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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跟我提羊腿肉!」宋臨一肩膀撞過去,「沒瞧見我滿身是血?」
「哦?」徐津興趣盎然,「難道他們還叫你去殺羊?」
宋臨從鼻腔深處哼了一聲,伸胳膊跟他勾肩搭背,先冷笑了兩聲,然後大肆演繹黑心商販如何夥同大膽刁民在眾目睽睽之下欺壓朝廷二……呃……六品命官!
「反了他們了!」徐津義憤填膺,立刻又換成垂涎三尺,「不過……那羊腿肉做得……嘖嘖……」
「你就知道吃!……哎?徐兄,那是羅贊吧?」
徐津哽住,閃目觀瞧,只見羅贊領著三四個跟班一路散漫走來,有撐傘的、提食盒的、端板凳的,還有一個滿臉堆笑搖扇彈塵的。
羅贊穿棉袍,那人穿雲錦;羅贊戴纓帽,那人戴雕冠;羅贊掛瑪瑙,那人掛翡翠……
眼瞅著要逛過來了,徐津急忙摟住宋臨一個箭步衝到牆角,壓低聲音耳語:「早不來遲不來,我正打算吃飯他就來了。你要敘舊別拉上我!」
宋臨頓時哈哈大笑,拖著他胳膊拐出去,高叫:「梁磊,公聆兄。」
徐津下死手狠掐他脖子,卻笑得滿面燦爛,「羅兄,別來無恙?」勾起嘴角湊到宋臨耳邊威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另倆人陡然止步。
徐津驚奇地發現那位比主人還豪華的小廝一臉狂喜地跑過來,「表哥,宋兄,哈哈……多日不見。」一把抱住宋臨,立時癟嘴哭訴:「他叫人把我關進井裡……」
宋臨大駭,「井裡?」退開一步仔細打量,「你還活著?」
梁磊又沖上來抱住,剛想說話,羅贊笑眯眯地輕喚:「博譽,近日可好?」梁磊一哽,縮手縮腳退到一邊。
宋臨不敢怠慢,正衣行禮,心說:這傢伙變本加厲了,梁磊這呆頭鵝早晚不明不白地陣亡。
羅贊與徐津互相見禮,羅贊拉住宋臨,「蘇州來信了,正想找你,」扭頭四處張望,「到茶亭說話。」
徐津緊趕幾步當頭攔住,「二位慢敘,就此別過,改日設宴款待,還請羅兄博譽兄賞臉。」
宋臨毫不避諱地暢笑,做口型:趕快溜吧。羅贊笑說:「先生厚意定然前往。」
朱佑杭斜靠在松樹上,遠遠看著徐津訕然離去,嘴角彎了起來,垂目召喚梁磊,「過來。」
「你怎麼淪落到任人呼喝了?」朱佑杭悄然目送羅贊與宋臨進亭落座舉杯品茶,找了塊石頭坐下,撿起葉片沿脈絡一寸一寸地撕。
梁磊一屁股席地癱倒,沒說話先嘆氣,一臉泫然欲涕的表情,「前幾天,井裡鎮著櫻桃,他站在筐裡,叫人吊進井裡一邊看書一邊吃。我好奇,問怎麼回事,他說這是博譽想出來的好辦法,井中涼爽櫻桃清甜,目朗心靜。我也想試試,結果等我進去之後,他說雙足浸水更舒爽,叫人把繩子往下放了一尺多,然後拿大石板把井蓋住,可憐啊,我在井裡凍了大半夜。」
朱佑杭靠著樹幹撫著額頭失笑,「壁堅,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表哥……」哭喪著臉欲言又止。
「壁堅,」朱佑杭微笑,「你可曾想過,兵法上有一招,面對頑固無法一舉擊破的強敵,最好的方法……」含笑凝視羅贊幫宋臨斟茶遞果。
梁磊一把揪住朱佑杭的袖子,「是什麼?二表哥。」
茶亭中,倆人相視大笑,宋臨勾住羅贊脖子,笑得前仰後合。
朱佑杭嘴角上揚,手指不緊不慢地敲打玉玦,拍拍滿身松針,站起來朝茶亭走去。
梁磊急忙亦步亦趨,「表哥,先把那招兵法說了啊。」
朱佑杭駐足,轉身下山,慢吞吞地說:「最好的辦法是暫且順應他的心意,做到無慾無爭,誘使其失去戒心,一旦時機成熟……」垂首微微一笑,「壁堅,這叫矮身示弱蓄意麻痺。」
梁磊舔著嘴唇眨著眼睛,「表哥……」
朱佑杭遙望茶亭,輕撫鼻端,「他跟你的知己宋臨似乎情深意長……」
梁磊猛甩頭,恍惚失神。
朱佑杭轉腕將葉片拋下山澗,笑看其隨風飛舞的飄逸身姿,慢條斯理地說:「不去品嚐素齋嗎?聽說風味獨特。我在山下橋頭……」
梁磊一頭鑽進茶亭裡。
朱佑杭倚在橋欄上欣賞水底歡游的小魚。沒一會兒,宋臨滿臉喜色地走過來,問:「在看什麼?」
「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宋臨抬腿過橋,「沒空跟你抬槓……」身形一頓,陰著臉退回來,「我為什麼是六品?」
「你是皇上親簡的命官,皇上知人善用,你進戶部能大展長才。」
宋臨點頭,「萬歲爺果然英明神武,連小可擅長算賬也瞞不過煌煌法眼。」
朱佑杭也點頭,「如若你擅長誘導,皇上必定會親簡你進刑部,各盡其才……」
刑部?刑部戶部,你都是地頭蛇!沒等他說完,宋臨扭頭就走。
朱佑杭哈哈一笑,緊隨其後,「生氣了?」
宋臨拐上小路,穿林過水,揚長而去。
「不想知道梁磊為什麼這麼奉承羅贊嗎?」
宋臨立刻頓足,朱佑杭笑了起來。
一路上,二人並肩緩行,伴隨和風微香,朱佑杭把梁磊的不幸遭遇鉅細靡遺輕描淡寫地講述了一遍。
宋臨心慌意亂,扯著袖子下定決心——千萬不能得罪他!
