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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這幾天假放得像做賊似的,去朱佑杭家之前先得偵查一番,偷偷摸摸大不成體統。某次,正在吃飯,小廝飛奔來報:「都御史到。」慌得宋臨忙不迭地從後門溜了出去,朱佑杭無奈至極。
幾天下來,古董見長,倆人相處的機會卻一落千丈。晚上,不是宋臨縮頭縮腦地鑽回尚書府,就是朱佑杭吩咐車伕小心翼翼地繞進小胡同。
過的這叫什麼日子?尚書大人有生之年第一次悔不當初。
隔天,朱佑杭公休,一大早倆人乘車去郊外,泡在山泉裡,宋臨一時沒忍住,「吧唧」一口親在朱佑杭嘴唇上,朱佑杭受寵若驚,笑著耳語:「博譽,這裡是郊外,可能會有人來,你什麼時候培養出這種嗜好的?」
宋臨把手伸進他衣服裡。
朱佑杭胸腔震顫,眼睛笑眯眯的,語調卻萬般委屈:「真要在野地裡?博譽,你要破壞我的名譽嗎?」
宋臨撇嘴,一個鯉魚打挺就想遊走,朱佑杭朗聲大笑,抓回來緊緊抱住。
唉,倆人原本打算泡泉水消暑降溫的,沒一會兒,得!更熱了。
朱佑杭背著宋臨沿著崎嶇小道緩步下山,有一搭沒一搭地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聊著。
朱佑杭仰起頭來,宋臨親了親他的嘴角,「放我下來吧,你滿頭汗珠。」
朱佑杭躺在落葉間,宋臨臥在他身上,清風拂體鳥鳴悅耳,鼻息此起彼伏,不久,睡著了。
正午時分,驕陽似火,宋臨悠悠轉醒,剛睜開眼,恍惚看見朱佑杭迅速閉眼,宋臨心中大樂,左手捏鼻子,右手捂嘴,一口咬在喉結上。朱佑杭立刻睜眼,抱著宋臨翻身爬起來,手一鬆,宋臨立足未穩,趕緊放開他。
看著朱佑杭大口大口喘息,宋臨哈哈大笑,朱佑杭跟著失笑。
十指交握,繞過樟樹林,跳過小水溝,眼前豁然開朗,宋臨一愣,指著不遠處漫無邊際的碧綠西瓜田撞撞朱佑杭,「那是西瓜嗎?」
「好像是吧。」
宋臨歡呼雀躍一跳三尺高,朱佑杭抱住,「你打什麼主意?」
「正經主意!」宋臨掙脫,直奔旁邊茅草房而去,繞了一圈又出來,對朱佑杭哭喪著臉,「沒人。」
「沒人就走吧。」
「好。」嘴上答應著,腳卻不聽使喚,飛快跑進田裡,飛快摘了一個,飛快逃跑,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
朱佑杭僵在田邊。
宋臨使勁拖朱佑杭,「快跑!等著讓人抓現行?」
朱佑杭這輩子滔天大罪不計其數,行過賄受過賄貪過贓枉過法,結過黨營過私抗過旨越過權,皇上面前謊報過軍情,朝堂之上誣陷過命官,哪條抖出來不夠殺頭的?但是,這種小錯卻從來不犯!
