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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譽兄,羅兄住哪兒?」
「貢院旁邊一個小院子,找他來住我堅決不同意!你要是搬去跟他住……」
一語驚醒夢中人!梁磊張嘴剛想說話,院裡「咔嚓」一聲巨響,倆人嚇得一哆嗦,面面相覷。
緊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怒罵:「午飯吃到狗肚子裡去啦!」
「好了,老王頭,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是,東家。」老王頭還是不服不忿,也不知對誰嘟嘟囔囔罵罵咧咧。
倆人對視一眼,開門出去,一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箱櫃筐簍遍地橫陳,小廝腳伕進進出出。
一個年輕男子淡淡一笑,走上前來抱拳,「家奴手笨摔了箱子,驚擾二位,還望見諒,小弟楊敬研,徽州商人,這廂有禮了。」說完一揖到地。
倆人急忙還禮,梁磊自我介紹,「小弟……」「梁」字還在舌頭上打轉,「咣當」一個炸雷突然劃破長空直擊心臟,活生生把仨人嚇得暈頭轉向,還沒回過神來,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漫天紅霧蒸騰直上宇宙乾坤四處飄蕩。
老王頭跳腳大罵:「狗娘養的!」
宋臨使勁嚥了口唾沫,「楊兄搬家人多事雜,梁兄,呃……我看我還是跟你去見你二表哥吧。」
梁磊也正打算撤退,倆人施禮告別,宋臨又進屋抓了四包藕粉。
楊敬研道歉,「過後小弟定當設宴賠罪。」
倆人客氣一番。
走了一里多地,天漸昏黃,進了腳門,管家笑說:「我家公子正在會客,花廳上備了薄酒小戲,這邊請。」
跟著管家繞了兩道迴廊,遠遠聽見吹奏聲,梁磊笑了起來,「《打山門》,這調子我也會吹。」
宋臨仰面朝天,恨不得嗤之以鼻。
倆人端坐桌前。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宋臨飢腸轆轆,對著蝦球乾瞪眼。
梁磊手持摺扇遙指戲台,笑問:「宋兄,那個和尚像不像羅公子?」
宋臨仔細端詳,點頭,「有點兒。」眼角餘光左右瞟瞟,沒人注意,湊過去耳語,「今夜月明星稀竹影搖曳,如此良宵,聽個和尚咿咿呀呀豈非蹉跎光陰?」
「高見!」梁磊吩咐管家:「換戲文!改成……呃……」轉臉問宋臨,「什麼才不辜負良辰美景?」
滿桌子菜只能看不能吃,宋臨餓火攻心,要來就來個狠的,抬頭沖戲台上喊:「《佳期》!」
戲子一愣,萬福,「公子,妾……學藝不精……」
宋臨哈哈一笑,「你不會?」轉臉對梁磊扯嘴角,「我會!」
「哦?」梁磊大笑,「宋兄當真是博學多才,還精通吳騷?」
廢話!我是蘇州人!蘇州人罵街從嘴裡蹦出來的都是崑腔念白!仰面暢笑,「梁兄,十二紅,伯牙與子期今日定要創造佳話!」
梁磊大樂,扔了摺扇,三兩步跑到戲台邊,翻身上去,取過笛子,上嘴就是「十二紅」。
宋臨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唱:「……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好似襄王神女會陽台……」
「噹」一聲脆響,宋臨一哽,梁磊拿笛子敲銅鑼,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唱的是旦角,身段身段!還有聲音……」
「行了,你知足吧,」宋臨白了他一眼,「我是舉子,溫文謙和的舉子!不是戲子!接著吹你的。」
「嗯!」梁磊一本正經地點頭,「舉子偶爾也是要搶戲子飯碗的!」
「此言差矣!」宋臨扯了扯袖子,使勁一甩,可惜,不夠長,毫無水袖的飄逸神韻,倒是重重掃上了酒杯,「咣當」,落地粉碎,宋臨訕笑,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只好擺出陶醉的神情接著唱:「……花心折柳腰擺,似露滴牡丹開,香恣遊蜂來,一個斜欹雲鬢,也不管墮折寶釵,一個掀翻錦被,也不管凍卻瘦骸……」
台上戲子台下家奴面面相覷,心說:這倆也是舉子?
正唱得起勁,順風瓢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春宵一刻值千金!張生與鶯鶯放蕩,二位正精緻著放蕩!好雅興!」
精緻著放蕩?
