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成親
三姑幫著九卿整理箱籠,新定製的衣衫只有春裳和冬裝,加在一起不滿兩箱,舊裳更是少的可憐,攏共斂了一箱。看著填不滿的箱子,三姑眼神黯淡下來,這幾箱的東西,恐怕都不夠那兩位正主小姐十分之一的零頭。想著,不由得就嘆了口氣。
日已薄暮,天色漸漸灰暗下來,九卿便催著三姑回家。畢竟家裡人不知道三姑在這裡留了下來,第一天,總要先回去跟家人打個招呼。
三姑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強笑著拉了九卿的手坐在箱籠旁的繡墩上,思忖半天,才試探著道,「不然,我用小姐你給的那些銀子,在外面再給你訂製幾件冬衣?」
冬衣厚實,有的絮了棉花,裝在箱子裡佔地方。用不了兩件就能裝滿箱子,也省的看著這空出來大半的箱子看著寒酸。
九卿聽完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不用,這個問題我自有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三姑忙問。
九卿笑道,「讓大老爺來出。」
「怎麼?」三姑不解,疑惑地看著九卿,「大夫人已經給你做完衣裳了,她還會……」
「當然,」九卿眼裡閃著狡黠,眸子裡盛出一片的晶瑩,她隨手扯起一件夏天的舊衣,「他只要想博報恩的美名,就不會在細節上斤斤計較……」她把舊衣攤開,鋪在膝蓋上給三姑看,「你看,這麼寒酸的衣裳,被別人看見,就是羞也把他羞死。」
手裡的舊衣是一件嫩黃的府綢儒襖,衣襟和袖口已經洗的發白,被摺疊出的褶印寬窄不一的在衣襟上交錯縱橫,看著就像秋天霜凍之後的白菜葉子。
這樣的衣裳,在這府裡也就只有小姐一個人才會穿吧?三姑心裡微酸地想。
「可是,還有兩天不到的時間,他們就是緊著訂製……」三姑猶豫著道,「恐怕也來不及了。」
九卿一笑,把那件衣裳『啪』地丟在箱裡,「我又沒說非要帶衣裳,」她橫嗔了三姑一眼,意味深長地對著她笑,「咱們多跟他要點料子……」
她眼睛眯得就像一隻貪吃無厭的小貓,三姑看了不禁啞然失笑。
這樣的小姐,才應該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比那些裝傻的日子讓人看著舒心多了。
九卿又瞅著幾隻都未曾填滿的箱子,以手指著那隻裝著舊衣裳的,「把這些舊的衣裳全都扔出去,」又指著另幾隻空著的道,「連著那幾隻空著的箱子,全部讓他拿錦緞來填充!」
三姑臉色漸漸凝重,「可錢夫人這關……」
「與她沒有關係!」九卿打斷她的話,漂亮的杏眼裡射出一道冷芒,「她不是想用這些填不滿的空箱子糊弄過去嗎?咱們就偏不讓她陰謀得逞!一會你出去的時候順便去見見大老爺,你跟他說……」
她附在三姑的耳邊,低低地說道,「就說為了彰顯咱們對方府的赤誠之心,和皇上的厚愛,在成親的那日,我要當著所有客人的面,打開嫁妝……」三姑嚇了一跳,扭過頭來看她,九卿拍了拍她的手,別有用心地笑道,「讓人看看皇上的賜嫁,開開眼界,正好再捎帶著給人看一下江府裡的陪嫁……」她揚起眉梢,一臉都是得意的笑,「一來以顯示皇恩的浩蕩,證明皇帝對這樁婚事的重視,另一則也讓人看看咱們江府是不是心甘情願地嫁女兒……省的那些別有用心的小人以後拿此來說事。嘿嘿……」
三姑越聽眼神越亮,「這能成嗎?」她帶著小小的緊張問九卿。
「當然。」九卿篤定地點頭,「他若有什麼猶豫,你只管跟他說,不管他同不同意,到時我都會那麼做的……」反正已經撕破了臉,她不在乎再在江老爺這裡猛敲一筆。
要恨,就讓他們恨個徹底好了。
「那,我這就走……」三姑連連點頭,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趁著晚膳之前,也許還能夠趕得及見江老爺。
九卿忽然又想起一事,叫住三姑,「我給你的那五十兩銀票,你先拿出十五兩,送給金娥……」三姑站住,九卿想了一想,又問,「你找得到金娥嗎?」
這時候不宜再跟肖嬤嬤有任何聯繫,以防錢夫人對她起了疑心,派人在她家附近盯梢。
唯一的辦法,只有讓三姑去找金娥。
三姑猶疑,「小姐,你給金娥那麼多的銀子幹什麼?」又把銀票拿出來數兩張出來,捏在手裡,其餘的遞給九卿,「這些銀票你先拿著,等我用時再朝你要。」
她目光閃閃地看著九卿,等著她來回答前一個問題。
九卿把銀票推還給她,「你拿著吧,以防萬一。」猶豫一下,還是把上午跟金娥暗中交易的事說了出來。
三姑聽得目瞪口呆。她對著金娥翻了三下手掌,就是答應了她十五兩銀子?
