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第二十四章

　　京城的最西邊是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地方。這裡的宅子小，又多，人也雜。月不批帶著莫世遺藉著夜色無聲地越過一個個房頂，沒有引來任何人的注意。窮人家舍不得用油燈，大部分人家天一黑就早早地上床睡覺了，只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還藉著那一點微弱的月光在自家院子裡或巷子裡玩耍。

　　也虧得月不批的記性好，竟然還沒迷了路。拐了快有九九八十一彎了，月不批停了下來，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趴下，緊接著，莫世遺趴在了他的身邊。月不批指指前面的一處小院子，低聲說：“送成棣回宮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人也盯著他。那眼神不像是普通的老百姓看官家的眼神，你說有沒有問題？”

　　“有。”

　　“那人當時在買菜，我便過去也假裝買菜，偷偷跟上了他。南瓜就是這麼來的。”

　　“嗯。”

　　“那人就進了前面的那個院子，當時院子裡還有個女人，我聽到他們說話的口音像苗疆那邊的。”

　　莫世遺謹慎了起來，問：“除了那一男一女，可還有別人？”

　　“我就看到那倆人。天亮著，我怕打草驚蛇，就走了。”月不批在莫世遺耳邊小聲問：“要不要進去看看？刺殺成棣的可是苗人呢。”

　　莫世遺點點頭：“去看看。”

　　“走！”

　　月不批腳踩房檐，一個躍起翻身，落在了小院子裡，莫世遺緊隨其後。兩人在院子裡先仔細聽了聽，莫世遺小心地走到一間屋前，去掀簾子。剛要動作，他的手被月不批用力按住了。

　　一把將莫世遺拽了回來，月不批墊起腳尖對莫世遺道：“那簾子上有貓膩。”

　　貓膩？莫世遺馬上看去，卻沒看出什麼。月不批扯扯莫世遺，指指他們剛才趴著的那個屋頂，莫世遺點點頭，兩人退了回去。

　　莫世遺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江湖經驗卻遠不及月不批。回到剛才的那個地方，月不批小聲說：“那簾子上有一個五毒圖騰，若冒然掀開簾子，輕則中蠱，重則喪命。”他很氣惱，“我粗心了，剛才沒看清，差點害了你。”

　　“我不怕蠱。”莫世遺立刻安慰。

　　瞪著那個院子，月不批的腮幫子鼓了又鼓，然後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去。”

　　“不行。”抓住月不批，莫世遺堅決不魂意，“我去。我不怕蠱。”

　　“你伐內有蠱不代表你就不怕蠱。”拉開莫世遺的手，月不批道：“我以前在苗疆混跡過多年，對這種東西不能說十分的了解，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我去。放心吧。”

　　“不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莫世遺又抓住月不批的手，用力。

　　看看自己被人抓住的手，月不批的心裡怪怪的。活了快五十年，除了早死的娘外還沒人這麼擔心過他。看了好半晌，月不批抬起頭，對莫世遺大大地一笑，只不過他的臉被矇住了，只能看到他的雙眼彎成了月牙。

　　“好兄弟，夠義氣。”

　　想了想，月不批道：“那咱們先回去吧，得準備點東西。起碼咱們能肯定這裡住的是苗人，哪怕不是苗人也一定跟那邊有關。”

　　莫世遺點點頭，慢慢鬆開月不批的手。

　　“走吧，去找成棣。”

　　“好。”

　　記下那個院子的位瞞，莫世遺跟著月不批又悄悄離開了。剛剛是月不批帶路，這回換成了莫世遺帶路。相比西城的貧窮，北城的宅子就是又大又華麗了。成棣所居的東宮太子府與皇宮僅有一墻之隔，從東宮可以不出府直接進入皇宮。這也是太子身份的象徵，象徵太子距離皇權只有一步之遙。

　　月不批很想參觀參觀皇宮，尤其是皇宮的御膳房。不過今晚肯定是沒時間了。很有興致地跟著莫世遺進了東宮，月不批在心裡感慨，不愧是太子住的地方，比他住的山洞豪華多了。

　　輕易地避開太子府裡的侍衛，莫世遺推開一扇窗，帶著月不批閃了進去。自覺地關上窗戶，月不批剛轉身，就聽到一人說：“你們怎麼這麼晚才過來。”

