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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沿途售賣古董,拖拖拉拉走了半個月才到蘇州,剛從船艙出來,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猛一驚,宋臨差點踩進水裡。
一個精明幹練的老頭飛奔而來,喊聲震天:「臨兒……臨兒……」上來就作揖,把宋臨折煞得咣咣磕響頭,「伯祖在上,請受……」
族長一把將他拎起來,急切地問:「官服呢?穿上祭祖。」
宋臨一縮脖子,「停職期間,穿官服……」
「什麼?停職?」老頭一嗓子怒吼,剎那間,鼓也破了炮也啞了,宋氏一門幾百口子齊刷刷地盯著宋臨。
氣得老頭大手一揮,「都別愣著,把祠堂裡的整豬整羊分給各門各戶,扎紙高香全收起來,跟吹打鼓樂把帳結清,家宴撤掉。五弟,去請族中長輩,順便把祠堂刑室收拾乾淨。」
宋臨一聽「刑室」二字,心肝一抖,急忙朝前跪了兩步,「伯祖……」
「叫族長!」老頭急眼,「一會兒找你算賬!」
宋臨往碎磚片上一跪,身旁放著釘板,面前「呼啦」一排坐著七個老頭,一個個面沉似水怒目而視。
族長問:「說,怎麼會停職的?」
「受賄行商。」
某爆脾氣一雞毛撢子揍在他身上,「好本事!學會受賄行商了……呃……」轉臉不可思議地問其他老頭,「行商也是罪?」
眾人面面相覷,「行商要算犯罪,咱家幾百口子豈不是沒一個清白的?」「是不是當官的不能行商?」
宋臨忙不迭地點頭。
某鷹鉤鼻氣不打一處來,拎起宋臨,「這倒霉催的官兒不當也罷!」
正中宋臨下懷,拱手作揖,「叔祖英明……」
「糊塗!」族長一聲斷喝,「好不容易掙出來的功名白白丟掉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指著宋臨的鼻子,「你,官一定要當,而且要當清官。再讓我知道你貪贓枉法,你就跪這個!」說完把釘板踢到他腳邊上。
「是是是……」宋臨看著鋥明瓦亮的針頭冷汗直淌,暗忱:其實……當清官可能死得更快。
族長領著老頭們出去,邊走邊說:「你面壁思過,想不明白不准出來。」
宋臨慌忙哀求:「伯祖,孫兒想明白了。」
鷹鉤鼻一陣欣喜,摸摸他的頭,「想明白就好,天快黑了,先吃飯。」轉頭向族長無聲地求情:饒了他吧,還是個孩子。
族長根本不為所動,「你想明白什麼了?」
宋臨從袖子裡掏出賬本,「伯祖,孫兒覺得既然要當商人,乾脆就當皇商。七叔祖已經在戶部注了冊,正等著派發任務。您細想,朝廷撥發大筆銀兩,給宮裡採辦點貨物,往戶部交點稅,剩下的全是自己的,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往外推不是傻子嗎?」
「這事你上次寫信來說過了,跟你做貪官是兩回事!」族長接過賬本,朝外走去,「面壁,不准吃飯。」
宋臨試圖矇混過關,居然沒蒙過去,對著釘板欲哭無淚。
前胸貼後背餓了一晚上,熬到後半夜才躺在供台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族長翻著賬本問:「你十幾天賺了這麼多?」
宋臨有氣無力地行禮。
「哪來這麼多古董?受賄的贓物?」
宋臨沒好意思說是新婚賀禮,扯謊:「戶部大員叫孫兒代賣的,一成利錢是跑腿費。」
族長半信半疑,躊躇良久,「一會兒把蘇州城裡的旺鋪騰出來當古董店。」宋臨歡呼雀躍,恨不得一口親在老頭臉上。老頭瞪眼,下死命令,「你在家老實呆著,不准出去賣東西!」
宋臨唉聲嘆氣,可惜,長輩面前敢怒不敢言。
刑滿釋放,急忙回家,打開門「嘩嘩」往下掉灰塵,撒了一頭一臉一脖子,一眼望過去,宋臨渾身癱軟,直著眼睛嘮嘮叨叨:「完了完了,連桌子椅子都沒了。」
進天井繞了一圈,除了蜘蛛網螞蟻窩,連根木頭屑子都沒剩下。
從此之後,宋臨陡然變成無家可歸的流竄犯,還是個錦衣玉食的流竄犯,東家吃一頓,西家睡一覺,蘇州本地大小官員,今天請客明天送禮,溜鬚拍馬絡繹不絕。
宋臨光吃不拿,嘴越養越刁。某天,挑開獅子頭,指著肉末說:「半年的豬,前腿肉。」與座眾人相視驚詫。
沒幾天,族中長老開會,竟然把宋臨叫去了,宋臨受寵若驚。
族長抖開信紙,「老七從京城寄來的。」湊到陽光下,眯著眼睛念。
事情太多:鋪子找到了,藕粉銷路極暢;小栓子入獄一天半,順利脫險……宋臨眼皮狂跳,把朱佑杭罵了個皮焦骨黑。
話鋒一轉,族長念:「……臨兒終身關乎仕途前程,牽涉宋氏一門榮華富貴,弟為其尋了門好親,富貴尊族,祖籍南昌府,現遷在京城,知書達理,相貌不凡,性情溫潤。蒙其不棄,感激不盡……」
還沒唸完,宋臨臉色煞白「騰」站起來,天旋地轉,摧金山倒玉柱,人事不省。
整整兩天,宋臨整整昏迷了兩天。
第三天下午,宋臨坐在院子裡揪「婚書」,排頭雖然沒寫「婚書」倆字,但是,倆人的姓名、籍貫、生辰八字、證人姓名……一應俱全,最下面一行居然還摁著三個紅紅的手指印。
這不叫婚書叫什麼?
