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業
明湛素來是不動則已,一動驚人。
範文周朱子政聽到明湛要回雲南,主持鹽課的消息時,大腦中有三秒鐘的空白。
反擊。
世子在反擊。
王爺讓郡主掌兵權,世子就有本事將鹽課搶到手裡。因為是近臣,範文周清楚,王爺先前是絕對沒有讓世子涉足鹽課的意思的。
可王爺只去了一趟宮中,這事,便定了。
在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範文周心如擂鼓,一時竟沒力氣起身。
朱子政也是一臉的官司,過來找範文周打聽小道兒消息,範文周皺眉,「我哪裡清楚?」他還想去跟誰問一問原由呢。
「老范,你家兒子可是世子跟前兒第一大紅人兒,你能不知道?」朱子政是死都不能信的,悄聲打探道,「世子可真是有膽子,」直接從王爺手裡奪食,關鍵是還能奪到手。朱子政細細的眼睛眯起來,眼珠兒在範文周臉上打了個轉兒方收回,嘆道,「說起來,世子年紀不大,卻是會調理人兒。范維在世子身邊可真是出息了。」
「朱子政,你少給我陰陽怪氣的。這事,我事先毫不知情!」範文周簡直要六月飛雪了,因他家兒子在明湛身邊兒日子長,明湛但有個風吹草動的,人人都找他打探消息。可誰知道他的苦處,如今他兒子的嘴巴真是鋼澆鐵鑄,等閒人難以撬開,關鍵是,他還常被兒子套了話去。
真是一個兒子三個老賊!
朱子政見老范臉色不豫,哈哈一笑,捶他肩頭一記,「不知就不知唄。我看王爺被世子算計一把也沒怎麼不高興。咱們鎮南王府,正要世子這樣有所作為的人才行。」言談之中,對明湛倒是極為推崇。
範文周看他一眼,慢吞吞的收拾著桌上的筆墨,「要不要我跟王爺說,日後讓你留在帝都幫襯世子主持庶物。」
「老范,你別說笑了。我備了好酒,咱們今天好好喝幾杯。」朱子政哈哈一笑,打岔過去。他雖然看好明湛,不過他是鳳景南手下的人,貿然留下,即難得明湛的信任,也遠離了政治中心。
明湛的有所言、必有所為,讓范維幾人都驚掉了下巴。
很多時候,話說出去容易,做起來總比想像中難幾分,尤其鹽課,那素來是被帝王嘴裡的肉。
明湛的膽量與本事,可見一斑。
整個鎮南王府的風氣瞬時變了,鳳景南身邊兒的人對明湛更加恭謹熱絡。這位可是說的出做的到的,若是哪天他說某某某,我要動一動你,他連王爺嘴裡的肉都能搶了,你就是王爺的左膀右臂他也能想摺子給撅了。
明湛的威脅,從來不是假的。
范維晚上回小院兒,因為老范也來了,沒道理讓人家父子倆分開住的道理,他們住一處兒。老范點評道,「世子這一手兒,真是漂亮。」
「是啊,我們都沒想到。還以為世子早將這事兒撂開了手,突然就這麼晴天霹靂的辦好了。」小范笑道,「兒子做屬下的,也沒能給世子出些主意,真是失職。」先把話撂下,我啥也不知道啊!
