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如此說來……豈不是貴人相助?」宋臨端起酒壺給他斟了滿滿一杯辛辣的劣酒,「難道是戶部?」
徐津一臉嫌棄地把酒喂進姐兒嘴裡,嗆得她挖心摳肺劇烈乾咳。徐津趕忙輕撫後背幫其順氣,感嘆:「唉!造化弄人啊……若是戶部能與兄台朝夕相處,豈非人間樂事?」
楊敬研拉起姐兒,笑說:「出去吧,咳嗽傷肺,」掏出些銀子遞過去,「枇杷膏生津潤肺。」姐兒千恩萬謝地逃離宴席。
徐津眼瞅著二十兩銀子跌跌撞撞跑沒影兒了,火「騰」就躥了上來,伸出手還沒碰到衣角,宋臨捏著他下巴硬生生扭過來,「行了,別賣關子了,到底在哪兒?」
徐津眼角餘光溜了楊敬研一眼,往椅子上一靠,拍著額頭痛不欲生,「唉……我庶吉士考試居然名列第二,我昨天才知道……」
「莫非……」
「對!翰林院編修!」徐津端起酒壺仰頭一飲而盡,「小可不才從今以後就要去享清福了!」
楊敬研皺眉,「徐兄,中進士入翰林,這是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榮耀之事,兄台何故如此煩惱?」
宋臨也跟著納悶,「天下文士齊集翰林院,徐兄此去於談笑之間增長學問,此等美事常人難以企及……」
徐津一頭癱在姐兒的胸前,半天爬不起來,貼著人家酥胸嘟嘟囔囔:「美人兒美人兒……」美人兒笑得花枝亂顫。
宋臨白了他一眼,暗忱:扶不起的阿鬥!夾起雞骨頭慢慢地嚼,硌得牙生疼。
楊敬研瞧瞧徐津懷裡的美人兒,悄悄伸腳,重重一跺,三寸金蓮陡然陷落……
「啊~~」
「砰~~」「啊!」
其他人嚇得額頭青筋暴跳,傻愣愣地閃目觀瞧。
只見徐津屁股撅得老高,臉貼在人家腳面上,五官扭曲頭髮散亂,美人兒臉色煞白六神無主地站在旁邊。
宋臨夾了一筷子韭菜遞過去,笑嘻嘻地說:「文良兄,雨夜剪春韭,良宵賞金蓮,原來這典故是參照兄台才造出來,兄台大才啊!來,嘗一口。」
徐津為之氣結,差點吐血身亡。
楊敬研懊惱不已,急忙扶起他,神色凜冽地訓斥姐兒:「媽媽就是這樣教導你的?無法多才多藝,最起碼也要識得眉高眼低!」
姐兒有苦說不出,扭著手絹哀求:「先生……先生……」
「還不快滾!」
姐兒氣惱攻心,抽抽搭搭跑遠了。
徐津急忙伸手去夠,楊敬研緊緊握住,「徐兄,身體可有不適?」扶徐津坐下,衝門外喊:「去請大夫。」
徐津直勾勾地瞧著眼淚橫飛掩面奔跑的美人兒,鼻子一酸喉嚨一甜,頭一仰眼一閉,直僵僵摔倒,正跌進楊敬研懷裡。
宋臨斜眼瞟了瞟,一轉手把那典故中的春韭塞進了自己嘴裡,雙手摟緊倆活色生香的美人兒樂呵呵地看著。
正當此時,龜公回來了,恭恭敬敬把酒罈放下,笑著說了兩句客氣話,倒退著出去,非常識相地把門帶上。
宋臨斟滿三隻酒杯,招呼:「今夜不醉不歸!」
徐津突然睜眼,搶過酒罈「咕嘟咕嘟」往下灌,喝完一擦嘴,「五年零四個月的高粱酒,還是用井水釀的。」拎罈子朝門口砸去,「換好酒,十八年女兒紅,要不然本公子把你們這兒夷為平地!」
龜公不敢怠慢,點頭哈腰跑進來,好話說了一籮筐,腳底抹油跑得無影無蹤。
徐津跟倒水似的往肚子裡倒酒,順手摸了把宋臨懷裡小美人的玉手。
