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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坐在雜亂無章的稻草上發呆,周圍昏暗燥熱,瀰漫著令人作嘔的黴臭氣味。
巴掌大的小牢房極其侷促,翻個身不是撞柵欄就是磕磚牆。
宋臨蜷著雙腿渾身痠痛,剛把右腳伸出去,趾頭突然一疼,宋臨「啊」一聲慘叫,急忙縮回來,摸了好一會兒湊到鼻端,血腥味迎面撲來。
宋臨唉聲嘆氣。
正當此時,隔壁牢房「嘿嘿」笑了兩聲,幸災樂禍地說:「新來的,讓鐵釘紮了吧。」
宋臨不怒反笑,進來好幾個時辰光顧著哀傷了,到這會兒才發現旁邊居然還有個帶活氣的。宋臨挪了挪,問:「我是新來的,你難道是常住戶?」
那人靠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你也是埕王黨?兄弟,在哪兒高就?」
「哦?這裡關的全是埕王黨?」
那人呵呵笑了兩聲,「兄弟,你來遲了,早些天這裡人滿為患,熱鬧得能把房頂掀翻。這會兒一個個都被拉出去……」頓住,又嘿嘿笑了兩聲。
宋臨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下半句,急切地問:「拉出去幹嗎?」
「還能幹嗎?咔嚓!」
「啊?」宋臨直打哆嗦,抖著嘴唇問:「我們也快了?」
那人一陣嘲笑,「什麼叫『我們』?你是你我是我,我可什麼事兒都沒犯!」
宋臨心說:你拉倒吧!你沒犯事兒能被抓進這裡?
沒消停一會兒,那人伸過手來拍拍宋臨肩膀,「喂!別半死不活的,你也說說話呀。別擔心,頭頭腦腦都死光了,我們這些蝦兵蟹將也就遭點無妄之災,頂多革職,這些年我買房置地奴僕成群,盤算一下,只賺不賠。」
「你不賠我賠!」
「得了吧!提審從大官開始,剩下的全是我這樣的芝麻官,你今天才進來難道還是翻大浪的人?坐過來,找點事情打發打發。」
宋臨蹭過去,「做什麼?」
「你會下棋嗎?」
「下棋?呃……會。你那邊還有棋子?」
「用棋子下棋叫什麼本事?俗人幹的事本老爺丟不起那個人!」一拍巴掌,「要下就下盲棋!」
「盲……棋?」
「讓你先行,呃……你選象棋還是圍棋?」
宋臨對著黑暗的屋頂大翻白眼,「象棋!本公子要殺得你片甲不留!」
隔壁摩拳擦掌熱情高漲。
於是——
當獄卒來送飯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如下情景:
宋臨說:「馬二進三。」
「你往哪兒進?別著腿呢。」
「你都快死光了拿什麼別我馬腿?」
「小卒!趕緊悔棋!」
宋臨嘲諷:「你下還是我下?」
……
宋臨說:「炮八平三。」
某人怒道:「我都將你軍了,你難道打算丟將保小兵?」
「你拿什麼將軍?你都快死光了!」
「你才死光了!趕緊悔棋!」
「呃……我還剩幾顆子?」宋臨問。
「四顆。」
「那我該走哪顆?」
「你下還是我下?別磨蹭!」
……
倆獄卒面面相覷,「那個二百五又犯棋癮了?」
吃飯的時候,獄卒施捨了一盞油燈,宋臨終於看清隔壁這位仁兄長什麼樣了,嘖嘖……鬚髮噴張面黃肌瘦,招風耳的半百小老頭。
吃完接著下,宋臨把對羅讚的怒氣全撒到了招風耳身上,可惜,就沒贏過人家。
宋臨在黑牢裡附庸風雅決戰楚河漢界時,外面亂得——像一鍋粥,他叔祖差點嚇掉半條命。
領著小栓子找鋪子剛回來就得知宋臨被抓,老頭眼前一黑仰面摔倒頓時人事不省。眾人慌亂,掐人中擄虎口一瓢冷水澆下去,老頭終於醒了,眼神渙散嘴唇發紫。