老范好笑,「那你知不知道世子接下來的打算?」
「若世子真想叫人知道,如今早流出來的。」小范壓低聲音,一副神秘作派,老范不由側耳傾聽,只聽小范道,「瞧著像心裡有數兒的,展駿打聽時,世子只搖頭淺笑。」
老范神色異樣的看了兒子半晌,方開口道,「你直接說不知道就是了。」故意耍老子呢。
小范賠笑,給老范把盞行酒,「爹,您在王爺身邊,可能猜透王爺的心思?」
老范一杯酒剛捏著端起來就給小范問住了,這事兒該如何答,說不知顯得自己無能,說知道這小子後頭定有話等著他呢。老范深意無限的看了小范一眼,仰頭吱的一聲將酒撮盡了,再深意無限的一笑,沒說話。
小范繼續倒酒。
老范繼續喝。
一個大晚上,倆人的嘴好像被什麼塞住了,竟誰也沒跟誰打聽啥啥啥的。
心照不宣了。
月朗星稀,水乳一般的月光透過明紙,籠著一室月華,老范無半絲睡意,輾轉難眠了。
他心裡隱隱有些欣慰又有些氣惱,兒子越來越滑頭,這手段拿出去對付外人,老范自然欣慰,不怕兒子吃虧。可如果兒子如數用到自己身上,唉喲,那滋味兒,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了。
老范翻個身,回憶著今日見到王爺的情形,王爺的感受會不會同自己一樣呢?
事實上,王爺的感受要比老范複雜一千倍。
鳳景南向來認為明湛是個異端,腦袋裡頭的構造與人大不同的。譬如明湛跟他要啥啥啥,向來不走曲線,直接到鳳景南跟前兒,你要給我啥啥啥,列出清單,伸出手,鳳景南不給還不行。
直接罵鳳景南偏心眼兒,抽冷子給鳳景南下套兒,為達目的啥事兒都干的出來。
其實誰沒點兒手段呢,一般人喜歡潛移默化,如同他皇兄,不動聲色的就能把事兒辦好。
明湛完全是兩種風格,先宣戰,再使招兒。什麼無恥的招術都能使出來,完全是瘋狗作派,可不知為什麼,鳳景南在內心深處依舊認為:明湛是個光明磊落之人。
許多人習慣將心事與野心藏起來,嚴嚴實實的分毫不露,明湛完全相反,他直接說,我是世子,鎮南王府第二把交椅。他將野心擺到鳳景南跟前,將理由攤開,儘管鳳景南不一定贊同明湛的行為,可鳳景南也在某種程度上讚許明湛的坦誠。
不過,明湛的口無遮攔卻讓鳳景南大為頭痛,他什麼都敢說,沒他不敢幹的事兒,道理一套兒一套兒的,理由充分,證據充足。鳳景南說不,明湛絕不會像常人一就安靜的聽從,他會喋喋不休的跟鳳景南辯駁。如果鳳景南不肯聽從,那就有好戲瞧了。
鳳景南很多時候都在研究明湛,他幾十年的人生遇到過數不清的人物兒,最特別這個的卻是自己生出來的。明湛的心思並不難猜,他直接告訴你,可是他做事的手段卻是天馬行空、無跡可尋,饒是鳳景南也想像不出明湛的心術。
因為明湛的手段,鳳景南一直防範著明湛,如同明湛所言,他一無軍權二無政權,身邊兒的人都是鳳景南給他挑的。就在這種八面露風的形勢下,明湛仍是強勢的先宣戰,然後,迅不可防的取得了勝利。
其實鳳景南做了許多準備,明湛一言一行俱在他掌中,他也從明湛的角度做出許多假設,並且準備了相應的對策。
結果,一個沒用上。
而且這次,明湛依靠的不是鳳景乾的寵信,他從國策出發,以天才般的策略,及時雨一樣解了鳳景乾的難處,自然也說服了鳳景乾。
當然,此舉,必然要得罪許多人。
幹什麼不得罪人呢?當初鳳氏兄弟竊取皇位,朝中血洗,近千人的詔獄也不是沒有過。
朝中永遠是大浪淘沙,能者進,劣者退。
鳳景南對明湛永遠是一種矛盾的心態,愛他的才幹,卻又恨他的放肆。
明湛命丫頭們收拾行禮,準備回雲南。
這些天來他有空便會進宮,與鳳景乾談天說笑。
「都準備好了嗎?」