……
臘月二十二這天,九卿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天。
到了二十三,江府裡更是忙得人仰馬翻——許多定製的東西都在這一天一齊送到了。
九卿的喜服也是在這一天送到的,她一早起來就被三姑抓著試了五六身的衣裳。緊接著,丫鬟婆子們開始伺候她香湯沐浴……然後就是全福的娘子為她梳頭絞臉,上嫁妝,戴花冠……一直忙到了天色黧黑,至戌時,才算整裝齊備。
新娘起轎的吉時定在亥時中。
亥初九卿就被接到了錢夫人的正院裡。
寬大的正廳裡人頭攢動。她被三姑扶著給錢夫人見了禮,又一一向江府的本家長輩絮見行禮,又有平輩的嫂子跟她相見,互相還禮……一番寒暄忙碌下來,已經快到了上轎的吉時。
九卿便在李嬤嬤的安排下,稍作歇息。
江元秀、江三湘、江五江十一幾人陪在她身邊不時說著話,人人臉上都是一副難捨難分的模樣。
看在外人的眼裡倒是一副親姐熱妹的感人場面。
江七疹子沒好,沒有親自到場,只是派了迎冬給她送來一對赤金鑲珍珠的耳墜,聊表祝賀。
由於是沖喜,氣氛並不見十分喜慶。在那些本家的叔伯親戚裡,九卿在她們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同情之色。
離亥中還有一刻,錢夫人舍了那幫三姑六婆,來到九卿身邊,像一位慈母一樣拉著她的手徐徐諄告……眼角不時還閃現幾點淚光。
直到迎親的炮仗聲響起她才眼中滴下淚來,抱著九卿依依不捨地話別。
九卿很配合地流了兩滴眼淚,就有婆子送了離娘肉來塞進九卿的手裡,過了一遍手後又把一大塊腰條拿走。又有媳婦拿了鏡子蘋果讓她抱在懷裡……等等一系列俗規自不必提。
吉時一到,九卿被江元慶背著送上了花轎。
一路上儀仗開道,十里紅妝。雖是半夜,卻也有不少百姓沿街觀看。
到了方府的石頭獅子大門前,又有鄰家小兒攔門,索要吉利錢。江府的儀賓便上前撒谷豆,口中高唱,「一撒麥子二撒料,三撒金子四撒銀……」然後一陣哄搶。
接著九卿的轎簾被人掀開,有人依著媒儀的唱諾做著各種俗規的動作……昏昏沉沉中,九卿被人背上肩頭,入大門,進儀門,沿著長長的紅毯,直至喜堂。
人來人往中,九卿蒙著紅蓋頭,看不清拉著自己拜堂的人是誰。在司儀的高聲唱諾中,她就像木偶一樣被人安排著做著各種各樣陌生的動作。
偶爾的,只看見一雙雙穿著繡鞋、朝靴、氈履的腳,在自己咫尺僅見的地方來來去去……
一拜……二拜……三拜……
一切禮儀做完,被送入洞房之時,九卿已經累的睜不開眼。
從早晨起來到現在,她只吃了一小塊酥酪,口水未沾,見了喜床,就再也挪不動地方,迷迷糊糊的闔眼就要睡去。
更鼓四響,九卿的眼皮沉沉地黏在了一起。三姑拽了她幾次,不見效果,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這可怎麼是好,還沒有人來揭蓋頭……青楚這小妮子也真是,到哪裡去了,這時也不見過來……」三姑小聲嘟噥著,她已經急得快要頭頂冒煙了。
青楚因為避屬相,拜堂之時就被人安排去了別處,九卿的近前如今只留下她一個人服侍。又遇上九卿這種情況,她這時急得有些六神無主。
朦朦朧朧中,九卿就聽到吱呀的木門聲響,然後就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問三姑,「姐姐累壞了吧?」聽著十分陌生。
又聽三姑問道,「您是……」
