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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馬不停蹄直奔徐津住處,一臉悲苦地兜圈子,「徐兄,小弟流離失所漂泊街頭,徐兄如若見死不救,小弟定然曝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啊!」
徐津一搖三晃地走來勾住他肩膀,先掬一把同情淚,而後清了清嗓子跩崑腔:「天之涯,海之角,君之魂,妾之魄,飄飄蕩蕩纏纏綿綿生生世世永相諾……」這「諾」字如同水袖一般在風中打轉,九拐十八彎拖到半天雲裡,咿咿呀呀聲腔漸止,樂呵呵地問:「你死我跟著,有什麼能效勞的?」
既然都到了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份上了,宋臨也就用不著跟他客氣了,「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這裡。」
「哦?」徐津往圈椅裡一靠,翹起二郎腿,不懷好意地問:「房子塌了?沒錢交房租了?還是……」撣撣錦袍上的浮灰,雙眼彎彎地繼續:「……受賄劣跡東窗事發,兄台意欲畏罪潛逃,順便拉小弟當墊背的?」
「你太瘦,把你墊在下面我嫌硌得慌。」宋臨見桌上放著綠豆糕,正餓得頭昏眼花,抓了一塊塞進嘴裡,「你聽過一句至理名言嗎?」
「哪句?」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徐津哈哈大笑,促狹地問:「你無家可歸就因為得罪了小人?」
「也不算,此人比君子卑鄙,比小人謙和;認為官員要秉承『為國盡忠』的原則適度合宜地貪污受賄;多年宦海沉浮,以至於誘拐成性,似乎溫柔開明與人為善,實則居心叵測劣跡斑斑,闖關夜襲草菅人命無所不用其極,致使京城端午血腥衝天,居然還能做到瞞天過海,知情者微乎其微。」
話音剛落,徐津嘩啦站起來,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宋臨被打量得渾身發毛。徐津腳一跺,笑眯眯地問:「得罪的是兵馬大元帥還是刑部左侍郎?」
「哎?」宋大人「唰」挺直後背,綠豆糕掛在大門牙上搖搖欲墜,「你……怎麼知道?」
徐津根本不搭茬,自顧自地搖頭晃腦,「不是兵馬大元帥!此人行伍出身直來直往,勇猛有餘柔韌不足。」掛在宋臨肩膀上擠眉弄眼,一臉猥瑣,「是刑部左侍郎吧。」
「你就幸災樂禍吧!」宋臨挑起他衣領,抬手把綠豆糕塞了進去。
徐津急忙寬衣解帶使勁往下抖,橫眉憤恨:「你小子別太過分!被我戳到疼處了吧,不就是讓人家看上了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宋臨驚駭,身子陡然一歪,直挺挺從椅子上掉下來,嗆著嗓子怒吼:「你胡扯什麼!」
「行了行了!上次廟會站你旁邊的就是他吧。」徐津滿臉不耐煩,跟跳大神似的忙活了半天,終於摳出了綠豆糕,捏著宋臨的下巴就揣了進去,撇著嘴角嗤笑,「別唧唧歪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庸俗小民模樣!叫人瞧不起!你一個大戶人家讀書的公子哥難道連這點氣度都沒有?」
宋臨轉身出門,「沒工夫搭理你!」
徐津根本就不追,悠哉游哉地說:「逃!有本事你就逃!人家有權有勢,也不想想你逃得了嗎?」宋臨一僵。
「過來。聽聽本公子的經驗之談!」
「你說,我聽得見!」
「但凡這種事,首先得泰然處之,然後,視情況加以區分。」
「哦?」
徐津故意賣關子,「過來,給本公子沏茶。」
宋臨掉頭就走,徐津笑嘻嘻躥過去,一把逮住拽進屋,腆著臉說:「好不容易找著機會,你就讓我賣弄賣弄唄。」
宋臨斷喝:「說!」
