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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盲棋了?跳馬。」宋臨執起棋子,豎大拇指,「你這賠本買賣做得超凡脫俗!」
招風耳嘿嘿笑了兩聲,「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家就在通州,賠光抬腿就回家。」左右瞟瞟沒人注意,湊過去悄聲問:「那天來接你的是戶部刑部的地頭蛇朱佑杭吧。」
「哦?」宋臨乾笑,「你認識?」
「拱卒啊,你小子成心贏我銀子是吧。」招風耳直接動手幫宋臨拱卒子。
宋臨嗤笑,「你下還是我下?」
「少打岔!」招風耳掛著一臉猥褻的笑容問:「你跟那蛇頭什麼關係?」
「蛇頭?」
「朱佑杭屬蛇你不知道?呃……」小老頭「啪」一聲把炮移上去,「又想打岔,別藏著掖著了,關係肯定不一般,要不然他能抱著你?」
「這茶不錯……啊!」宋臨還想打馬虎眼,招風耳一棋子敲在他頭上,「行了行了,不就是當人家小相公嗎?這事我見得多了。」
宋臨低頭看看自己,沮喪地問:「我就這麼像小白臉?」
那人裝模作樣地托起他下巴,眯著眼睛審查了好一會兒,緩緩搖頭,「不像,一點都不像。小白臉要長成你這樣早喝西北風去了。」
「有見地!所以說朱佑杭是我的小相公!」
老頭驚得一個踉蹌,「啪」把 「黑車」送到了「紅馬」嘴邊上,急忙悔棋,宋臨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落子成定局!」
招風耳眼睜睜地看著「黑車」戰死沙場,臉神色凜冽,嘲罵:「就你這蒼白慘綠的餓死鬼模樣還想養人家笑面虎閻羅王?」
「人家就喜歡被我壓榨你管得著嗎?」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老爺我是過來人。飛象!」
「哦?」宋臨居心叵測地靠過去,「你年輕時候也幹過這齷齪事?」
「沒見過世面的庸俗小民!」招風耳白了他一眼,「幹嗎還年輕時候?這會兒也沒閒著。前年招了個小戲子,剛給他脫了樂籍,好傢伙,我家立馬成戰場了,天天攪得雞飛狗跳。母老虎拐著彎要把他趕出去,小妖精哭天抹淚死拉活拽要告母老虎……」
宋臨頓時精神抖擻,樂呵呵地問:「告她什麼?」
「妒忌,七出之條頭一條。吃馬!」老頭唉聲嘆氣,「今天母老虎回娘家,明天小妖精當和尚,跳河上吊抹脖子喝老鼠藥輪番上陣,尋死覓活大不成體統。我這輩子倒了大黴了,你說受的這叫什麼氣?」
「夾板氣!」宋臨幸災樂禍地拍拍他肩膀,「原來這才是你不肯回家的根源啊!兄弟深表同情!」
「瞧你那小人得志的醜惡嘴臉!你別得意,你遲早讓閻王娘踹成牛頭馬面!」
閻王娘?閻王爺光棍一根,除了我這個瞎了眼的,誰樂意跟他過一輩子?