九卿翻了個身,面朝牆裡而臥。
喜燭的紅光撒在牆上,把拔步床隔扇鏤空雕飾的花紋一個一個變成牆上暗黑的陰影,斑斑駁駁的,給人一種無比詭異的感覺。
九卿惺了眼,神思在半夢半醒間游離。還有最後的一道儀式,她就可以徹徹底底地解放,能夠安安心心睡上一覺了。
這個女人,難道她就是最後一道儀式的代表?
悉悉索索一陣衣裙響動之後,九卿的上方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我是來替相公揭蓋頭的。」果然不差。
她聲音柔婉,帶著一點綿糯,就彷彿三月裡毛毛細雨,滋潤人心卻又帶著一種輕輕淺淺的陰霾。
相公?九卿心裡一驚,難道她是方將軍的某一個妾?
「你是方將軍的什麼人?」三姑很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裡的一個質點,客氣地問道,「……為什麼要稱方將軍為相公?」語氣裡明顯帶出了一絲戒備。
九卿全身的神經都繃緊起來。三姑的問話猛然提醒了她,這個時代裡妾侍是不允許稱呼自己的男人為相公的。
只聽女人輕輕淺淺地說道,「妾身乃方將軍的妻室,姓柳名澤嬌……」聲音不大,在鋪滿喜燭紅光的新房裡絲絲環繞。
妻室?柳澤嬌?
宛如一滴水掉進了滾燙的油鍋,嘭然炸響——九卿的心裡頓時激起了一層劇烈的波浪。
方將軍的妻室!他原來有妻室!
一時間她的心裡五味俱雜……
聖旨裡可沒有提到她是到將軍府做平妻的——如今他又冒出來個妻子,那自己算什麼?
她心潮澎湃,只覺得整顆心都被人剜出來般,不知道是疼痛,還是那種抽空了般的顫慄。
——自己汲汲營營出了江府,本以為日子熬出頭了,即使成了寡婦,也已經有了一片可以喘息的天地。沒想到卻是迎來了這麼一個結果,這叫她情何以堪?
她成了堂而皇之介入別人家庭裡的小三!!!
三姑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她好半天沒說話,頓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顫著聲音問出來,「你……你說你是方將軍的妻室?」話語裡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蒼老。
——怎麼聽也不像是一個剛三十出頭的婦人發出來的。
九卿便輕輕睜開眼,慢慢坐了起來。
床前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頭挽墮髻,鬢貼花甸,略微瘦削的容顏。面色有點蒼白……她著一身紫紅的裙衫,在外罩了一件暗紅雲紋繡喜鵲登梅的寬袖褙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蟄伏黯然的蕭瑟之氣。
婦人聽到動靜,把投注在三姑身上的視線移回來,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九卿,「姐姐醒了?」她臉上帶著淡漠的疏離,說話的語氣平板無緒,又聽她道,「是的,妾身是將軍的結髮之妻。」後面這句話是回答三姑的。
九卿定定看著她,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二十多歲的女人,管自己這具十六歲不到的身體叫『姐姐』,這情形是何等的詭異?