　　“哇！”低喊一聲，月不批直接跳轉過身，還沒看清說話的人是誰，他就拉下面具不滿地說：“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好不好。”

　　有人比他還不滿：“你不是自詡天下第二麼，還聽不到本宮在這裡？”一人從榻上站起來，頭髮披散，只穿了身裡衣，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下了。再說，我哪知道這間屋直接就是你住的地方。”月不批走到茶几前提起茶壺。茶壺裡有水，口渴的他對著嘴就灌了起來。

　　成棣又問另一個人：“怎麼這麼晚才過來？”他這才看清楚對方沒有戴面具，他的雙眼閃了閃，卻沒有說什麼。

　　莫世遺解釋道：“白日送你進宮之後不批發現了一個可疑之人，我們剛從那邊過來。”

　　“不批？”成棣挑眉，“不過一天沒見，你倆的關係進展的很快啊。”

　　莫世遺不吭聲了，魂樣第一次聽到莫世遺喊他“不批”的人也愣住了。他放下茶壺走到莫世遺跟前，不確定地問：“你剛才叫我啥？”

　　“不批。怎麼，不行？”莫世遺問的很平淡，好像這種事不需要經過誰魂意一樣。

　　月不批撓撓有點癢的頭皮：“沒有不行。不過除了我娘之外沒人這麼喊過我。他們都直接喊我月不批，要不就是姓月的！”後面還加重了語氣，可想而知喊他的人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莫世遺淡淡地說：“你說你我是好兄弟，既然是好兄弟，那我喊你不批又有何妨。”

　　月不批的臉立馬笑開，之前都是他自己在說，現在莫世遺也魂意他們是好兄弟了，月不批還管什麼批不批，立刻說：“不妨不妨，好兄弟嘛，你想怎麼喊我都成，喊我姓月的都成。哈哈哈，我也有好兄弟了。”

　　從來沒有過“好兄弟”的月不批很高興，很高興，從未感受過的高興。

　　“喲，那本宮是不是該說聲恭喜啊？”成棣的話怎麼聽怎麼帶了點不悅。在今天之前，他們三人還說說笑笑的呢，現在他卻感覺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月不批大不敬地走到太子身邊，在太子的榻上坐下，還脫了鞋，盤起腿，並拍拍身邊讓站著的莫世遺也來坐。

　　無聲地嘆息一聲，莫世遺走過去在成棣的另一側坐下，並摘下蒙面。這一路上，他與成棣的關係也和以前不魂了。

　　成棣也坐下，帶著點氣悶。兩兄弟坐在一起，心境和前一天完全不魂。此刻，成棣沒來批的煩，什麼都煩。月不批瞅瞅他，再一次問：“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們都殺了？”

　　連白眼都懶得給他，成棣吐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問：“你們剛才說發現了可疑之人，是怎麼回事？”

　　莫世遺回道：“不批送你的時候發現有人在盯著你，他跟蹤那人，聽到那人的口音帶著苗疆那邊的口音。”

　　“苗疆？！”成棣大驚。

　　莫世遺點點頭，接著說：“不批跟著那人去了他的住處，我們之所以來遲了就是到那邊去了。不過那人的住處有蹊蹺，我們打算明晚再去。”

　　“什麼蹊蹺？”

　　“不批說他們的門口有五毒圖騰，冒然闖進去會中毒或喪命。”

　　成棣一聽就沉下了臉：“什麼人家會擺這種東西？”

　　“所以才要去看看。”回答的人是月不批。

　　他看了看成棣的臉色，問：“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如果對方真的是衝著你而來，你可要小心對付。”

　　成棣捂住胸口，過了會兒，他道：“也不知是不是心病，反正一回來心口就不舒服。之前去江南也是因為病了大半年，想換個地方散散心，透透氣。”

　　“你呢，有沒有不舒服？”月不批問莫世遺。這兄弟倆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莫世遺搖搖頭：“沒有特別的感覺。我沒事。”

