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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宋臨又背上書箱去了茶樓門口,跟算命的擠一塊兒,先給了他一包。
算命的高興,仔細端詳宋臨的臉,「相公肯定屬馬,萬事馬到成功。」
宋臨笑嘻嘻一抱拳,「好眼力!可惜啊,真對不住您,我的屬相個頭比馬小了點,是隻雞,還是早上打鳴的雞,忙忙碌碌一輩子討不了好……」眼見算命的臉色尷尬,宋臨伸手勾住他肩膀,擠眉弄眼地安慰:「您沒錯,錯全是我父母的,誰叫他們……」
「不瞞相公,」算命的臉上掛不住,自己打哈哈:「小老兒就為了討口飯吃。」
「明白明白,不為餬口誰上這兒來丟人現眼?」
「不過……」老頭眯著眼睛仔細審視宋臨的臉,「相公面相清偉,非下等凡品,一生貴人相助,天庭飽滿,印堂發亮……」
話音未落,宋臨仰天大笑,摸摸自己的臉,「又沾上墨汁了?」攤開手掌伸過去,「您還是幫我看看手相吧。我這印堂,發亮好幾回了。」
老頭捋了捋山羊鬍子,嘻嘻一笑,一瞬間又正顏厲色,變臉之快匪夷所思,看得宋臨直想樂。老頭一本正經地問:「相公想問功名?」
「姻緣!誰問功名?肯定沒邊兒的事問了也是白問!」
「這個姻緣嘛……」算命的扯著嘴角「噓」一聲「啊」一聲,臉色明一陣滅一陣。
你就裝吧!宋臨根本沒當一回事,樂呵呵地等著。
「你的姻緣自己做不了主……」
廢話一句!宋臨點頭,「我倒是想做主,可惜大明律不答應。」
老頭根本不尷尬,反而咯咯直樂,偏頭又看了一陣,「你這姻緣線若斷若續,實難揣測,還是算算功名吧。」
「姻緣線若斷若續?」宋臨自己橫過來豎過去看了又看,「您這話什麼意思?難道……」
「小哥別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
宋臨突然抓住老頭的袖子,眼冒精光,把老頭唬得一愣神,宋臨激動地問:「難道我娶了一房又一房,續了斷,斷了續?妻妾成群通房外室一大堆?」立刻精神百倍,把手伸到老頭眼皮子底下,「小妾外室我自己看著辦,您就幫我算算原配妻室到底是何方神聖!」
算命的臉皮直抖,一巴掌拍過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白日做夢!」
宋臨呵呵訕笑,「連夢都不讓做人還活不活了?我一個小本買賣人……哎?您在聽我說話嗎?」
老頭「騰」站起來,畢恭畢敬地笑問:「相公可要算命?小人卦象很準,不准不收錢!您要問功名、姻緣還是家財?」
宋臨先擺出笑容然後扭頭,「正宗太湖藕粉,您要買……啊?朱公子?」看見他立刻想起了《佳期》,宋臨侷促地垂手站立。
朱佑杭笑說:「相請不如偶遇,宋公子也來飲茶?」
算命的接口,「他在這兒賣……」
朱佑杭閃目在老頭臉上溜了一圈,老頭笑容頓失,心說:我說錯什麼了?
朱佑杭對宋臨微微一笑,「宋公子剛才在算卦?求什麼?」
「求姻……」老頭又想接口,朱佑杭「啪」一聲展開摺扇,老頭眼前一晃,忘了要說什麼。
「求功名?人之常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卦象如何?」
宋臨扯唇,「我其實就是來賣……」
「吧嗒」一聲脆響,摺扇掉到了地上,宋臨看著他慢悠悠地撿起來,朱佑杭環視周圍,「此處喧嚷繁華,舒散筋骨倒是上佳選地,公子可想過有些事情不宜顯露於人前?與我一起飲茶可好?」
「公子厚意在下心領,」扯扯自己的短衣襟,「徒增笑話。」
算命的在旁邊目瞪口呆,嘀咕:「一個賣藕粉的……」
「管家!」
朱佑杭對著算命的喊「管家」,老頭一哽,朱佑杭笑了笑,「多謝先生費心,」從管家手裡取了銀子遞過去,「請笑納。」
老頭使勁搓了搓手,看看宋臨又看看朱佑杭,深吸兩口氣,沒抵受住誘惑,還是拿了。
朱佑杭笑了起來,又問老頭:「宋公子的功名卦如何?」特地把「功名」二字說得格外清晰。
「他沒問功……」
朱佑杭「啪」又把摺扇合上,老頭從頭到尾一句完整話沒說過,嗓子眼發乾,一口氣上不來。
宋臨看著難受,代他胡扯:「上卦,金榜題名。」
朱佑杭深深一揖,「天意不可違。」
宋臨暈頭轉向,心說:我說這話你也信?你長眼睛了嗎?沒看見旁邊放著半箱藕粉?跟送給你的一模一樣!