宋臨敲開西瓜遞過去,朱佑杭不接,沒好氣地說:「我好像是刑部左侍郎吧。」
宋臨白了他一眼,「迂腐不化!『偷』是至高境界!古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呃……我是說……呃……此『偷』非彼『偷』。」
朱佑杭點頭,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偷來的果然格外清甜。特別是妻子偷來的……」
宋臨惱羞成怒,托起半個瓜使勁往他嘴裡揣,惹得朱佑杭左躲右閃啞啞而笑。
倆人回城。宋臨堅決不肯去尚書府,朱佑杭只得跟著他拐進小胡同,坐在樹蔭下吃那「妻子偷來的西瓜」。
正靠在一起享受慵懶的夏日午後,門外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請問老人家,蘇州宋臨宋老爺在這裡住嗎?」
宋臨一哽,坐直身子,對著朱佑杭疑惑,「好像是小栓子。」
門外還在說:「晚輩是從蘇州來的……」
果然是小栓子!宋臨大笑,高叫:「小栓子,進來!」
門外陡靜,小栓子一聲歡呼,哈哈大笑,「姐夫!姐夫!」
朱佑杭往躺椅裡一靠,懶洋洋地問:「姐夫?」
宋臨訕笑,跳起來往外跑,「小栓子!你瞎叫什麼?」
小栓子已經進屋了,跟流星鎚似的衝過來,張著雙臂一路陰陽怪氣地喊:「姐~~夫~~」
宋臨伸手就擰他的耳朵,疼得小栓子嗷嗷直叫,「放手放手!我就知道你飛上高枝肯定不認賬了!」拚命掙扎救出耳朵,齜牙咧嘴地揉,「噌」從褲腰帶上抽出一把大蒲扇,在宋臨面前晃了晃,「不認賬你也跑不了!這是定禮!」指著扇把,「瞧!上頭還有你的名字!想抵賴?美不死你!」(請複習本文第一章)
宋臨偷眼瞧瞧朱佑杭,他正往茶杯裡續水。
小栓子笑嘻嘻地喊:「姐夫,我好不容易……」
宋臨慌忙摀住他的嘴,掐著脖子拖出院門,小栓子不樂意,哽著嗓子說不出話。
倆人蹲在牆根下,宋臨拽著小栓子的頭髮迫使其探出半個腦袋,問:「看到院裡那人了嗎?」
小栓子「吧嗒吧嗒」直眨眼,傻乎乎地點頭。
「那人看起來脾氣好嗎?」
小栓子又伸了個頭,見朱佑杭正垂目品茶,舉止平緩面色溫潤,說:「反正比你溫和。」
「胡扯!」宋臨一個板栗狠狠敲在他腦袋上,「趕緊進去把扇子給他,磕個頭,就說你知道錯了。」
「為什麼?」
「你哪來那麼多廢話!趕緊去!」
小栓子撇著嘴剛想開口,卻傳來朱佑杭極其祥和的聲音,「博譽,客人遠道而來,不請進來喝杯茶嗎?」
小栓子呵呵呵地笑,撞撞他肩膀,「我好歹也是客人,瞧瞧人家,想著請我喝茶,果然比你和藹可親。」
宋臨簡直無語對蒼天,拖著他出去,對著耳朵惡聲惡氣地憤恨:「等著吧,夠你喝一壺的!」
朱佑杭請他倆坐下,微微一笑。
小栓子見其氣韻和煦,頓生好感。
朱佑杭捧上果盤,問他的姓名年齡多高了幾時進京的……
小栓子一邊吃著一邊喝著一邊回答。
宋臨惡狠狠瞪朱佑杭,做口型:你敢對他下黑手!