她點點頭,隨手把滑下來的蓋頭放於床上,慢慢起身,活動一□體,看著婦人問道,「你說你是方將軍的妻子,為什麼聖旨裡沒有提到你?」不管怎麼樣,婦人既然這麼說了,她總得表示一下疑問才行。
無意間透過婦人的肩膀上方看到三姑,滿屋喜慶的紅色燭光下,只見她的臉卻異常慘白。
她彷彿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頹然地站著,飄搖的燭光把她的身影打在牆上,虛浮的好像貼在牆上的一幅巨大剪影。
一夕之間三姑彷彿就變得蒼老了許多。
婦人仔細打量著九卿的容顏,眼底里的神色複雜難明,她輕聲地回答九卿的問話,「妾身已經自請為下堂婦。」
九卿愣怔,自請為下堂婦?
難道是為了給方將軍沖喜?
思緒游離的三姑終於回神,她長出了一口氣,僵滯的眼睛開始變得靈動,幾步走到床前,隔著九卿的身體就去夠床上的蓋頭,「小姐,快快帶上,好讓柳姨娘替您把蓋頭揭了。」她的聲音裡又恢復了以往的活力。
三姑喜不自禁地拿著蓋頭就要往九卿的頭上蓋。完全不去注意此時已經變得臉色煞白的婦人。
這是婚禮的最後一道程序,揭了蓋頭就算完成了整個儀式。此禮完成,九卿也就真真正正成了方府裡未來的主母。
至於合巹酒,就得等新郎本人回來完成了。
婦人的眼睛立刻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有如蝶翼一樣在下眼瞼投出一片陰影,把眼底的一切情緒都悉數掩蓋起來。
九卿撥開三姑的手,笑著道,「算了,既然只是一個儀式,誰幫揭了都一樣——剛才你不是已經幫我揭過了嗎?」她沖三姑眨眨眼睛。
三姑愕然一愣,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隨後責怪似的對她搖了搖頭。
有外人在,總不好戳穿九卿的謊話,三姑就笑著跟婦人解釋,「剛才小姐餓了,我就幫著小姐把蓋頭揭了,讓她吃了塊點心。」婦人聽著微笑著點頭,再抬起的眼裡呈現著一片瞭然之意。
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應該明白。
——既然都是代人行使這個權利,誰還不是都一樣,她揭或是三姑揭,反正都是外人。誰也代替不了新郎官本身揭蓋頭的真正含義。
她笑著向三姑道了聲謝,臉上的黯然之色就比方才明亮了幾分。
九卿沖三姑打了個眼色,伸手打了個哈欠,一副困頓之極的樣子。婦人看著她的眼裡便露出來一抹深意,她趁機向主僕二人告辭。
三姑幫著九卿卸了簪環,剛剛躺下,青楚就一臉郁色的回來了。
九卿無暇顧及於她,跟她說了兩句話不到,就蒙著被子自顧睡去。
青楚洗漱完畢之後,有小丫頭過來收拾新房裡的酒席,她留了幾樣點心包好,放到九卿床前的地幾上,又幫著小丫頭把喜桌撤了,才關好門和三姑擠進一個被窩裡說悄悄話。
「姑爺原來是有妻室的!」青楚眼裡流露著憤憤,卻又不得不壓抑著聲音,「他二十歲就成親了,如今兒子都已四歲了……可是大老爺和大夫人卻絕口沒有跟小姐提起過……」
她的情緒很是激動,又擔心地瞅著床上鼻息已沉的九卿,悶聲悶氣地對三姑道,「這要是明天敬茶的時候小姐知道了,可怎麼是好?」
她是在擔心九卿承受不了這個打擊。
三姑輕嘆一聲,低聲說道,「小姐已經知道了。」她已為九卿擔心了一個晚上。
可是九卿在那個婦人走後,笑語晏晏,不停地和自己說話嘮嗑,並不像十分生氣的樣子。她實在摸不透小姐到底是什麼樣是心思。
青楚大訝,猛然回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三姑,「怎麼?小姐她已經知道了?」她帶著巨大的不敢置信,握緊三姑的手,「她怎麼知道的?那……她有沒有什麼反應?」眼裡的擔心清晰可見。
三姑微微搖頭,把柳澤嬌過來替新郎官挑蓋頭的事跟青楚說了一遍。
青楚瞪著眼半天沒有說話,兩人陷入了一片寂靜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