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九卿第一次在大理寺的中堂上見到凌侍郎,這是個溫潤儒雅的男人,年紀跟方仲威差不多。看著很是平易近人的一個人。
他長得眉目清朗,俊雅非凡。挺直的鼻樑,明亮的眸子,一雙薄唇微微地翹著,未說話已經有了三分笑意。再配上一身暗紫色的修長朝服,襯著他白淨的面皮,使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謙謙君子的溫潤之氣。
沒想到在京裡貴族圈子鼎鼎有名且經常惹人非議的男人,原來卻是這麼一個皮相俊美氣質絕佳的人。
也難怪那些女人一談起他來就津津樂道的。九卿心裡不禁惡質地想,大概都有一些酸葡萄的心裡在作祟吧。
她饒有興致地打量凌侍郎,這邊卻被方仲威拉著袖子大步流星地推到一張空椅子上坐了下來,動作粗魯,一絲溫柔的意思也沒有。九卿莫名地抬頭看去,只見他陰沉著一張臉,彷彿誰欠了他幾弔錢似的。
鬼氣森森的,黑眉黑臉的很是嚇人。
九卿不由得伸了伸舌頭。
抬眼間就看到對過幾個男人正表情各異地看著自己。
大理寺卿和兩個不知什麼官銜的辦案人員正滿臉驚愕,木偶似的定在椅子前面立著,嘴巴微張,彷彿忘了坐下去的樣子。而那個凌侍郎卻是一臉的興味盎然,一隻手假裝撫弄自己的袖子,眼睛卻直直地瞧著自己的這邊,臉上明明白白帶著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靠!原來也是一個披著羊皮的……高級動物!
九卿不由腹誹。
「將軍快快請坐……」還沒有腹誹完,就聽大理寺卿慇勤的話語傳了過來,聲音裡似乎還帶著點震驚過後的僵硬和極力掩飾著的不自然。
顯然,他們都被方仲威和自己這兩個同為男人裝束之人的怪異舉動雷到了。九卿不由暗暗翻了個白眼。
方仲威聽了大理寺卿的話面色稍緩,轉過身去時已是一臉的笑容,他抬起手跟對面的幾個男人客氣,「哦,大人們不必客氣,大家同坐……」說著,自己率先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不是客氣的時候,還是辦正經事要緊。
眾人便相繼著坐下來,只是若有意似無意掃過九卿臉上的目光都帶著一點小小的曖昧。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聰明的人是不會把它宣之於口,傻兮兮地問出來的。何況是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只要各人心裡有個大概的橫豎就可以了。
「不知道各位大人有什麼進展了……」方仲威直接切入正題,並不管各人異樣的神情。有時候,被人誤會的事情反而越描越黑,他們愛怎麼認為怎麼認為去吧。自己不就是扣了個斷袖之嫌麼?
一說到正事,各人都收斂了臉上的神情,開始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由大理寺卿代表眾人開口講述案情的進展,「經過勘驗,我們已經認定是中毒死亡,只是毒源卻查不出來,這種毒咱們從未見過,而且醫志上也無記載……」他瞧了一眼其他的幾人,然後一五一十把大司農的死亡症狀說了出來。
是中了鴉片之毒!九卿聽完他描述的症狀,心裡第一個就為大司農的死因下了定論。
她又想起那日吳夫人為她講述玉鄯國風土人情的一件奇事。說有一個玉鄯國的女人被鄰國一個五旬男人騙去做了娘子,那女人不從,男人就把他院子裡種植的一種花果剝漿給女人服食。結果那女人服食之後對男人百依百順……歡好之時,異常地情動,但是過了果漿的藥力,女人就又恢復過來,對著男人又哭又罵的。之後,果漿的效力對女人越來越不管用。男人無法,只得把那果漿加大劑量給她服用。有一次竟然在飯菜裡給她放了整整兩隻果葫蘆的漿汁,不成想,女人吃了之後,卻沒過兩個時辰就死了……
為此,九卿的好奇心作祟,還特意問了那花的名字,以及花朵的顏色形狀,吳夫人一一給她解答了。並且捎帶把那女人的死亡症狀提了提。也是因此,九卿才知道吳夫人原來在玉鄯國和大夏邊界的一座山上,還有一個師傅存在。據吳夫人講,她之所以對這件奇事瞭解的這麼清楚,就是她這個師傅在聽了此事後,親自去玉鄯國那邊的小國尋到了那株花草,並把它移植到山上,研究了幾年,才摸索出了這種漿果的藥性。
吳夫人把這種花稱為御米花,九卿當時就判定,這也就是後世稱之為毒花的罌粟。
因此今天聽了大理寺卿對大司農死亡的描述,她第一個就為大司農所中之毒做了判定。
只是,她卻不好直接說出自己的判斷。憑自己此時的身份,好像還不夠資格跟面前的幾個朝廷官員搭得上話。此外她還有另外一個顧慮,她人小言微,說出來的話別人也未必能夠相信。
雖然有方仲威在一旁,但是她卻不想再引起他的誤會。自己一個大門不出的閨房弱女,怎麼會知道這麼邪門的異國之毒花?說出來恐怕又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想了又想,她終是按捺不住心裡那小小的躁動,於是試探著道,「這種毒我卻聽別人提到過,不然,我幫各位大人去請一位高人過來?讓她幫著你們驗證一下……」她目光閃閃地看著對個的幾個男人。
「哎呀,成啊……」話音未落,已被對面的凌侍郎給打斷,他拍著手贊成道,「如果真能因此破案,我一定上書皇上,為你的那位高人記上一大功勞。」
其他幾個一籌莫展的男人也目光炯炯地朝她望了過來。明顯地臉上都掛著一層曙光在即的希望。
方仲威扭頭望著她,眼裡的驚喜清晰可辨。但在眼底深處那一抹一閃即逝的痛楚,還是沒能逃過九卿的眼睛。
九卿一下子愣然。他為什麼眼底藏著痛色?