朱佑杭拉宋臨往茶樓走,眼見要進門,宋臨趕緊拱手,「朱公子,小弟家門忘記關了,見諒見諒。」
朱佑杭但笑不語,半晌,慢慢開口:「公子慢走。」
宋臨目送其上了樓才回算命攤。
老頭偷偷瞟了瞟,壓低聲音問:「剛才那人是誰?」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叫朱佑杭。」
「哦?姓朱的?」
宋臨一呆,猛抬頭,「您的意思……」
老頭翻著白眼想了半天,「這名字好啊,算起來還是當今皇上的爺爺輩……」
「什麼!」宋臨手一抖,藕粉撒了半包,慌忙扭頭看看茶樓。
朱佑杭正端坐窗前,不知說了什麼,夥計眉開眼笑。
宋臨直愣愣地轉回來,「他是王爺?」
算命的狠狠咬了咬銀子,硌得牙生疼,嘴角卻咧到了後腦勺,「十足紋銀,夠我活半年了。哈哈……」揣起來,「大明朝的王爺都有封地,沒皇上的召見誰敢私自進京?何況今年又是大考,京城亂著呢。再說,天下姓朱的多了,我隔壁二毛子還叫朱佑柄呢,也比皇上高兩輩,可惜,人家就是個賣壽衣冥幣的。」
朱跟朱可不一樣,這頭豬肯定大有來頭!我在他家胡作非為他能饒了我?宋臨臉色潮紅,把藕粉裹了裹,背起書箱一溜煙跑了。
在小胡同裡九拐十八彎,差點迷路,回去之後敲開楊敬研的門,「楊兄,可否幫點忙?」
「但說無妨。」
宋臨把藕粉推過去,「楊兄能否代賣?明日會試第一場。」
「好說。我正好販了些絲綢脂粉在京城發售,代售藕粉只是舉手之勞。」
宋臨喝了口茶,「楊兄貴人事忙,要是不方便……」
「宋公子有所不知,進京只為領鹽務差事,來得不是時候,今年大考,估計要等到殿試過後戶部衙門才能騰出空來,這些天也是閒著無事。」
宋臨左右瞟瞟,見門栓插得嚴實,壓低聲音湊過去說:「楊兄,不是小弟誹謗朝廷,也不是對你們皇商不敬,可這官鹽價格漲得也太沒邊了,半年跳了一倍上去,這不是逼著老百姓偷偷摸摸買私鹽嗎?」
「那你就買私鹽啊!」
「啊?」宋臨傻乎乎地看著他,「私鹽?大明律……」
楊敬研抬手打斷,「到官鹽鋪子裡去買私鹽,大明律肯定拿你沒辦法。」
「這話……」宋臨頭皮發麻,「……我不明白。」
「但凡戶部掛名的鹽商都賣兩種鹽,同樣放在官鹽鋪子裡,產地一樣、貨品一樣,價格卻低了一半有餘。知道為什麼嗎?」
「正要請教。」
「其實那也不能算是私鹽,只不過鹽稅不通過鹽道衙門,商人直接上交戶部,中間少了一層層的盤剝,價格當然偏低。這樣百姓沒損失,商人沒損失,朝廷也沒損失,受損失的只是各地官員。」
「好辦法啊!誰想出來的?」
「戶部尚書大人。」
宋臨挑大拇指,「國之棟樑!」
楊敬研笑了笑,「宋兄何不在京城置辦點貨物,返鄉時帶回江南?」
當真是醍醐灌頂!宋臨眼前一亮,站起來,「多謝楊兄!」
隔天,二月初九,會試首場,經過一番嚴密的盤查,宋臨一臉深沉地進了考場。
手握毛筆沾飽濃墨,久久凝視考題,宋大舉人唸唸有詞:「還剩二十六兩銀子,販點什麼回老家?嗯?非勿弗?這是哪個二百五出的題目?」
就這仨否定詞,宋大舉人顛來倒去看了二三十遍,「砰」一頭撞在桌子上,乾脆趴著不起來了。
巡檢官斜著眼睛死死盯著他,暗自鄙薄: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弊?你還嫩點兒!