「沒。我父王小心眼兒,有關鹽課的事兒一個字兒都不跟我提,我拿什麼準備。」明湛捏了一粒回疆貢上的葡萄,咂吧咂吧嘴,真甜。
鳳景乾見明湛混不在意,老神在在,思量著這小子定是胸有成竹,勸他道,「你父王是個好臉面的,你在朕面前迫他應了鹽課之事,他嘴上不說,心裡定不大高興。不過,他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好哄。」
「我就沒見他有脾氣好的時候,哪裡好哄了。」明湛持不同意見,他跟鳳景南真的好像是上輩子的冤家,見面說不到三句,一準兒要吵吵起來。
鳳景乾神秘一笑,「要不要朕指點你一二。」
「嗯。」
「你知道你父王喜歡什麼動物嗎?」
明湛猜道,「老虎?獅子?」
「不對,往小裡猜。」
「狗?」
鳳景乾含笑搖頭,「不對。再想想,很接近了。」
「貓?他不會喜歡貓吧?女人才喜歡那個呢?」明湛一臉不可思議,端起涼茶喝一口。
「不對,你父王喜歡兔子。」
明湛一口茶噴到了地上,嗆個半死,驚天動地的一頓咳後,不能置信,「怎麼可能?」
「他從不吃兔子肉吧?」鳳景乾笑眯眯地。
明湛記性極好,不過他跟鳳景南在一處兒吃飯的時候少,仔細想想,的確沒見鳳景南吃過兔子肉,此時得了信兒,一捲袖子道,「日後他在找我麻煩,我就吃兔子宴去。」
「混帳小子。」鳳景乾笑著敲了明湛一個暴栗,「朕是說,你父王其實心軟,你也不要太硬氣。軟聲軟氣的求一求,認個錯兒,事兒就揭過去了。跟親爹去擺架子,你這是犯傻麼?」
明湛不樂意了,「他天天見我沒個好臉兒,從沒好生好氣跟我說過一好句話,我又不是賤骨頭,天天挨罵還要擺笑臉。」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過一天算一天唄。」明湛毫不在乎,對鳳景乾笑了笑,「難道我真稀罕那狗屁鹽政?鹽政若不改革,的確油水頗豐,不過按我的意思改革後,部門精減,只是個賣鹽的機關。銀子來的更多更快,不過都會歸收王府銀庫,於我,沒有半分好處。」
鳳景乾溫聲問,「那你圖的什麼?沒的得罪許多人。」
宮殿的角落裡擺著冰盆,即便在炎炎夏日,也沒有半分暑熱,明湛端起一盞緋紅的冰鎮楊梅湯,喝了半碗,優雅的放下,溫聲道,「如果當初父王不讓我來帝都,或許我會在雲南平平淡淡的度過一生。雖然小時候讀書習武都差勁兒,不過我很早就懂了一些事理,那會兒想著天生啞巴,父王又不喜歡我,日後不論誰繼承王位,也能容下我。我又不缺銀錢,雲南風景優美,氣候溫潤,逍逍遙遙度此一生,真是福分。」
有時,鳳景乾也會想,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我偶有出去,見到過不少平民。百姓柔順如水,我發現他們每日關注的不是朝廷的法令政策,因為大多數人不識字,也沒什麼高瞻遠矚的建設。大部分人更看重柴米油鹽勝於國家大事。」明湛笑笑,「我已經什麼都不缺。爵位已經有了,身邊的人,父王不會再給我增加;雲南的政事,他短時間內不會讓我接觸太深。榮華富貴,別人奮鬥一生的東西,我生而擁有。你讓我去討好父王,實際上,我們已經沒有可能向正常的父子關係靠攏了。我又不是傻瓜,如果想討他開心,十幾年前就開始做了。那時,我一心自保,他的寵愛對我來說是災難性的;而他的心,一直放在明禮身上。錯過這許多年,再如何想彼此親近,都覺得尷尬、不自在。現在討好,會被認為別有用心。」