倆人大駭,聲音戛然而止,一個抬頭,一個扭頭,「吧嗒」笛子掉到台上。
一位溫潤的男子施施然走來。
「表……哥,」梁磊一揖到地,「別來無恙?」
男子還禮,「累你掛念,這位是……」
梁磊跳下來,「這是我的知音,宋臨宋博譽,進京趕考的蘇州舉子。」
宋臨臉通紅,真想找個縫鑽進去,沒敢拿正眼瞧他,匆匆作揖。
男子和煦一笑,「在下朱佑杭,前次出門在外,多有疏忽怠慢,還望見諒。」
三人寒暄一番,入席。
那倆是表兄弟,宋臨一個外人,還讓人逮著肆意妄為,侷促之極,好在桌上菜餚豐盛,夾了個蝦球放進嘴裡。
台上,和尚接茬唱,台下,宋臨史無前例地凝神細聽。沒一會兒蝦球見底了。瞟了瞟朱佑杭手邊的清蒸鱖魚,沒好意思伸筷子。
「……宋兄,你說呢?」
宋臨一愣神,轉過臉來,「啊?什麼?」
梁磊哈哈一笑,指著他驚訝的表情對朱佑杭說:「我就說他心不在焉吧。」笑嘻嘻靠過去,「我說春闈緊迫,不如邀上羅公子一同研論經文時政,於文有益。」
你就不能不拿文會煩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科考一事強求不來。」
「說得輕鬆,那可是身家大事!」梁磊轉臉對朱佑杭說:「表哥,你會幫我吧?」
身家大事?宋臨暗自嘲諷,考不上難道就不活了?調頭跟著和尚哼:「……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謀事在人……」朱佑杭對梁磊微笑,「……成事在天。」抬眼見和尚下台了,吩咐管家,「換成《斷橋初會》。」問:「你們住哪兒?」
「離戶部不遠。」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不如搬過來……」
沒等他說完,梁磊急忙回答:「不必費心!」
朱佑杭往圈椅裡一靠架起二郎腿,跟著許仙念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倆人對視一眼,梁磊笑說:「我一直在想,科考和終身大事哪個更重要。」
朱佑杭蹙眉頷首,「嗯,是得費一番思量。」
梁磊苦著臉冥想,宋臨趕緊站起來,「二位共敘親情,在下叨擾多時,就此告辭。」
朱佑杭不置可否,側頭欣賞許仙白娘子斷橋相遇,等到唱詞告一段落才不緊不慢地問:「宋公子何必急於一時?剛才我思慮良久,仍無法斷定成家和立業如何取捨,公子認為呢?」
當然是成家!我就沒想過要當官!表面卻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
朱佑杭點頭,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先生此言甚是。既然謀事在人,何不跟壁堅一起住下好好謀劃一番?」
一起住下?宋臨手足無措,我今天洋相出得還不夠?深深一揖,「承蒙朱公子盛情款待,感激不盡,就此告辭,留步留步。」
「哎?宋兄?」梁磊急忙拉住,「怎麼說走就走?我表兄說謀劃一番總有點緣頭……哎?宋兄……」
戲台上許仙目送白娘子離去,失魂落魄。
朱佑杭也目送宋臨離去,卻溫和地說:「後會有期,恕不遠送。」
宋臨往大街上一站,翻著白眼遙望高門大戶,一巴掌抽在自己大腿上,「我這商人當得……賠了八包藕粉就為了讓人恥笑一回?虧到姥姥家了!」
第二天中午,宋臨正要出去賣藕粉,剛到門口,梁磊回來了,「宋兄,我表哥說……」
現如今宋臨一聽到「表哥」倆字心裡直犯怵,趕緊打斷敷衍兩句拐了出去。
宋臨滿大街兜了一圈,用他多年從商的獨到眼光挑了個茶樓,這地方好啊,出來進去的客人不是騎高頭大馬就是坐軟呢小轎,宋臨往門口一站,「就這兒了。」跟個算命的擠在一條板凳上,鋪開桐油紙,見人就叫賣。
皇天不負有心人,傍晚時分終於賣出去一包,價格比在蘇州高出兩倍有餘,宋臨心花怒放,「物以稀為貴,等考完試,回家販一船運來賣。」
晚上回去,剛到門口,主人家攔住去路,「宋公子,梁公子等了半天不見公子回來,叫小人跟你說一聲,他暫且搬出去。」
搬去他表哥家了!宋臨斷定。「知道了,多謝老人家。」
走進跨院,當頭遇見楊敬研,此徽商恭敬行禮,「宋公子,昨日驚擾大駕,今日略備薄酒以謝罪,還望賞臉。」
宋臨正餓著,一聽這話,正中下懷,客氣一番,欣然前往。
倆人喝著小酒,宋臨問:「楊兄做什麼生意?」
「鹽商……」
話音未落,宋臨大驚失色,「騰」站起來,退開幾步,深深一揖,「楊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楊敬研被他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還禮,「宋公子何故如此?」伸手相攙,「你一個功名在身的舉子怎麼給我行禮?」
宋臨抓著他的手一陣激動,「楊兄有所不知,小弟子承父業販些干貨賣給左右四鄰。做個像兄台這樣的大商人是小弟一生的夢想!」
楊敬研突然笑了起來,「宋公子說這樣的話豈不是本末倒置?哪有人棄宦從商的?不瞞公子,在下是治學不成才不得已操持祖宗行當的。」
宋臨直勾勾地看著他,「楊兄,鹽務買賣不是輕而易舉的吧?」
「是啊,要在戶部備案註冊……」
「皇商?」宋臨目瞪口呆,「噌」站起來,「咣當」,椅子重重砸在腳背上,過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唉喲」痛呼,抖著嘴唇喃喃:「皇商……皇商……」一把攥住楊敬研的手, 「楊兄,怎麼才能當皇商?」
「宋公子,你一個舉子……」
宋臨哀嘆,「仕途艱險,豈是小弟能承受得起的?何不早留退路?」
「此話有理。」楊敬研拉他坐下,「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從商也一樣,想在戶部掛名,朝中一定要有人幫襯,否則勢比登天。再者,個人力量微薄,如若宗族共同參與,財大氣粗人員眾多,才好輕便行事。」
宋臨點頭如搗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弟茅塞頓開,多謝楊兄指點迷津。」
而後,倆人暢談從商心得,越來越投緣,當真是相見恨晚啊,立時引為知己。
半夜,宋臨心潮澎湃翻來覆去睡不著,爬起來點燈,擺開筆墨紙硯,呆呆出了會兒神,提筆寫:宗族參與!
點頭——宋氏一族世代從商!
又寫:財大氣粗!
點頭——族中資產過萬的人家不下十戶!
再寫:人員眾多!
點頭——宋氏子孫成年者最少兩百人。
最後寫:朝中有人!
這是重中之重!宋臨夠著脖子凝視窗外的明月,突然跪下來砰砰磕響頭,嘴裡唸唸叨叨:「蒼天保佑……蒼天保佑……保佑……保佑……羅贊金榜題名!大恩大德宋臨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