宋臨一巴掌拍過去,「你這是把酒言歡還是借酒澆愁呢?有你這樣四處討便宜的嗎?」
徐津大罵小氣鬼。
楊敬研嘴角掛著一抹淡笑,把杯斟滿,徐津來者不拒,進嘴就下肚。剛喝完,酒杯又滿了。
宋臨當作沒看見,湊過去拿下巴蹭姐兒的鼻子,一時之間,嬌笑連連欲拒還迎。
徐津剛想伸手搶人,龜公又回來了。
徐津命令:「打開!」
聞了聞,眼前一亮,「好酒啊!二十年的女兒紅,埋藏日久未曾開封,真沒想到市面上還有這樣的酒!去,兌上新酒,本公子饒你一命。」
宋臨攔住,「兌什麼新酒啊……」用調羹舀了一勺喝下去,直著眼睛回味半晌,朝徐津豎大拇指,「甘醇!」
「不勾兌能醉死人!土包子!」徐津撇著嘴角蔑視。
宋臨根本不管,三人對飲,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半個時辰之後,徐津眼神渙散,搖搖晃晃站起來,僵著舌頭笑說:「買……好酒……再……再來……一壇……」話音未落,「砰」軟綿綿趴倒,攪得杯盤狼藉汁水四溢。
宋臨傻笑著搖搖他,「下酒……菜……要用筷……子夾,兄台……有辱……辱斯文!」
楊敬研繞過去,拉住宋臨,「宋兄,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沒……醉,他醉了,我不……回去。」
「好,我先送徐兄回去,再來接兄台。」
宋臨呵呵傻笑著往後癱倒,雙手狂亂揮舞,一把拽住桌布,「嘩啦」一陣巨響,楊敬研嚇了一跳,只見連碗碟帶徐津一起被他扯倒在地。
楊敬研架起徐津出門,任由宋臨跟倆美人兒滾在殘羹剩菜裡,滿身油污慘不忍睹。
夜漸深沉,聲已寂寥,萬物籠罩在輕柔的蟲蟻窸窣中。
宋臨甜甜一夢。
小指動了一下,腳趾也跟著動了一下,鼻尖一聳,眉毛一皺。
眼睛突然睜開,僵了半晌,斷定:在床上!
提鼻子聞了聞,嗆人的酒味,外加……怡人的熏香。
宋臨大樂,「騰」坐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咣當」又倒下去,正壓在溫香軟玉上,美人兒「啊」一聲慘叫,宋臨被她嚇得一哆嗦。
還沒回過神來,姐兒猛然一腳把他踹下去,捧著被污物沾染的枕頭雙眼垂淚,「我的鴛鴦啊,我繡了半年啊……」
宋臨摔得齜牙咧嘴,低頭一看,差點口吐白沫,居然……居然還穿著昨晚那套污穢不堪的長袍。
「換句話說,我除了喝酒什麼都沒幹!虧!虧得血本無歸!」拍拍屁股爬起來,扭頭出門。
剛走到巷口,斜側一人雙臂一伸攔住去路,笑著說:「宋大人,小的給大人請安了。」說完跪倒磕頭。
宋臨一愣,撫著脹痛欲裂的腦袋仔細打量了好幾個來回,依稀記得似乎是戶部衙門裡一個跑腿的,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郎中張大人立等大人,有要事相商。」
宋臨大駭,僅存的一點理智急速運轉:逮人逮到這裡來了,這可如何是好?官員宿娼是重罪啊!
心裡翻江倒海,臉色卻按兵不動,「待老爺回去換了官服再去……」
那跑腿的完全不通情,「拖得越久,恐事情有變。宋大人,趁沒惡化,還是趕快去吧。」
宋臨激靈靈猛打寒戰,身子一抖,完了!徹底完了!把柄大了,那頭豬還有不善加利用的理?