「我不能討父王喜歡,他身邊的人哪個不是千伶百俐火眼金睛,又因明淇掌軍權,明禮掌庶務,我大部分時間在帝都,難免被人看輕。」明湛清晰的說著自己的現狀,「父王也防我甚深,我身邊的人並不多,而且范維他們的父親都是父王的心腹。雲南的政事,我也沒有深刻的接觸。我只得了一個虛有其表的名頭兒,實際上,處境與原來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善。」
「父王年輕康健,短時間內沒有人會站在我這一面。」明湛溫聲道,「君王與大臣之間總會存在一場權力的博奕,為主者,被尊為天之子,金口玉言,實際上,君王的權利是受到限制的。君王只是一個人,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臣下口耳相傳得知。許多政令,並不是出自君王乾坤獨斷,實際上是諸多勢力相互妥協的結果。譬如朝中大臣,有多少是出自世家豪門,有多少是出自書香富戶,真正平民出身的寥寥無幾。我父王身邊的人亦是如此。如今我除了尊位,其實一無所有,現在想跟他們合作,估計他們都會看不上,談起條件來必然苛刻。」
「我的性子,並不適合從事政治。我既沒有百折不撓的韌性,也沒有彎腰陪笑的功夫。我也並不準備去討好這些自以為是的世家豪門。」明湛鎮定的道,「對我而言,卑躬屈膝得來的尊嚴並不是尊嚴。天地生我,並不是讓我對著小人彎腰的。與這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們比起來,百姓就可愛多了,一點點恩惠,他們可以幾年甚至終身不忘。我改革鹽政,難道是為了那些豪門世家嗎?我只是希望百姓可以不為買不起鹽所苦,希望他們的生活能過的容易一些。」
鳳景乾見明湛喝光了一碗酸梅湯,索性將自己的也推給他吃,溫言笑道,「在朕跟前兒就別謙虛了,朕倒覺得你天生就適合朝堂。」
事實上,鳳景乾十分眼紅明湛不是自己的兒子。明湛脾氣不夠好,耐性也不佳,人都有缺點。可是明湛有著超一流的眼光與理智的頭腦,什麼唸書不成習武不佳的事兒,在鳳景乾這裡完全不是問題。
皇帝手下有著最淵博的學士最傑出的武將,只要懂的知人善任,自身文武素質差些並沒多大關係。
明湛一句一嘆的抱怨,實際上在鳳景乾這老狐狸看來,明湛這只小狐狸實在是狡猾狡猾滴。
說什麼世家豪門貪得無厭不買他帳,怕是明湛有心立威。立了威才好討價還價……明湛再怎麼訴苦,也無妨礙鳳景乾透過迷霧抓住真相。
這些,用鳳景乾的話來講,都是他玩兒剩下的。
不過鳳景乾還是勸明湛一句,「在雲南,你與你父王齊心,則事半功倍。」
明湛留在宮中用了晚膳。
話說鳳景乾與明湛說話的興致比他同妃子們滾床單更高一些,他喜歡聽明湛說話,這小子總能把無恥的目的包裹的花團錦簇,以一種最光顯無私的方式展示出來。
鳳景乾都奇怪,誰把這小子調教出來的?反正鳳景南不可能,弟弟的性情他很瞭解,做起事來心黑手辣的很,偏喜歡的卻是純潔小白類型,譬如,鳳明禮多年得寵與鳳景南奇怪的癖好有極大的關係。
像明湛這樣的,扒開臉皮謀奪鳳景南手裡的大餅,瞅準機會就是一口,沒機會也要製造機會的傢伙,瘋狗一樣,鳳景南防他還來不及。
兒子這種東西,沒出息時怕他敗了家業,太有本事,誰又甘心居於下位。
尤其是皇家。
鳳景乾可以想像鳳景南的困境,四個兒子當中,明湛出身最為端貴,才幹手段都是最出挑兒的,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人。甚至鳳景乾相信,鳳景南早便將明湛視為獨一無二的繼承人。
不過,繼承人不一定是自己最喜歡的那一個,如同鳳景南天性偏愛庶子明禮。明湛又是這樣桀驁不馴的脾氣,兩人之間的情形可想而知。
明湛能做到什麼程度呢?