一個人的眼睛就是其心靈的一扇窗,他無論表面如何平靜不露聲色,但是通過他眼睛的細微變化,也可以把他內心的真實想法表現出來。
方仲威的這種眼神……
他難道不單純是為了讓自己協助他們破什麼案而來的嗎?九卿心下頓時狐疑。
正疑惑著,就聽凌侍郎道,「不知小兄弟你要為我們介紹的高人在何處?」九卿抬眼去看,他已經站起身來,正單手扶桌,一臉正容地看著自己。顯得有點迫不及待。
九卿轉眼去看方仲威,他也正充滿期盼地望著自己。
此時的眼神再也看不出來剛才的異樣。
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
她深深地看了方仲威一眼,然後回答凌侍郎的問話,「是吳將軍的夫人……」還怕對面的幾人聽不懂,又眼睛瞟著方仲威補充道,「就是前線正班師回朝的吳將軍的夫人。」
真是自己的錯覺嗎?怎麼感覺他好像暗中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
她猛地回頭去看方仲威,只見他眼中的一抹複雜之色匆匆而沒。
「哦……是吳夫人,」凌侍郎的口氣由剛才的興奮變得凝重起來,他為難地看著九卿道,「只是吳將軍不在府內,我們這麼多的人,也不便造訪,你看……」他頓了頓,把目光轉向方仲威,「方將軍你看是不是讓這個小兄弟替咱們跑一趟,把吳夫人喬裝請到咱們大理寺來……畢竟咱這時間不等人。」他輕聲慢語地說著,完全一副徵詢的口氣。最後一句,卻點出了吳夫人此來的必要性。
大理寺的幾位官員也目含乞求地朝著方仲威望過來。
方仲威聽了凌侍郎的話卻皺緊了眉頭,側頭看了看九卿,又轉回頭看著凌侍郎道,「不如我和她一起去一趟吳府吧……」然後又解釋,「我和吳將軍薄有交情,有事造訪一下他的夫人也不算違禮。」理由好像有點牽強,卻也符合常理。
九卿抬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只見他唇角緊抿,臉上的神情卻一派平靜,看不出絲毫端倪。
是對自己不放心嗎?正思忖著,就聽凌侍郎道,「也好,那就有勞方將軍和貴……了。」貴什麼沒有說出來,九卿暗想,應該是「夫人」兩個字吧,看來,他早已猜出自己的身份了。
方仲威痛快地起身。由於時間緊迫,不宜耽擱,他和九卿二人於是向眾人告辭,共乘一騎去了吳夫人的府裡。
吳夫人聽了下人的稟報親自接出府來,見到方仲威和一個小廝站在門前她愣了一愣,仔細打量九卿半天才認出她來。遂邁步下階上前挽了她的手,口中笑道,「你怎麼這副打扮?」又轉向方仲威,猶疑著問,「他是……」顯然從來沒有見過方仲威。
九卿連忙給二人作了介紹,吳夫人以將軍夫人的身份和方仲威見了禮。
方仲威卻在看到吳夫人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她的臉,面上帶著明顯的訝異。九卿知道他是震驚於她和吳夫人如此相似的容貌,也不點破,只是把他當作空氣一樣忽略過去,顧自和吳夫人說起自己此次的來意。
吳夫人聽了之後,面現猶豫。
九卿知道自己給她出了難題,低聲道,「是不是我太魯莽了,讓您為難?」她望著吳夫人的臉上帶著歉意。
「沒什麼,」吳夫人一笑,輕輕握了她的手,柔聲道,「我陪你們走一趟也無妨……」她又看著方仲威徵詢道,「將軍是不是進去喝一杯茶再走?」
方仲威此時才如夢初醒,他尷尬地對吳夫人拱了拱手,歉然道,「不用了,承蒙吳夫人仗義,如果夫人不見怪,還請夫人進去換一下裝束,咱們在門外等您就成。」話說的客氣,但是顯然已經露出焦急之意。