半道上遇見取藥回來的管家,倆人上了車,朱佑杭問:「你餓嗎?」
「不餓!」
「我說過中午請你吃素齋,不如回家叫廚子做吧。」
宋臨調過頭去,對著窗外嘲笑,語氣卻極其真誠,「多次打擾於心不忍。」中午吃了你的,晚上我就得做給你吃!我傻了才去當廚子!
朱佑杭並不強求,「博譽……」
宋臨打斷,一指窗外,「大人,天色陰沉,是不是要下雨了?」突然表現得手足無措,「我忘記關窗了!」挑簾子朝「小哥」大叫:「快點快點,處心積慮讓大人淋雨?」
管家和「小哥」委屈至極。
宋臨回了家,往床上一躺,瞪著帳頂悄無聲息地笑,「萬事俱備,只欠註冊!哈哈……」
跳起來找楊敬研,敲了半天門,杳無回音,旁邊一個老僕探身說:「宋老爺,我家公子訪友去了,可否讓老奴代為轉告?」
宋臨失望之情難以言表,拱手道謝,去前院找吃的。
幾天之後,四月底,入暮時分,宋臨終於碰到了楊敬研,問:「楊兄,皇商註冊該找哪位大人?」
楊敬研吃驚,「宋兄在戶部任職為何問在下?」
宋臨心說:我一個官員,能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去問其他官員?這不是上趕著找詬病嗎?
楊敬研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主人家領著一個小廝走來,小廝跪下說:「宋老爺,我家公子請老爺赴宴?」
「哦?」宋臨大樂,「徐公子?」
小廝笑說:「我家公子昨日選了官,宴請賓客,今日單請老爺。」
宋臨一把將他拉起來,「頭前帶路。」邊往外走邊問:「徐公子何處高就?」
小廝撓頭,「回老爺,呃……小的……也鬧不清楚。」
宋臨眼角餘光左右掃掃,湊過去悄悄地問:「徐公子在何處擺宴?」
小廝眼前一亮,「老爺到了就知道了。」
宋臨使勁摸了把臉,差點仰天長笑。
夜幕降臨,蒼穹墨黑。
案前一位嫵媚女子抱琴彈唱,宋臨和徐津對面而坐,人手倆美女,當真是左擁右抱啊~~
宋臨朝徐津聳眉毛,「這就是那位絕色佳人?」
徐津竊笑,「小弟眼光卓絕……」左手邊的美人夾了一筷子菜,徐津張嘴吃了,嘖嘖出聲。
宋臨豎大拇指。
佳人輕啟檀口,幽幽而唱:「故人西辭黃鶴樓……」
倆風流公子齊刷刷地轉頭看她,而後,面面相覷。
「煙花三月下揚州……」
「換曲子!」宋臨拍案而起,剛想說:換成《佳期》。卻聽旁邊徐津叫:「上這兒難道就為了聽這個?」揮開旁邊伸來的筷子,「換《斷魂》!」
宋臨猛一栽,差點咬掉舌頭,好傢伙,我也就尋思尋思《佳期》,他倒好,直接聽《斷魂》!也不怕把魂聽斷了!
佳人婷婷站立,嫣然一笑,深深一福,扭頭就走。
宋臨徐津相視驚詫,然後看著門外異口同聲:「賣藝不賣身?」
旁邊一個賣身不賣藝的忒沒眼色,舉杯湊到徐津唇邊,徐津正在哀悼五十兩銀子打了水漂,一掌推過去,「這是哪個野墳框子裡釀出來的酒?本公子酒中謫仙,豈能丟人現眼?」
「你就知道吃喝嫖賭!」宋臨白了他一眼,站起來掏銀子,開門找龜公,「去買一罈好酒。」
「對,好酒,十八年的女兒紅,告訴老闆,差一個月本公子都能嘗出來……」
「別理他,隨便買。」宋臨剛想進門,一側頭,吃驚,「楊兄?楊兄為何也在此?」
楊敬研意外之極,「宋兄?」匆忙屏退左右人等,湊過來耳語:「宋兄,官員宿娼是重罪啊!」
「啊?」宋臨張口結舌。
「博譽,門外是誰?一起請進來吧。」
宋臨急忙把楊敬研拉進屋,趕緊關門,壓低聲音說:「徐兄,官……員不……得宿娼……」
徐津根本不在意,「買罈好酒才是正經。」
宋臨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也是官員!」
「這位兄台是不是官員?」
楊敬研拱手,「在下楊敬研,徽州商人。」
徐津行禮自介,一腳踢在宋臨腿上,「我還沒報到,此地只有兄台是官員!」說完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楊敬研盯著徐津目不轉睛,徐津「吧唧」一口親在美人臉上,惹得人家咯咯嬌笑,楊敬研唇角一抖。
宋臨破罐子破摔,一把摟住倆美人,招呼楊敬研,「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今天是我請客吧……」
「哦?徐兄因何請客?」宋臨樂呵呵地等著。
「本人選上官……」斷然住嘴。
「哦?徐兄在何處高就?」宋臨朝他眨眼,「官員宿娼似乎是重罪吧。」
「京官!七品京官!我都不知道怎麼被選上的,沒用錢鋪路,也沒托關係走後門。」湊過去笑眯眯地問:「想知道我當什麼官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