宋臨揉成團,剛想扔進井裡,旁邊一個養娘急忙接住,不可思議地問:「公子傻了?一門好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雖說對方大了幾歲,可人家屬蛇啊,公子屬雞,小龍小鳳,龍鳳呈祥,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說人家是尊族……」(參考第七章)
沒聽完,「砰」宋臨仰面撞在樹幹上,昏過去之前十分氣惱地想:我屬雞招誰惹誰了?天底下那麼多屬雞的男人憑什麼就我是小鳳?
淒淒楚楚過了幾天,這個坎還沒邁過去,京城又來信了,這回是徐津的,宋臨先鬆了口氣,展開觀看,短短幾個字,直白得要命——身為羅讚的上司,為你報了仇了,羅贊皮開肉綻千瘡百孔。
宋臨激靈靈猛打冷戰,然後一腳跺在門檻上,「我要當『車』,我要直接挑了你這頭豬!」
收拾好東西,跟伯祖說要回京。族長同意了,說:「等祭拜過後,餞了行再走。」
還沒來得及餞行,一個夥計著急忙慌地跑回來,氣喘吁吁地說:「啟稟老爺,鋪裡來了個大貴人,一眼看中了編鐘,說要拿三幅字畫換一隻,說小的們不識貨,叫找個識貨的。」
族長頭都沒抬,「告訴他,只賣不換!」
宋臨深深一揖,笑著插嘴,「伯祖,要是王羲之的字宋徽宗的畫,三幅加起來可比一隻編鐘值錢多了。」
老頭一愣,「你去一趟吧。」
進了鋪子,很是冷清。古董這種生意,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一位華服雕冠的中年人正聚精會神地欣賞玉石山子,旁邊垂首站著四個小廝兩個老僕。
宋臨走上前去,一揖到地,「晚生拜見先生。」
那人轉過身,還禮,「不敢當,公子貴姓?」
「免貴姓宋,宋臨宋博譽。」
來人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片刻,指著編鐘問:「勞煩公子跑一趟於心不忍,怎奈對此鍾愛不釋手,公子可願割愛?」
宋臨心說:不賣我放在鋪子裡幹嗎?宋臨介紹:「不瞞先生,此鐘是西漢初年的宮廷祭祀禮器,銘文眾多,時隔一千多年不可多得,若非有緣人,晚輩實在捨不得出售。」我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好意思拿次品蒙我嗎?
中年人點頭,「公子所言甚是,鄙人用三幅字畫來換可好?」
宋臨行禮。
此人摺扇一揮,「呈上來。」
宋臨小心翼翼地展開,只掃了一眼,大駭失神,恐慌抬頭,脖子「嘎嘣」一聲脆響。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坐下,指著旁邊的椅子說:「公子請坐。」
宋臨雙膝一軟,「砰」跪倒,嘴唇發顫牙齒打架,「噗嗤」,畫被手指戳了個洞,飄飄蕩蕩落到地上。
中年人笑說:「還有兩幅,請公子估個價。」
宋臨哆哆嗦嗦地喊:「先生……」中年人笑著搖頭。
宋臨冷汗飛流地喊:「王爺……」中年人又笑著搖頭。
宋臨張嘴,又閉上,再張開,還是閉上。
中年人執摺扇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起來吧。」
宋臨雙手撐了兩下,虛弱無力。
中年人展開捲軸,指著畫像上拿著鍋鏟的六品官說:「你猜他喜歡吃什麼?」
宋臨的眼睛直愣愣從畫像移到他臉上,使勁嚥了口唾沫,磕磕絆絆地結巴:「聽……說喜歡……吃……吃魚。」
中年人極其認同地點頭,「嗯,紅燒魚。」撿起地上的破紙,眯著眼睛欣賞良久,「論斤論兩賣古董,鄙人還是首次聽聞,公子見識過嗎?」
「沒……有。」
「嗯。公子可以試試。」頷首對老僕一笑,「還剩一幅,展開請公子過目。」
宋臨恨不得衝口大叫:能不能別讓我看了?
僕人把畫湊到他眼皮子底下,中年人往圈椅裡一靠,慢悠悠地說:「我兒子從小喜歡老翁垂釣圖,帳幔上繡著……」
宋臨急忙打斷,「王爺……」
中年人依然笑著搖頭。拍拍他的臉接著說:「我家小杭為人老實,自小痴痴傻傻至今毫無改觀,此時孤身一人獨居京城無依無靠,遭人打壓遍體鱗傷。公子,你說這樣可憐的孩子,做父親的能放心嗎?」
宋臨暈暈乎乎地問:「您說的和晚輩認識的朱佑杭是同一個人嗎?」
中年人朗聲大笑,扶他站起來,「對,就是朱佑杭,我家的二愣子朱佑杭多蒙公子照顧。公子跟鄙人共進午餐可好?」轉頭問僕人,「有紅燒魚嗎?」
老僕行禮,「回王爺,全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