賺大發了!
話分兩頭,再來說說宋大人。
宋大人回城,路過尚書府都沒拿正眼瞧,門口的小廝一個比一個納悶,可就是沒人敢上前跟他囉嗦。
傍晚,宋臨逛累了回家,進屋一愣,翻了個白眼,搬了把椅子,離他遠遠的坐下來喝茶。
所謂「他」,當然是尚書大人朱佑杭。
朱佑杭兀自巋然不動,歪在床柱上翻書——古董鑑賞書。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宋臨肚子餓了,剛站起來,朱佑杭也站了起來,宋臨一愣,撒腿就跑,朱佑杭根本不追,合上書笑說:「聽說你去刑部找我了?而且還是用犯罪的方式進去的。」
宋臨生氣,倚著門框直標標站立,「全是你害的!如今我成過街老鼠了,走到哪都有人嘲笑!」
「嘲笑?」朱佑杭極其不認同地搖頭,「他們是在羨慕你!如我這般品格高貴的人世間罕見。出身世家,通透儒雅,睿智闊朗,風趣忠誠,位高權重家資巨萬……」笑彎了眼睛,「……而且,你多次無理取鬧,我一再違背道德包庇袒護,你說這麼溫柔的夫君上哪兒去找?他們能不羨慕嗎?」
宋臨傻了,張著嘴半天找不著舌頭。
朱佑杭握著他的手往外走,接著說:「我這樣的夫君就像天庭的蟠桃一樣,九千年一開花九千年一結果,煌煌華夏茫茫神州捨我其誰?既然被你逮住了,你就要懂得珍惜,要以我為榮,怎麼能說別人在嘲笑你?」
宋臨被他這番厚顏無恥的言論繞得三魂飛了六魄,糊裡糊塗就被拽上了馬車。車輪一顛簸,宋臨醒了,掙脫懷抱掀簾子喊:「停車!」
小廝唯唯諾諾,但是——宋大人的話直接被當成了耳旁風!
宋臨抬腿就想跳,朱佑杭急忙拉住,貼著耳朵呢喃:「不生氣了好不好?」
宋臨使勁扳他的手指,怒罵:「你這頭豬,你四處炫耀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我會不會生氣?」
「我沒炫耀。」朱佑杭見其扭動不止,一挺身壓在靠墊上,「那天皇上宣我進宮,言之鑿鑿地問我是不是已經成親了,我能不承認嗎?」
「嗯?」宋臨皺眉,「那麼,誰……宣揚的?」
「不是你?」
宋臨一巴掌拍過去,豎眉毛,「少來這一套!」垮著臉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一拍大腿,「右侍郎!你那個大肚子下屬!」撞撞他胸膛,「喂!你抽空悶棍冷箭小鞋輪番往他身上招呼,叫他亂嚼舌根子!」
朱佑杭撫著額頭失笑。
到了門口,宋臨率先下車,一抬頭,立刻面無表情地往回走,朱佑杭奇怪,抬眼看看門口停的兩乘轎子一輛馬車,笑了,朗聲對宋臨說:「等他們走了我派人去接你,在家老實呆著不准亂跑。」
宋臨擺擺手。
快二更天時,宋臨乘車回尚書府。
進了屋子,朱佑杭正在畫畫,宋臨探頭看了兩眼,只見一人穿著官服,左手鍋右手鏟,宋臨眼角直抽搐,明知故問:「這人是誰?」
朱佑杭蘸飽靛青給玉珮著色,側首笑說:「服色似乎是六品官吧,你猜是誰?」
用不著宋臨猜了,朱佑杭直接提筆在落款處題寫:宋臨宋博譽。
宋臨簡直無語對蒼天,乾脆拖了把椅子坐下,抱著胳膊問:「畫這個幹嗎?」
「寄回南昌府。」轉過頭來眨眨眼,「博譽,牆上有兩副畫好的。」
宋臨猛然抬眼看去,左側畫著六品官員拿秤桿秤古董,右側畫著一張大床,帳幔上繡有老翁垂釣,帳幔下垂密不透風。落款處一律題寫宋臨宋博譽。
您說這畫讓人如何遐想?特別是第二幅!
宋臨覺得自己心窩子像被冰鎮著似的,陰寒陰寒的。
朱佑杭刮刮他的鼻子,低低地說:「博譽,我家有個傳家寶……」
宋臨茫然地抬頭看看他。
「這個寶貝不知傳了幾代了,我都沒見過……」
宋臨眼珠動都不動。
「現在鑰匙在我母親手裡……」
宋臨舔了舔嘴唇。
「我母親喜歡伶俐的人,可我大嫂卻老實得近乎懦弱……」
宋臨掀眼皮直勾勾瞪他。
「你很伶俐,我們回去跟大嫂搶好不好?」
宋臨冷笑,「為什麼是跟你大嫂搶?」
朱佑杭站直身子,「因為這東西不傳兒子,只傳……啊!(腿上挨了一下)……哈哈……博譽。」
博譽跳起來往外衝,「朱佑杭!我告訴你,我不見你們家的人!再說一遍,我不見!」
「那你就帶我去見你的長輩嘛。你家有沒有只傳媳婦不傳兒子的寶貝?我保證幫你搶過來!」
宋臨三兩步跑出去,遠遠傳來憤恨的發誓聲:「我這輩子堅決不去南昌府!」
朱佑杭目送他遠去,舉起畫像掛到牆上陰乾,仔細端詳,微笑著喃喃:「叫長輩趕來京城見我們?唉……真是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