蘇州來的夥計搖搖他,「老爺,快找人走後門吧,拖得越久越壞事,進了公門不死也要脫層皮啊!」
老頭一蹦三尺高,腿腳從沒這麼利索過。立刻就想到了羅贊,孫子好歹也是跟他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拖著小栓子直奔羅贊家。進門差點給羅贊跪下,磕磕絆絆把原委說了。
羅贊皺眉,問:「此事當真?」
叔祖老淚縱橫,「羅相公,小老兒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求你救救那不孝子吧,宋氏宗族唯一的盼頭不能就這樣……」哽住。
羅贊急忙攙扶,一揖到地,「晚生定然竭盡全力。」
送走老頭小孩,羅贊撐著桌子身形巨顫,淚珠源源滾落,喃喃自語:「博譽,對不起……對不起……」
倆人在家等了一天,老頭癱在床上失魂落魄,小栓子像熱鍋上的螞蟻繞著院子沒頭沒腦地轉。
中午,倆人又來到羅贊家,沒見著人,小廝說:「我家公子去衙門公幹了。」
倆人往路邊一蹲,老頭抱著小栓子一個勁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小栓子摸摸褲腰帶上的扇子,哭得眼淚鼻涕縱橫交錯,「姐夫……姐夫……啊!」小栓子突然跳起來,把老頭掀了個大跟頭。趕緊扶住,眼睛晶亮,「怎麼把他忘了?朱公子!」
老頭「噌」站起來,拉著小栓子拐上大街,說:「有道理,朱公子應該是個富家子弟,即使救不出臨兒至少也能幫忙周旋周旋。」
一路打聽到了朱佑杭府上,倆人望著高門大戶瞠目結舌,「我家小兔崽子居然……能高攀上這樣的人家?」
向門房稟明來意,門房飛奔而去,沒一會兒,朱佑杭親自接了出來,深深一揖,「晚生拜見叔祖。」
老頭急忙還禮,哆哆嗦嗦把宋臨的事說了一遍。
話音未落,朱佑杭大驚失色,「博譽被抓走了?哪個衙門抓的?」
老頭一哽,傻了,茫然地望著小栓子,「哪個……衙門?」
朱佑杭急忙吩咐管家取銀子,出了門邊走邊說:「先打聽清楚抓去哪兒了,此事事關重大不能假手於人,我們三人分頭行事,叔祖您老去刑部,小栓子去府尹衙門,晚輩去大理寺。」把銀子分了分,「寧可多花些銀子,保博譽平安要緊。」
這才是至情至性的至交好友!老頭嗓子哽咽,顫抖著嘴唇說:「朱公子,請受小老兒一拜。」
朱佑杭慌忙攙扶,「叔祖您折殺晚生!博譽與我生死與共,豈能看他深陷牢獄而無動於衷?」
小栓子在旁邊急得滿頭大汗,一個勁地催促,「快走吧快走吧,姐夫說不定都被打得皮開肉綻了。」背起銀子跑遠了。
老頭沖背影喊:「小栓子,不管在不在府尹衙門,你都要快點回家報信!」
小栓子模糊不清地「哦」了一聲。
朱佑杭目送倆人漸行漸遠,舉目遙望晴空,默默嘆息。
不多時,朱佑杭坐在大理寺卿對面,端著杯子凝視載浮載沉的碧螺春。
大理寺卿笑問:「要不要到牢裡探望一下小傢伙?」
朱佑杭一頓,「不了。」
「怕見了捨不得?你快點把他弄出去吧,牢飯一天就一頓你也不怕把他餓出病來。」
朱佑杭苦笑,「他是個美食家,對吃要求頗高。他愛吃紅燒魚。」
大理寺卿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大葷是斷頭飯,這事天下盡人皆知,只要你不怕把宋臨嚇著,我頓頓叫人給他送紅燒魚。」
朱佑杭笑了笑,轉過臉去。
傍晚,朱佑杭趕到小胡同,剛進門就聽見小栓子義憤填膺地嚷嚷:「氣死人了!那個看門狗鼻孔朝天死活不讓我進去,我把銀子全塞給他,周圍的衙役竟然上來哄搶。」