鳳景乾也想看看。其實鳳景乾很有派個近臣跟著明湛去雲南的意思,畢竟他如今有些手緊,明湛素來會蠱惑人心,把鹽課改革說的鮮花團錦,讓鳳景乾很是心動。
只是礙於鎮南王府的自治,這話厚臉皮如鳳景乾,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
鳳景乾笑道,「今日叫你來,還有一樁要緊事。馮誠,端上來。」
明湛笑,「莫不是我大婚時的賞賜,皇伯父要提前賞了。」
「真是個財迷的。」
馮誠帶著一溜宮女進來,宮女手裡舉著托盤,裡面是軟絲金繡大紅喜服,還有各種顏色的裡衣,大婚時的衣裳都極是講究,鳳景乾笑道,「你著急大婚,朕催了內務府,昨兒晚才做好了獻上來,去隔間兒試試,看合不合身。」
明湛最是怕熱,見這麼些衣服,不由頭大,「這麼多都要穿,一準兒捂臭了。」
「臭小子,如今雖說天兒熱,屋裡都擺著冰盆呢,能熱到哪兒去。這料子是最好的冰蠶絲,舒服透氣。你大婚時,朕不便親臨,到時看不到你穿喜服的樣子,提前試了,穿給朕瞧瞧。」鳳景乾拍拍明湛的腰,一指隔間兒,堅持道,「到那裡頭換。」
明湛只得去了。
鳳景乾端起一盞涼茶,慢慢品用,就聽裡頭傳來抱怨的聲音,「我就穿三層,別給我往上套了。」
鳳景乾笑著招呼一聲,「不成,一輩子能大婚幾回?按規矩來。」上次陰陽婚,明湛根本沒著紅。私下,鳳景乾仍把這次當成明湛的初婚。
明湛在裡頭喊道,「您不知道有多熱。」
「臭小子,忍著些。」
大約一刻鐘過去,明湛滿頭大汗的出來了,從裡頭拿了把摺扇忽扇著搧風,對鳳景乾道,「瞧見了吧,我這就換了。」
「過來,給朕仔細瞧瞧。」
大婚時均以大紅為正色,像明湛的禮服便是以大紅真絲繡四爪金龍,精緻氣派。鳳景乾滿意的點頭,「這衣裳也就你配穿。」
「這話說的真得罪人。」明湛嘀咕一句。
馮誠跟著湊趣,「世子這樣一打扮,有說不出的俊俏貴氣,英姿逼人。」
明湛哈哈一笑,側臉看馮誠那一臉的老菊花褶子,心道,就你這尊榮,瞧誰也得英姿逼人,打趣道,「莫非本世子平日裡就不英姿逼人了?」
「不,是世子您今兒格外的英姿逼人。」馮誠在鳳景乾身邊兒日久,也敢與明湛說上一句半句的玩笑。
「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誇,虧你還是大總管呢。皇伯父怎麼用你這麼個拙嘴笨腮的。」明湛笑著嗔一句。
馮誠心裡卻格外受用,世子誇人從來都是誇到點兒上的,若是讚他聰明伶俐可就是害他了。馮誠心裡樂著,臉上擺成一隻苦瓜,「奴才就是拙了著。忠心是比誰都不差的。」
鳳景乾問,「怎麼不把冠換了?」
明湛看了那金冠一眼,晃晃頭上的書生紗巾,「太沉了,大婚時戴一天還不夠折磨的。」明湛向來不重衣冠,只求簡單舒服,有一次穿了松江布的衣裳就來了,嚇了鳳景乾一跳,還以為明湛在家受了虐待,特意找弟弟交流了一番。
明湛笑,「鬧的一身汗,我去換了。」
鳳景乾的神態有說不出的滿意,點點頭。明湛轉身,衣背上的一條騰雲金龍活靈活現彷彿要破衣而飛,鳳景乾尚未看清,明湛已經進了隔間兒,傳來明湛招呼侍女換衣的聲音。
「尚衣局的手藝倒是不錯。」鳳景乾讚了一句。
「萬歲您親自吩咐下去,都是用最好的繡工,足繡了一個月方做好。」馮誠道,「萬歲待世子真是親如父子一般。」