半晌,此考生終於動了下小手指,巡檢官冷笑:要耍小聰明了!
果然——
此人左顧右盼,認定偷看無門之後,一臉悲切地托腮撓頭,而後抬眼瞅瞅號房頂棚,低頭看看青磚縫隙,蘸飽了墨汁又捋掉,捋完再蘸。
巡檢官直迷惑:此生……此生行為怪異,煞費思量……煞費思量啊!莫非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時過片刻,巡檢官陡然發現此生仰天揮拳,正襟危坐,提起毛筆懸腕揮毫,「唰唰唰」一眨眼,完成了!
巡檢官使勁掐自己大腿,嘟囔:「在這兒考試的能是庸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考完天快黑了,宋臨出了號房,涼風一吹,神清氣爽,伸個懶腰,「哈哈,就剩兩場了!」
「哎?兄台可是蘇州宋博譽?」背後傳來詢問,宋臨轉身,還沒站穩腳跟,一個白色身影狂掃而來,一路哈哈大笑,「宋兄,多日不見,想煞小弟!」
宋臨定睛細瞧,跟著大笑,「徐兄!」
徐津一句廢話沒有,直奔主題,「宋兄,天色將晚……」
宋臨搭茬:「非也!天色已晚!」
徐津鄭重其事地點頭,「腹內空虛……」
宋臨更鄭重,「非也!飢腸轆轆!」
徐津臉色痴迷,「前次路過一家酒樓,窗明几淨,飯香撲鼻……」
宋臨更痴迷,「錯過美食甚於唐突佳人,罪孽!十足罪孽!」
徐津挑大拇指,「今日不醉不歸!」
倆人豪氣干雲,往四方桌前一坐,夥計正想兜售菜餚,徐津大手一揮,「別給本公子來這一套,先上八碟涼菜,四葷四素,葷要山河海天,素要紅黃白青,十年陳釀,要是過得去再叫其它的,你先下去吧。」
夥計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大著舌頭緩了半晌才說:「公子,小店沒見識過。」
徐津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沖宋臨搖頭嘆息。
宋臨心說:你那點心思全放在吃上了吧!見夥計急得汗都出來了,不忍心,解圍說:「你別聽他的,揀你們拿手的上四葷四素。」
夥計鬆了口氣,眼見徐津要說話,拔腿趕緊跑。
等菜上了桌,倆人客氣一番,宋臨一筷子叉起油燜蝦,眯著眼睛審視,哀婉皺眉,「死蝦。」
徐津端起醋碟子聞了聞,大拍桌子,夥計心驚肉跳,慌忙跑過來,徐津說:「換鎮江香醋!」
夥計嚥了口唾沫,「這就是鎮江香醋……」說得毫無底氣!
徐津鄙夷,「這是哪個野墳框子裡釀出來的?我告訴你,本公子於美食一道極其精通!」
看出來了!夥計大氣都不敢出。
宋臨撐著桌子站起來,端起炒藕片湊到夥計眼前,「這盤子之前盛什麼的?」
「藕,一直盛藕!」
「胡扯!」宋臨豎眉毛,「盛魚的,鰱魚,還是沒放胡椒粉的鰱魚!」
夥計驚恐萬分!食客瞠目結舌!
徐津拉著宋臨出門,毫不避諱地大罵:「徒有虛表!」
倆人逛了半條街,唏噓感嘆不已,爾後往路邊小攤前一坐,跟一群腳伕壯漢擠在齊膝的小桌旁,一人一碗手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