朱佑杭在門口站定,另倆人猛然轉過頭來,齊刷刷地看著他。朱佑杭嘆氣,「博譽在大理寺監牢。」
老頭頓時魂飛魄散,「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一個六品官難道篡位謀反?」(註:只有極其重大的案件才會驚動大理寺。)
朱佑杭上前行禮,「叔祖,雖說晚生是戶部尚書……」
「啊?」老頭小孩驚訝地看著他,「砰」小栓子跪下咣咣磕響頭。老頭腿一軟,朱佑杭急忙扶住,驚愕至極,「博譽沒跟您說?我以為……我以為……」
「尚書大人,求大人救救……救救……」老頭連連作揖,朱佑杭慌忙還禮,「叔祖,您請寬心,晚生定然竭盡全力,丟官罷職也要保博譽平安無事。」
叔祖激動萬分,嗓子哽塞說不出話來。心中哀嘆:是啊!大理寺的案件豈是兒戲?二品大員說不定也要搭進去。此人……此人……
具體「此人」如何,老頭感佩之至,卻不知怎麼表述。
朱佑杭離去前一再叮囑:「叔祖,茲事體大不可對外人提及,有人詢問就說博譽外出公幹了。」
老頭頻頻點頭,現如今對朱佑杭是言聽計從。
幾天之後,朱家小廝匆匆趕來,剛想磕頭,老頭一把拉住問:「朱大人有什麼吩咐?」
「宋老爺,快快到大理寺畫押交罰銀保宋大人出來。馬車銀子都準備好了,您老快走吧。」
老頭進屋又拎了一大包銀子趕忙上車,車上空空蕩蕩,疑惑,問:「朱大人呢?」
小廝扭過頭來,「我家公子幾天沒闔眼,倒在榻上起不來,大夫正在針灸。」小廝遲疑半晌,接著說:「宋老爺,小的是個奴才,本不該枉議主子,可宋大人確實該管管了,他受賄行商,還******……」
「******?」老頭大怒,一拳頭砸在靠墊上,「小兔崽子,我打斷你狗腿!」
一路顛簸進了大理寺,老頭點頭哈腰交了銀子,一個顴骨高聳的瘦竹竿遞過一份文書,說:「按個手印。」老頭剛蘸上紅印,瘦竹竿漫不經心地問:「你有功名嗎?進學進到哪一級?」
老頭的冷汗「唰」就淌了下來,「還要有功名?」
「當然!」瘦竹竿擺擺手,「去找個有功名的來保他,要不然就關到刑滿釋放。」
老頭簡直欲哭無淚,淒淒楚楚出來,望著門口兩個大獅子發呆,自言自語:「我認識哪個有功名的?」過了一會兒,老頭腳一跺心一橫,「就找他!」
馬車路過羅贊家胡同口,老頭就跟沒看見一樣,直奔尚書府。
朱佑杭從病榻上起來,手臂中讀穴上還紮著根銀針。老頭凝視他疲憊的臉色於心不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綿綿不絕久久迴蕩。當場暗下決心:抽血擰骨也要報答他!
當朱佑杭走進大牢時,看到的是如下情景:
某招風耳一巴掌抽在宋臨腦袋上,「得行樂時且行樂,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就能出去?擔心老人也不是這種擔心法!早就跟你說過,你犯的那點兒罪頂多革職,等著宣判就行了,都用不著過堂,那麼多犯官誰想得起你?」
宋臨抱著膝蓋默不作聲。
「有悶氣就要撒,憋在心裡遲早出病。過來,殺一局。我讓你兩個車。」
宋臨「噌」抬起頭,嗤笑,「你就知道下棋!平炮!」
「呃……」招風耳一聽有棋下,立刻眉開眼笑,問:「平哪個炮?」
「兩個一起平!」
朱佑杭笑了,幾天來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了,慢悠悠地說:「跳馬。」
「跳哪個馬?」招風耳問。
「兩個一起跳。」
宋臨「唰啦」站起來,迎著光亮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