招風耳喝了一壺茶,潤了半天嗓子,頹廢沮喪,「我算是發現了,爭風吃醋就跟下棋一樣,紅黑雙方對陣廝殺,狼煙四起吶喊震天。丈夫就是楚河漢界,往中間一戳,兩不靠,眼睜睜看著他們鬥得昏天黑地。要是稍微偏心一點,好傢伙,那就不是昏天黑地了,」又潤了半天唇,悲痛欲絕地下結論:「簡直就是天崩地裂永世不得翻身啊!」
宋臨一慎,哈哈大笑,偷偷摸摸吃了他的馬,問:「要是對付丈夫該怎麼辦?」說完一愣,眼角直抽搐,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
招風耳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要對付朱佑杭?」
宋臨訕笑,「我隨便問問。」
招風耳在牢裡關了快兩個月,遇到這樣的趣聞軼事豈能放過?一把揪住宋臨的袖子高深莫測地賣弄,「倆人相處那叫一個微妙。要是你跟他旗鼓相當,那就當『車』,直來直往,他敢跟你橫,稍不如意直接挑了他。要是矮著一大截嘛……」
宋臨耳朵豎得筆直,生怕漏掉隻言片語,面兒上卻表現得漫不經心,拿起棋子問:「怎麼辦?平炮。」
「對!」招風耳一拍手,「就當『炮』!曲裡拐彎繞著來。中間隔著棋子,若即若離欲擒故縱,進可攻退可守,他要是敢跟你橫,心情好就離他遠遠的晾著,心情不好就鬼鬼祟祟背後陰了他。到時候吃了虧也是悶虧。」
宋臨傻了吧唧直咽吐沫,「你……你沒少陰你……丈夫吧……」
「胡說八道!」招風耳拍案而起,伸手就揪他耳朵,「我這麼威武神勇能給人家當小相公?我是官兒,七品督監!」
宋臨疼得「哎哎」直叫,「放手放手!我錯了,你是人家丈夫!」慌手慌腳救出耳朵,揉了又揉,嘟囔:「說得一套一套的,誰知道你當沒當過……」眼見他綠著臉要掐自己脖子,趕緊住嘴。
「將軍!」老頭冷笑,「本朝男風盛行,相公行中人才輩出。當相公不可恥,當你這樣沒出息的相公才可天下之大恥!」
宋臨大翻白眼,暗自菲薄:這傢伙肯定當過人家小相公,要不然哪來這麼多經驗之談?
「喂!」招風耳朝他擺擺手,「你輸了。」
宋臨手一攤,「我巴不得輸,給錢,二兩銀子。」
老頭當真掏出二兩,宋臨揣起來剛想起身,招風耳說:「再來一局!」
「憑什麼?」
「就憑我教了你那麼多對付蛇頭的高招!下盲棋,我讓你兩個『車』。」
「輸了還有錢拿嗎?」
「有!」
宋臨豪情萬丈,「平炮!」
於是,這位自認殺遍天下無敵手的「棋聖」二百五終於過足了乾癮,把宋臨這半吊子殺得節節敗退倉惶北顧,老頭實在太恨鐵不成鋼了,間或指導一番,有時干脆幫他下,氣得宋臨哇哇怪叫:「你下還是我下?」
掌燈時分,宋臨頭昏腦脹眼前「兵馬炮車士象」一個勁地飄飛,作揖告辭,揣上銀兩腳步虛浮地往朱佑杭家走去。
「棋聖」直著嗓子叫喚:「兄弟,改天大戰三百回合,我讓你兩車兩馬。」
「沒錢一局都不下!」
進了門,抱住朱佑杭喃喃自語:「聽說你是蛇頭。」
朱佑杭沒聽清,笑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暫時當不了『車』,那就當『炮』!」
朱佑杭一愣,「下象棋?」
宋臨沒接茬,斜著眼睛問:「我怎麼會進大牢的?」
「是啊,你怎麼會進大牢的?」朱佑杭笑眯眯地皺眉頭,「我得好好思索思索。」
「行了行了,別裝模作樣了!是不是想辦法讓我叔祖認你這個孫媳婦?」
「孫媳婦?是孫女……」宋臨高擎茶杯作勢往下劈,朱佑杭急忙改口,「我認為羅贊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唯一的使命就是讓你的宗族接納我,他完成得非常出色,我認為我不該辜負他的一番好意。」見宋臨的臉繃得像棺材板,微微一笑,「只是遺憾我那見不得光的小人步數讓你察覺了,你打算怎麼懲罰?」說完居然眨了眨眼。
完全一副氣定神閒的德行,宋臨恨不得一巴掌抽過去,惡聲惡氣地說:「我要當『炮』,晾著你!一個月假期我要回蘇州!」見朱佑杭要開口,宋臨「噌」站起來,「不准回嘴!」