明湛手裡拎著條腰帶往腰上纏,聞言笑著走出來,「我父王要是有伯父一半兒的好,我就要唸佛了。」
「男子漢大丈夫,少說這種酸話。」鳳景乾笑指了指桌上剛預備出的冰碗兒,「消暑去熱。」
明湛撲過去,見薄胎翡翠碗裡放著草莓橘子葡萄乾核桃仁等果子,上面鋪了一層碎冰,用蜂蜜拌了吃。明湛正渾身冒汗,一見這冰碗兒瞬間覺得口內生津,忍不住咕唧咕唧吞了幾口口水。
「沒出息的東西。」鳳景乾笑罵一句。
明湛見桌上就一碗,忙先捧到了鳳景乾跟前兒,笑問,「皇伯父,您先享用。」
「你自個兒吃吧。」
明湛回府時天色已晚,腳剛落地就有小廝回稟:王爺在院兒裡等著世子。
明湛只得過去相見,鳳景南見明湛也沒個好臉色,「回來了?」
明湛哼哼一聲,「嗯。聽說父王找我有事。」
一聽這話,鳳景南無端火大,「沒事我就不能找你了?」見明湛蔫兒了腦袋才道,「轉眼就要大婚了,還沒半點兒穩重。二皇子府產下嫡子,後兒洗三,你去賀一聲。」
「讓二哥去吧,我哪裡有空。」雖然如今與鳳明瀾的關係略略改善了,不過明湛對鳳景南的口氣相當不爽。
「你都忙什麼呢?」
「進宮伴駕。」
「你還少拿皇兄來壓我,我進宮跟皇兄說一聲,你去了二皇子府再進宮也不遲。」鳳景南道,「如今幾個皇子也大了,你適當的交際總沒錯的。」
明湛拿捏了一會兒,才說,「知道了。」還有幾分不情不願,頗有些「可是你求我去的」意思,眼裡露出些許小小得意的光芒。
「你三妹妹、四妹妹的婚事,我都瞧好了,只是她們的封號至今沒信兒,你知不知道是何緣故?」鳳景南手裡把玩著一隻玉蟬,問明湛。
明湛搖頭,「要不我跟皇伯父打聲招呼?」
「皇兄說明菲放誕怪癖,擔不起郡君的封號,只肯封鄉君。」鳳景南看明湛一眼,「你大姐姐是長女,破例封了郡主。明淇是嫡女,也是郡主。明菲明雅非嫡非長,想著一個郡君一個縣主總差不多,皇兄卻又抓住明菲對你不敬的事兒不放。一個女孩子,她又比明雅大一年,如果封號上比不上明雅,這婚事倒也難了。」
明湛眼睛裡放出喜悅的光芒道,「皇伯父對我好,果然不是白說說的。明菲的事兒,我可管不著,愛封什麼封什麼唄。」
鳳景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厥過去,抓住明湛一頓捶,怒吼,「那是你妹妹!」
「少來了,她可沒當我是她哥。」明湛眥牙咧嘴,「你再動手我可惱了。有這會兒跟我說這個,那會兒我被她逼的差點兒毀容。擦了四五年的藥膏才好。聖人都說了要以直報怨,我勉強著照著聖人的規矩來,不給她下絆子就是,莫非您還打算著讓我去給她求情?」
明湛這樣□裸的無恥,鳳景南原就有些心病,聞此言勃然大怒,「心胸狹隘,冷血無情,你也配做我鎮南王府的世子!」
明湛眼中寒芒一閃而過,瞬間又憂復了一臉的閒涼嘲諷,轉身就走。鳳景南一拍桌案,怒道,「站住!」
鳳景南緩了一口氣,他早死了收服明湛的心,嘆道,「你本不是個小報的,何必這樣說話,倒教人誤會。」
明湛站著不動,鳳景南又開始上火,「還叫我請你回來做不成?」
明湛折回去跟鳳景南隔炕桌兒相坐,喝了半盞涼茶道,「你待我,還不如皇伯父一半兒好。」
「你要是我侄子,我待你定比他待你更好。」鳳景南恨不能敲開明湛的腦袋,「我對你要求嚴,還不是想你好。皇兄對幾個皇子可曾有過好臉色,遇事不動腦子,眼光看不了三寸遠,就你這淺薄勁兒,日後承繼王位也是個昏饋的。」