吳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客套,道聲讓他們稍等片刻,然後轉身進了府門,不一時換了一身男子的錦袍出來,頭戴帷帽,把一副玉面容顏遮擋的嚴嚴實實。
九卿看到她牽著一匹白馬,大為訝異,脫口問道,「怎麼,您會騎馬?」語氣裡掩不住的都是羨慕。
「是我在西廓時無事學的。」吳夫人笑著回答她,然後認鐙上馬,見方仲威已經扶著九卿在馬背上坐好,她率先一抖馬韁,輕叱一聲,朝著大理寺的方向飛馳而去。
「怎麼樣,你若想學,明天我教你。」方仲威一邊抖著韁繩催馬,一邊貼著九卿的耳根說道。
「不用了,」九卿聲音微冷,在方仲威懷前僵直著脊背回答。
「怎麼了?」方仲威被她突然轉變的態度弄得莫名其妙,一邊催馬緊跟了吳夫人,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剛才出大理寺時就一言不發,到底是怎麼回事?」不自覺的,他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惶急。
遠遠地,吳夫人已經在大理寺門前下了馬。
九卿不答,馬兒便在吳夫人的靜然肅立中疾馳到了她的跟前。
方仲威壓下心中的疑惑,牽了九卿的衣袖引著吳夫人進了大理寺的側門,進了中堂,凌侍郎正和大理寺卿以及下屬兩個官員翹首以盼,焦急地等著幾人。
方仲威一一為吳夫人做了介紹,同吳夫人見過禮後,幾人便毫不拖泥帶水地轉入了正題。吳夫人聽了他們的詳細描述後,十分肯定地點頭,「……你說他先是面色潮紅,後轉蒼白,再次轉青,然後像嘆氣樣的呼吸,而且口唇周邊以及指(趾)端發紺,這些正是御米花毒發時的症狀,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大司農的死,就是中了御米花的毒造成的……」她扯著眼前的帽帷,「如果你們還有疑慮的話,我可以陪著你們再驗一次屍,或許還能找出別的什麼症狀。」
「不用……」凌侍郎搖頭。
幾個辦案的男人聽了先是面現喜色,然後就是神色各異,盯著吳夫人的目光各個帶著懷疑和審視。
看著吳夫人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殺人犯似的。
九卿暗中攥緊了自己的手,知道自己的多嘴給吳夫人帶來了麻煩,卻沒想到是這麼個嚴重的後果,這幾個男人甚至連問都沒問一句,就直接懷疑上了吳夫人。
她咬緊了唇緊張地觀察著各人的神情變化,暗暗把求助的目光投到方仲威的身上,方仲威卻恍若未覺,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垂頭喝茶。彷彿與身邊的事徹底隔絕了一般。
九卿的心慢慢冷了下來。看來他帶自己來這一趟大理寺還是有著其他的目的。原來卻是自己高看了自己!怨不得別人!
「恕本官冒昧,不知吳夫人因何對此等毒藥瞭解的這麼透徹?」大理寺卿言語犀利,問話直指問題的關鍵所在。
其他幾個男人有志一同地齊刷刷把目光盯在吳夫人的臉上。
「大人……」九卿蹭地起身,不顧身份指著大理寺卿怒聲說道,「你們……」
「小九,」方仲威低喝一聲,伸手拉了九卿的手,把她拉著重新坐在了椅子上,「這是辦案必走的程序,你不要激動,且聽他們說……」他邊說邊沖九卿搖頭,彷彿她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似的,「吳夫人會沒事的……」他最後毫無意義地解釋了一句。
小九?沒事?九卿心裡的一股郁氣慢慢化成苦澀,原來這就是自己已經為之情動的男人!