「其實也沒什麼,不就是個男的嘛……」
「廢話!要是女的我能這麼苦?」
「這種事只分兩種情況,瞧著順眼的和瞧著不順眼的。」徐津朝門外吩咐:「上晚餐!」
宋臨急不可耐地,「分清之後呢?」
「好辦!」倆人坐到桌前,宋臨標竿筆直,徐津玩世不恭,接著說:「不順眼的要跟你親熱,那就往死裡折騰他,讓他這輩子看見男的就哆嗦;順眼的嘛,那就手下留點情,往疼裡折騰他,讓他這輩子不敢招惹你。」
宋臨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說……不能讓他佔我便宜?」
「精準!」徐津挑大拇指,「他是男的,你難道不是?他能佔的便宜,你難道不能佔?再說……呃……」徐津突然一哽,皺著眉頭湊過去,「宋兄,那人是戶部尚書吧,人家……」
宋臨正在神遊天外,表情之迷離史無前例,眼前月季、牡丹、芍藥……各種鮮花漫天飛舞,小心肝跟著一顫一顫激動不已。
徐津使勁搖他,一瓢冷水兜頭澆下來,「醒醒吧,別白日做夢了。就你這副德行還想鬥得過他?」
「誰說的?」宋大人見大蝦上了桌,夾起來慢慢咀嚼,「房門一關,就剩下我跟他,我是書生,他也是,這種時候,權勢、家財、學識、身份、地位……全都派不上用場。鹿死誰手,誰能打包票?尚書大人又能怎麼樣?這種虧吃了也是悶虧!」
「有氣魄!」徐津白了他一眼,招呼:「吃飯吃飯!」過了沒一會兒,徐津悠悠長嘆:「說實話,那人瞧著挺順眼的,你跟他一輩子定然暢快淋漓。」
宋臨一筷子敲過去。
徐津急忙討好,「知道最舒心愜意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嗎?」
「我不想聽!」
「可我偏要說!」徐津扭著他耳朵,「當個吃軟飯的!不事生產!用度奢靡!你說你是不是缺心眼兒……啊~~」
宋臨抬腳就踹,惹得徐津哈哈大笑。
晚上,倆人擠在一張床上,沒一會兒,徐津氣息勻和,睡著了。
宋臨翻來覆去,把床晃得「嘎吱嘎吱」響。
遠遠街巷中傳來犬吠聲,宋臨心中震顫,暗想:鹿死誰手確實難以預料,我要是著了道怎麼辦?
毫不猶豫把徐津推醒。
徐津老大不樂意,「什麼事?明天說!」
「他要是把我收拾了怎麼辦?疼不疼?」
「疼!不疼才有鬼!」
「啊?」宋臨使勁嚥了口唾沫。
徐津一愣,猛然跳起來壓在他身上,哈哈大笑,「宋兄,要不然你就從了我吧,保證你不疼,本公子閱人無數技藝高超,時至今日難逢敵手,簡直羽化登仙超凡脫俗啊!」
宋臨勃然大怒,眼珠一轉,嘿嘿冷笑,「行啊!只要你不怕後患無窮在下捨命陪君子。你也知道看上我的是刑部左侍郎,你說外面有沒有他的耳目眼線?說不定明天……」
沒等他說完,徐津一蹦三尺高,拖著鞋子噔噔噔跑出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故意高聲打哈哈:「宋兄安歇,小弟多有打擾,萬望見諒。」一溜煙兒拐進了隔壁。
宋臨暢快嘲笑。
第二天,倆人一起吃早飯,宋臨跟徐津借船隻,徐津欣然同意,說:「我沒馬車,怎麼運到運河碼頭?」
「呃……我去問問羅贊。」
「不用麻煩了,一會兒我去衙門幫你問一聲。」
「哦?」宋臨眨眼睛,「你不煩他了?」
徐津從喉嚨深處「哼」了一聲,再不說話。
「哈哈……」宋臨抓起徐津的手一擊掌,「事情結束之後請你吃飯,本公子親自下廚。」
果然投其所好,徐津精神抖擻,「我準備好酒!」
此後半月左右,一切停當,幾百張各色獸皮鋪天蓋地堆得滿院子到處都是,楊敬研指揮人手歸類碼好,搬進隔壁空屋子。
宋臨靠在躺椅裡,小風吹著,小茶喝著,翹著腿托著腮,樂呵呵地光看不動手,偶爾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小心輕放,謹防潮濕!」
楊敬研施禮,「宋兄……」
宋臨瞭然一笑,拱手打斷,「後日設宴,望楊兄略賞薄面。」
楊敬研客氣一番。