有事相求,還這種態度,明湛緊抿著嘴不說話。
「知不知道現在有許多人在打聽你。」鳳景南道。
明湛搖頭,繼而道,「打聽我也無非是為了鹽課的事兒,我一回雲南說不得有多少人來給我送禮求情呢。父王不必擔心,我心裡有數。」
兒子笨了,你嫌他蠢。可太聰明也不是什麼好事兒,如同鳳景南,還沒等出招兒,人家把後路堵死了。心下一聲長嘆,「你胸有成竹就好。明湛,你現在還未大婚,體會不到做父親的難處。對我而言,你們都是我的兒女,你們之間有爭執、有遠近,可我不希望你們真的誰要了誰的命。即便真有那一天,你也等我閉了眼再動手。」
「瞧您說的,就一準兒篤定我動手?我從不先動手的。」明湛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從不會小看你。」鳳景南目光柔和,他似乎從未這樣心平氣和的與明湛說過話兒。明湛年紀漸大,一張臉逐漸展露出英武氣來,正宗的『甲』字臉,眉毛斜飛入鬢,鼻直唇薄,眼睛明亮,見明湛身上只是一件普通的寶藍提花袍子,問道,「記得馮秩好像也穿過這麼一件?」
「嗯,我院裡料子多,每年做許多衣服都穿不過來。譬如四季衣裳,我每季都是二十套,有的不過穿一兩次便收了起來,豈不可惜。乾脆命針線房少做幾件,我讓丫頭們把餘下的料子都給范維他們也做了幾身。」收買人向來沒什麼新意,明湛照著『同衣同食』的老法子,對自己的伴讀們很是不錯。
一個有前程的主子,又對自己百般器重,擱誰誰會反水啊?
鳳景南讚許,「做的不錯。只是自己也別太簡單了,畢竟是咱們王府的臉面。」人家不但不挑衣裳,連吃飯,向來是菜不過六,簡樸的叫人……連連稱讚。
譬如範文周朱子政這些唸書的,就很吃明湛這一套,克勤克儉,明君之相,也不知道是不是給明湛收買了,淨是誇明湛的好話。
你說他是偽善吧,聽聽他對明菲的態度兒,他可一點兒不偽。鳳景南從未遇到過像明湛這樣複雜善變的傢伙,只得耐下心來跟明湛講道理,「以往朝中爭鬥,皇子間你死我活,也向來與公主們無涉的。明菲是你妹妹,如果她封號反不如明雅,必會讓人多想。先前的事兒難免被人拿出來念叨,明菲縱然得不了好兒,你又有什麼臉面不成?」
鳳景南能說出這樣的話,明湛尋思了一會兒,見好就收道,「那你也不能忒偏心,還說我不配做鎮南王府的世子,我不配誰配?還罵我心胸狹隘、冷血無情……」
「怎麼跟個娘兒們似的,還尋舊帳不成?」一時口誤。
「給我一萬兩銀子,我就幫你把事兒辦成。」
鳳景南瞪大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明湛嘴裡吐出來的,奶奶的,老子吩咐你幹點兒事,推三阻四不說,還敢要銀子,鳳景南一擼袖子,「你皮癢是不是?」就要動武。
明湛說起來真有些怕鳳景南,倒不是說智慧上輸給他,實在是武力上有所不及,鳳景南的暴脾氣,發作起來,打了白打,明湛白挨著。
明湛屁股往後挪,犟嘴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是你老子!」這話擲地有聲,鳳景南三分薄怒,手指頭兒虛指明湛的腦袋,「油鹽不進的混帳!道理都跟你講了,事兒因你而起,你給我辦俐落了。」
明湛撇撇嘴沒說話,鳳景南一拍桌子,「不然就扒了你的褲子,光著腚在外頭挨揍。」