她啪地甩了方仲威的手,眼中含淚地看著吳夫人,「夫人,我給您帶來麻煩了……」聲音中滿含著歉意和自責。
吳夫人微笑著搖了搖頭,反而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沒事,咱們又沒幹那殺人越貨之事,怕什麼?」語聲雖然溫柔,聽起來似是安慰九卿,卻讓人覺得異常刺耳,好像裡面含著不屑和暗諷之意。
對面的幾個男人便赧然地低下頭去,有的端起茶盅裝著喝茶,有的以袖擋臉,假裝用清咳來遮掩窘態。
只有凌侍郎,依然目光炯炯地望著吳夫人,絲毫不為她的話語所動。
「凌大人,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吳夫人不緊不慢地徵詢凌侍郎的意見。眼睛卻在說話的時候沿著中堂牆壁睃巡一圈,彷彿在找可以避開眾人說話的安全之地似的。
「吳夫人是想單獨跟凌某說話?」凌侍郎雖是用的疑問口氣,臉上並不見多少訝異,彷彿吳夫人的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一樣。
九卿慢慢地把心沉靜下來,靜靜看著對面凌侍郎的神色變化。
大錯已鑄成,她已無力回天——不如以靜制動,看看他們到底想要對吳夫人使用什麼樣的伎倆。
同時卻也心中萬般痛悔,怪只怪她時時的現代觀念跑出來作祟——以為吳夫人只是提供一些藥理知識,應該沒事……她本是一片好心,只想盡快幫著他們破案。沒想到卻給吳夫人惹來了如此大的麻煩。
她暗暗捏著藏在袖子裡的拳頭,眼睛死死盯在凌侍郎的臉上。
只見對面的凌侍郎笑眼微眯,他以指捻著茶盅笑問吳夫人,「請問吳夫人,您都想讓誰迴避?」說著,眼睛在眾人的臉上轉了一圈。
吳夫人神色淡定,她也學凌侍郎的樣子在眾人的臉上轉了一遍,最後用手輕輕拉住九卿,淡然地道,「就讓她和你兩個聽不成嗎?」
「那可不成!」吳夫人話音剛落,就聽大理寺的其中一個官員反對道,「他和你明顯是一夥的……」他直接指著九卿,「把凌侍郎放在你和這小子跟前,我們一百八十個不放心……」顯然,他還在誤會著九卿是個男人。
只聽方仲威在他說完話後極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凌侍郎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眼神一滯之後,忽然笑道,「不然,我們來個折中的辦法?」他看著吳夫人徵求她的意見,「方將軍是皇上特派來協助我們辦案的……而這位小兄弟又是他帶過來的親隨……不管於哪一方,方將軍都算是有必要在場的人物,夫人你看……」話說到這裡住了口,似乎在等著吳夫人的表態。
吳夫人側頭去看方仲威,沉思著半天沒有說話。
那面凌侍郎又道,「不管怎麼說,夫人既然已經幫我們把疑難的問題解決了,而這件事又是皇上全力督辦的,想來吳夫人也是聰明人,應該明白自己此時的處境……」
聽話聽音,話不用多,屋裡的都是聰明人,已經明白了他話語背後那層暗中所指的利害關係。顯然是在告訴吳夫人,關於你是怎麼如此透徹的瞭解到毒源的問題,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當中還有皇上壓著呢。抗旨不尊,就是一死!
這是典型的軟刀子煨人!客客氣氣的就把警告說了出來。
和他坐在同一方向的大理寺卿以及下屬兩個官員不由得暗挑大拇指,一起把讚賞的目光投到他的臉上。
九卿卻怒目對著他看了過去。
凌侍郎迎視著她憤怒的目光,回給她淡淡的一笑,然後伸出修長的手指端起茶盅,遙遙地對著她比了一比,「小兄弟請用茶。」
聲音輕輕柔柔的,彷彿還帶著一點戲謔之意。
九卿撇開視線,給他來了個冷面相向。轉過頭來卻看見方仲威眸子裡燃著一簇火焰,正慍怒地看著凌侍郎。
那面凌侍郎接收到方仲威的怒目相視卻意味不明地對著他挑了挑眉。
又要端著茶盅對方仲威遙遙示意時,卻聽到吳夫人無波無瀾的聲音淡然響起,「好吧,那就依凌侍郎的意思吧。」顯然已經做了妥協。
凌侍郎眼裡立刻便透出笑意,他轉頭吩咐大理寺卿,「文瓊,你先帶著他們兩個出去一下。」意思已經十分明了,讓他們迴避出去,自己和吳夫人幾人就在這裡談論有關毒源之事。
大理寺卿帶著那二人出去之後,吳夫人才淡淡地開了口,「我的師傅,就是那覺明山鳳仙台的鳳仙真人古鶴子。」
一句話頓時驚住了屋裡正襟危坐的兩個大男人。
「什麼!?」
兩種輕重不同的聲音同時驚訝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