第二天,宋臨神清氣爽,算完賬,繞過兩道迴廊,坐在紫藤架下。
院子裡錦衣衛分列兩旁,宋臨耷拉著眼瞼,對著遍地鋪陳的紫色殘花失神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嗯?皂靴?宋大人慌忙站起來。
只見王統領捂著嘴打了個大哈欠,懶洋洋地問:「宋大人窺伺後衙意欲何為?」
宋臨趕緊賠笑,「不敢不敢。如果尚書大人得空……」
「宋大人果然是在監視朝廷二品大員!」宋臨嚇得面色醬紫。王統領又一個大哈欠,「左侍郎大人要親自提審,還不束手就擒?」
拖拖拽拽把宋臨扔進了屋裡。
朱佑杭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凝神注視案上文書。
宋臨扒著門框笑著問安:「尚書大人!」
朱佑杭換了份文書,題字印章。
宋臨朝天翻白眼,再接再厲,「尚書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
朱佑杭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宋臨恨不得轉身走人。
終於……
宋臨心窩子快長毛的時候,朱佑杭終於說話了——「又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了?如若動機不純,一概不予受理。」
「沒事沒事。我請你吃飯。」
朱佑杭抬起頭,微笑,「過來,把門關上。」
宋臨趕緊往外縮,訕笑,「不用了不用了,後天中午在我家,下官告退。」
「請客沒有緣由嗎?」後頭飄來一句,宋臨陡然駐足,朱佑杭側頭笑問:「良心不安試圖彌補上次的過失,還是……開張大吉請客祝賀?」
宋臨一個箭步衝進屋裡,「砰」,把門關上,「大人……」
「官員從商是重罪,不希望我舊事重提的話……」朱佑杭停筆撐著下顎,「剛才叫你關門你不願意,嗯……我很通情達理的,這樣吧,把門插牢,過來。」
宋臨大翻白眼,關了門一磨三蹭地靠過去。
朱佑杭拉著他的手,仰頭說:「今天我很高興,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不用忙著做飯,吃什麼不重要。」
宋臨靠過去,嘴唇貼上他的臉頰,匆匆一掃而過,朱佑杭一愣。
宋臨哈哈大笑,朝他做了個鬼臉,抬腿剛想跑,朱佑杭側身攔腰抱住,「博譽……」
宋臨手忙腳亂,大叫:「放手!放手!」
朱佑杭咬上他後頸,留下一片殷紅印記,「禮尚往來,我還你一個牙印,還欠你一個吻,你希望我吻哪兒?」
「你放手!大熱天,我穿著三層衣服,你不淌汗我淌汗!」
朱佑杭端起茶杯貼上他的嘴唇,宋臨毫不客氣,仰頭喝乾,「這是什麼?真涼快。」
「冰鎮酸梅湯。」解開他的官袍腰帶,雙手潛進去,吮著顎骨呢喃:「我有所別業,你去過的,地處深山,很涼快,今晚一起去納涼可好?」
「好……」宋臨一腳跺在他小腿上,扯著腰帶跳到對面,隔著條案冷森森僵立,「……才怪!」
朱佑杭眨眼,「我就這麼不值得信賴?」
宋臨隨意裹了裹腰帶,打開門,出去前狠狠瞪了一眼。
進了書房,端茶杯,瞅了兩眼,嘟囔:「燙死了!高官是人,芝麻官就是蟲?」
話音未落,走進三個跑腿的,打千:「二位大人,天氣炎熱,尚書大人心中不忍,命小的送來冰鎮酸梅湯。」
宋臨一愣,江秋一喜。
三人放下瓷壺,走出去,隔壁傳來——「二位大人,天氣炎熱,尚書大人……」
宋臨鬆了口氣,心說:還好還好,我沒成眾矢之的。
卻見江秋一臉陶醉地感嘆:「尚書大人……尚書大人體恤下情心懷憐憫,皇家御用之物居然傾囊相授,有此上司,夫復何求……夫復何求啊~~」
宋臨頹然趴倒,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吐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