宋臨失魂落魄地跟著走,臉沒洗,頭沒梳,身穿便服,還是斑斑駁駁皺皺巴巴的便服,就這樣進了戶部衙門。
往八字眉跟前一站,那胖子頭都沒抬,朝左一指,「那是大理一年的賬目,共九十六本,限你十天之內核對完整。」
宋臨頭髮根根倒豎,身子抖得像篩糠,「大……人……」
八字眉微微一笑,「嫌少?」朝右一指,「那是整個滇南一年的賬目,共三百零八本,先生大才,不如……」
宋臨急忙跪下來砰砰磕響頭,「大人差遣定然不辱使命!」
找了倆衙役挑起賬本去了書房,宋臨往桌上一趴,扯著頭髮後悔不迭,恨不得抓起茶杯砸自己腦袋。
一邊研墨一邊欲哭無淚,四處張望一番,連江秋的鬼影子都沒瞧見。
「噼裡啪啦」撥了半天算盤,一本還沒算完,門外走來一個當差的,恭敬行禮,「宋大人,今日四月二十六,從五月初一到初五端午佳節,衙門公休,張大人希望大人能在四天內算完,」不等宋臨開口,扭頭沖外面喊:「進來吧。」
一人走了進來,宋臨不看則已,一看,眼前突然漆黑,「咚」一頭撞到算盤上,掙了兩下,徹底爬不起來了。
來人跟沒看見一樣,放下倆大筐,拍拍雙手轉身走人。
再見這倆筐裡,白花花碼得整整齊齊的全是——蠟燭!
從此以後,宋大人驟然高尚起來,當真是廢寢忘食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包拯、章宜外加諸葛亮這些歷史名臣誰能比得上宋大人為國操勞的至高情懷?
人家宋大人裹著一身破損不堪的髒衣服,吃住在衙門裡,白天那張長桌子是書案,晚上,還……是書案!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了,才能搖身一變,成為臥床。
宋臨熬得雙眼猩紅面頰深陷,小風一吹忽忽悠悠就能飛上天。
人家宋大人為國事銷得人憔悴卻毫無怨言,態度之好史無前例!
但是——
半夜,當萬籟俱寂之時,戶部衙門里布警森嚴,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某間書房卻燈火通明,某個孤寂的身影正在伏案奮筆疾書。交過子夜,此身影總是突然跳起來把滿桌零碎往地上一推,蹦上去,和衣躺倒,睡著前嘟嘟囔囔地怒罵:「你這頭豬!本公子跟你勢不兩立!」
三天過去了,宋臨感覺身上正飄散著一股濃烈的酒糟味兒,不出汗還好,只要有點水漬這酒糟味兒似乎就捨不得離體而去了。
二更天,宋臨打著哈欠撐著眼皮撥算盤,上夜的老頭進來行禮,「宋大人,今天又不退衙?」
宋臨終於逮著個願意跟自己說話的,一把拖住,「老丈……」
老頭左右巡視一番,壓低聲音湊過去,「宋大人,您得罪哪路神仙了?」
我得罪豬了!「正是毫無頭緒才心生疑慮,在下初涉官場,不明其中奧妙。」
「大人查的是一年的帳?」
宋臨點頭。
「入庫的賬目只有三位太尊才有資格重翻,右侍郎大人出差在外半年未回,左侍郎大人年高不問世事,難道……難道是尚書大人?」
宋臨心裡嗤笑,面上卻裝得誠惶誠恐,一臉不可思議。
老頭突然笑了起來,「不可能!尚書大人雍容大度,從不拘泥小節,心慈面善,若非大奸大惡,能網開一面他絕不趕盡殺絕。尚書大人的風骨朝野共知。」
宋臨恨不得翻白眼給他看,譏諷的笑聲剛從喉嚨裡發出一半,遠遠飄來一句話——「尚書大人到。」另一半卡在嗓子眼兒裡,哽得痛苦不堪。
老頭拱手行禮,「宋大人,求求情一定會沒事的。」
宋臨作揖道謝。
老頭一走,宋臨急忙抓起七八根蠟燭,一一點上,賬本翻開攤得滿桌子到處都是,袖子擄起領口扒開,右手握筆左手撥算盤,忙得熱火朝天。
大門開處,朱佑杭長身而立,溫潤一笑,「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