明湛倒吸一口冷氣,氣勢弱了三分,「你也得講些道理誒。」
「老子幹嘛要跟你講理,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白養你這麼大,說了你就去做,少他媽的廢話。」鳳景南完全晉身為活土匪,蠻不講理了。
明湛忙不迭要走,鳳景南喚住他,壓下惡氣問道,「你要銀子幹什麼,手緊麼?」
「我又沒別的收入,就靠那些俸銀月錢,能有多少?平日裡打賞花銷,也不好露出小家子氣來。以前都是母親拿私房給我,如今我這麼大了,哪好總要母親的體己。」明湛低聲道。
鳳景南指了指牆邊兒垂下的一根細繩,明湛過去拽了一下,不一時李三進來了,鳳景南吩咐道,「叫李明過來。」
大管家李明來的很快,鳳景南問,「這幾年帝都的田莊鋪子收入如何?」
鎮南王府產業豐厚,光京郊便有百頃的上等田莊,內城幾處鋪面兒莊園,均有懂行的奴才管著,收入不匪。另外還有一些隱蔽的產業是李明都不知道的。
李明忙回道,「去年莊子上收入一萬八千兩的銀子,鋪子裡五萬三千兩,共計七萬一千兩,刨去各項花用,還有前幾年的收入,庫裡有小二十萬的現銀。」
鳳景南頜首,「這幾天收拾收拾,將帳冊交到世子的院裡,以後這些產業就由世子打理,不必再跟我匯報了。」看向明湛,「帝都的花用向來從這裡頭出,你學著理財吧。」
鳳景南揮了揮手,李明便下去整理帳本子了。房間又恢復了安靜,明湛時不時的偷看鳳景南一眼,鳳景南哼一聲,「偷偷摸摸的看什麼,有話就說?」
明湛腦袋伸過去,在鳳景南耳邊小聲道,「您就大方一點兒,全交給我唄。」這些產業有個屁用,關鍵是帝都的人手兒,情報機構。
鳳景南眸光一閃,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閃電般的伸手,掐住明湛那張可惡的臭臉,狠狠一擰,罵道,「貪得無厭的東西!你就是欠抽!」
明湛痛的哇哇叫,「快松手,我還得娶媳婦兒呢。」臉上傷了,可如何見人。
鳳景南這才撂了手,指著明湛的臉,一個字如舌綻春雷,氣勢十足,「滾!」
明湛顛兒顛兒的跑了,他只是提醒鳳景南一聲,就算不給他,也休想給別人,那是他惦記的東西。不過,鳳景南出手如此大方,明湛喜出望外。在窗子外頭揚脖子喊一句,「那事兒我記得了。」
一個明菲而已,哪裡抵得上年收入八萬兩的田莊鋪面兒,鳳景南慷慨,明湛便說句話讓鳳景南放心,結果鳳景南更氣,混帳犢子,莫非老子是拿錢買的不成?
帝都裡的銀錢,大都用來走禮或是置辦萬壽千秋的禮品,每年皆有富餘。先前明禮初來帝都時,鳳景南本來交給明禮打理,後頭啞巴明湛異軍突起,這小子沒個臉皮,還不會說話時便常指天劃地的指責鳳景南偏心眼兒,死活要帝都權柄,鳳景南應付都覺得吃力,哪裡還敢把帝都的產業交給明禮,這不是將現成的把柄遞給明湛麼?
這事兒,就一直耽擱下來。
今天明湛一提手頭兒窘迫,鳳景南很有幾分不是滋味兒,想著明湛不是個愛花銷的,進項全無,的確是不方便。一時心軟便將帝都的產業給了明湛打理。現在想想,又頗是後悔。
李三進來奉茶,鳳景南道,「那小子走了?」
「是,奴才瞧著世子挺歡喜的。」
真是廢話,得了本王的產業,能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