朱佑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摺扇,過了半晌,「博譽,我說謊了,你其實沒有假期,判書上沒蓋章,保書上我也沒按手印,那些是你犯罪的證據,我豈能讓它們敗壞你的名譽?我只是想讓你在家陪我一個月,以解相思之苦。至於蘇州之行……」
宋臨聽得牙根癢癢,一張嘴差點咬到舌頭,盯著他眼睛說:「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好好在家反省!」轉身就走,示威似的回過頭來,「你有本事就記我曠職,那也能敗壞我的名譽,我不在乎,你自己看著辦!」
朱佑杭一愣,苦笑著搖頭:真是活學活用,反將我一軍。拉住他,「真要走?」
宋臨斜視地面。
「把我放在京城這麼大個溫柔鄉,你放心?」
宋臨根本不理他。
「唉……好吧,我去請示你叔祖,要是他老人家……」
宋臨嚇了一跳,「你敢!」
朱佑杭冥思片刻,心說:走了也好,方便行事。於是長長一嘆,山河失色天地動容,宋臨良心陡然不安,暗想: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朱佑杭說:「去就去吧,但願我不會為你消得人憔悴。」寂寥一笑,「博譽,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此言一出,宋臨心裡「咯噔」了一下。剛想說:要不,我留下來?
朱佑杭見他臉色明滅不定,耳語:「不用擔心我。明天幫你裝古董,把編鐘帶到江南去賣。」
「嗯。」宋臨剛才在氣頭上,這會兒已經不想走了,「要不,我不走了吧。」
「好。今晚住下來。」
我指的不止是今晚。宋臨沒好意思說出口。
沒幾天,古董裝了五六船,大運河裡浩浩蕩蕩彩旗蔽空,宋臨坐在船艙裡,左手賬本右手算盤,噼裡啪啦廢寢忘食。
沿路賣古董,巴掌大的小盒子能賺上千兩,宋臨原本驚愕之極,沒過兩天,居然對夥計說:「就一千兩?告訴他,一千兩就夠買半個!」
幾天下來,宋臨把酒祭月,灑一半喝一半,感慨萬千,「還是當商人得心應手啊,我是個儒商。」
尚書大人也在對月感嘆,不見得落寞到哪裡去。
一個月的假期,他原本打算想點坑蒙拐騙的損招把宋臨誆到南昌府拜見父母的,既然讓他逃過一劫……
總得有人補上吧。
於是——
宋大人前腳剛走,後腳就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翰林院新進官員——徐津被破格晉陞,理由極其冠冕堂皇:為國操勞殫精竭慮,功勛卓越出類拔萃,棟樑之才理應器重。
徐大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暗忱:我為國操勞了?
第二天,徐大人陡然發現,自己手底下總共管著三個人,其中之一就是——羅贊。
徐津仰天大笑,「你也有今天?我折騰不死你!」拱手朝天揖拜,「尚書大人提拔之恩沒齒難忘,下官定然不辱使命!」
得!羅贊開始過水深火熱的日子了。
其二:
在叔祖惶恐不安的注視下,小栓子被一群悍匪押進了府尹衙門,罪名是:光天化日之下當眾賄賂官差,致使眾人哄搶大失官府體統。
小栓子進牢的時候是夏天,酷熱的夏天。
夏天得乘涼吧,得準備扇子吧。
滿大街幾乎人手一把扇子,斯文的執摺扇,富貴的拿羽扇,閨閣貴婦搖團扇,平頭老百姓揣蒲扇。
小栓子隸屬於平頭老百姓,按規矩他該揣蒲扇,嗯,他正好有一把,於是,整天揣在褲腰帶上再正常不過了。
因此,入獄時連扇子一起帶進去完全在情理之中!
所以說,宋臨也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唯一的使命就是壓制地頭蛇保一方平安,可惜,身在蘇州鞭長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