朱佑杭但笑不語。
趁小栓子把自己賣光之前,宋臨趕緊問:「你一個人來的?」
「求你叔祖帶我來的,他原本不樂意,我軟磨硬泡了半個多月。」
宋臨「騰」站起來,「他老人家在哪兒?」
「在崇文門點貨交稅銀……哎?你拉我去哪兒?」
拖出胡同拐上大街,宋臨摟著他嘆氣,「小栓子,那把蒲扇確實算得上信物,我拿你家的東西也不少……」
「哦?哈哈……姐夫!你終於承認是我姐夫啦……」
宋臨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豎眉毛,「我告訴你小栓子,剛才那傢伙比羅贊還陰損,你最好把扇子給他,要不然有你的苦頭吃!」
小栓子嘟嘴,「我才不聽你的!想把扇子誆回去?沒門兒!」
宋臨掐著他臉頰都懶得理他。
倆人到崇文門繞了一圈,沒見著人,只好折回來。
剛到門口,陡然聽見一個爽朗的聲音哈哈大笑,「好孩子好孩子,來,拿著,沒什麼見面禮,拿著玩吧。」
另一個謙和的聲音回答:「不敢當不敢當,晚生多謝叔祖恩賜。」
叔祖?宋臨大驚,三兩步搶進門去,往院裡一站,傻了,只見朱佑杭正跪在地上,雙手接過叔祖遞去的小錁子,也不知朱佑杭怎麼忽悠的,老頭顯然不明就裡,居然掠著鬍鬚對二品大員說:「早日金榜題名鵬程萬里。」
沒等朱佑杭回答宋臨趕緊衝過去。
老頭聽見聲響,轉過臉來,哈哈一笑,「臨兒,過來,讓叔祖好好看看。」
宋臨跑過去,拉著朱佑杭領子試圖把他揪起來,叔祖笑眯眯地板臉,「臨兒,真是沒規矩,見了長輩也不行禮。」
宋臨只好跪下來磕頭,「叔祖在上,請受孫兒一拜。」
老頭仰天哈哈大笑。笑之前他老人家也不想著先把朱佑杭扶起來。
朱佑杭端起旁邊的茶杯奉上,老頭也不想想這茶該不該喝,首先,不是孫子敬的;其次,此人頭一回見面;再次,此人是跪著敬的;最後,此人是跟孫子跪在一起敬的。
老頭居然接過去喝了。
宋臨一拳頭砸在他膝蓋上,朱佑杭側頭,嘴角掛著一抹淡笑,對老頭說:「叔祖,我和博譽……」
沒讓他說完,宋臨恐慌,「啊」一聲大叫,把老頭嚇了一跳,皺眉,「你叫什麼?」
宋臨趕緊打馬虎眼,「沒什麼沒什麼!」
「越大越沒規矩!你們都起來吧。」轉臉笑眯眯問朱佑杭,「你和臨兒怎麼了?」
朱佑杭站起來一揖到地,「叔祖,我和博譽情同手足,時常秉燭夜談同榻而眠……」
此言一出,宋臨的小心肝立刻懸到了嗓子眼兒,大熱天,手心居然滴滴答答往下淌冷汗。
朱佑杭接著說:「……此地狹小,不如搬到寒舍,彼此也好有個照顧。」
見叔祖要開口,宋臨急忙搶先客氣,「不必不必,多次打攪兄台於心不忍,怎好再去叨擾?」
老頭也跟著說:「先生厚意心領了,不必勞煩。」
宋臨拖著朱佑杭往外走,扭頭對叔祖說:「叔祖,朱公子貴人事忙,我送送他。」
沒等老頭搭腔就把朱佑杭趕了出去,斜著眼睛威脅:「過幾天找你算賬!」
朱佑杭似笑非笑,「博譽,你對我真好,做晚輩的應該去蘇州拜見長輩。沒想到你這麼心疼我,捨不得我萬里迢迢舟車勞頓。」然後故意嘆息,「不過,叔祖那麼大年紀了,你怎麼能勞動他老人家上京來見我?這是本末倒置,以後不許這樣。」
一聽這話,宋臨差點倒地不起氣絕身亡。扭頭就走,一頓,冷著臉又回來,陰森森地說:「我警告你,不准迫害小栓子!」
「我是陰險小人?博譽,你該信任我。我怎麼會迫害一個小孩子?」
宋臨喉嚨深處哼了一聲,轉身進門。
管家、小廝、車伕外加一輛車,拉拉雜雜十來個人,遠遠站著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
朱佑杭靜靜佇立良久,爾後緩緩漫步在綿長盤繞的小胡同裡,聽蟬聲持鳴,賞月季蓬勃綻放。悠悠長嘆,自言自語:「不能迫害,嗯,能算計小孩子嗎?能算計老頭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