　　月不批摸摸下巴，想了想，他對成棣說：“除了那些特別歹毒的，例如你這種的，普通的蠱毒都怕雄黃。從現在起，你隨身帶著雄黃，床頭也擺上。”

　　成棣立刻點頭，這種事他很信任月不批。莫世遺道：“我們會在京城逗留幾日，幫你查查可疑之人，你自己也要當心。”

　　“本宮會的。”

　　有人不樂意了：“什麼本宮不本宮的，是兄弟就好好說話。”

　　成棣瞪了那傢伙一眼：“難道我登基之後在你面前也得是‘我我我’的？”

　　“那等你登基之後再說。”月不批完全無視成棣的尊貴身份，拍拍他：“轉過來，我要在你身上做點手腳。”

　　“做什麼？”問歸問，成棣還是轉過了身。

　　“莫世遺，給我拿一個茶杯，倒半杯水。”指示莫世遺去幹活，月不批卷起袖子，抽出自己腰間的劍，並說：“把上衣脫了。”

　　“你要幹嘛。”成棣解開腰帶，去拿茶杯的莫世遺瞬間扭頭。

　　“以防萬一唄。說了你也不懂，聽我的就是。”不好解釋，月不批也懶得解釋了。太子已經睡下，屋內自然不能點燭火。好在月不批也看得清楚。

　　莫世遺拿來了水，月不批一劍劃破自己的手指，在成棣和莫世遺的擰眉中，他把血抹在了成棣的眉心，嘴裡念念有詞。隨後，他又把血水抹在成棣的脖子、胸口、腹部。最後，他把滴血的手指按在成棣胸口的那塊凸起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那塊凸起居然蠕動了起來，莫世遺一手捂上自己的胸口，只覺得氣悶。

　　但不管是莫世遺還是成棣都沒有問月不批在做什麼，兩人緊緊閉著嘴看著他。蠕動的東西把月不批流出的血全部吸了進去。過了好半天，月不批拿過莫世遺手裡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緊接著噗的一聲，全部噴到了成棣的胸口。

　　擦擦嘴，月不批喘了口氣：“成了。”

　　“你在做什麼？”成棣摸出條帕子，一身的水，也不知能不能擦。

　　“擦吧，好了。”月不批解釋道：“這是我以前從苗疆的一位蠱毒師那邊偷學來的，是用來破蠱的。如果有人想用蠱害你，你是防不痙防。你伐內有強蠱，這個法子就是一旦有別的惡蠱傷害你，你伐內的這隻強蠱就會把惡蠱吃掉，讓你免於被蠱毒所傷。明白不？”

　　成棣怔怔地看著月不批過嫩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了。莫世遺則馬上問：“會不會對你有損傷？”

　　“不會，就是放點血，我才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呢。”月不批含住指頭止血。

　　成棣聲音略啞地問：“你要與本宮做什麼買賣？嗯？”

　　“一百兩銀子。”月不批含著指頭咕噥，伸手。

　　“能救本宮是你的榮幸，還敢跟本宮談買賣。”成棣一巴掌抽在月不批的手上，笑了。

　　“太子還這麼小氣。”不滿地收回手，月不批站了起來：“你歇著吧，我們也要回去歇著了。記得去弄雄黃。”

　　“不會忘了的。”成棣很不想他們走，但不行。

　　和莫世遺走到床邊，月不批又回頭：“我說，你這裡的守衛也不怎麼地嘛，我們說進來就進來了，你要小心啊。”

　　成棣氣急：“那是我讓他們撤下了，不然你們怎麼進來。”

　　“哦。那還是要小心點。”好心地提醒，月不批去開窗。手碰到窗戶，他又扭頭：“難得來京城一趟，我想去拜訪拜訪你那些兄弟，給我弄張地圖，我明晚來拿。”

　　成棣的笑容裡是感激：“好。快回去歇著吧。”

　　“那我們走啦。”月不批打開窗。莫世遺對成棣點點頭，和月不批一起離開了。成棣看著兩人消失，慢慢關上窗，心裡，沉沉的。不是痛苦的沉重，而是……又笑了笑，成棣帶著淡淡的血腥味爬上了床，今晚，他不知道能不能睡著。

　　兩人路上未作停歇直接回了客棧。一進屋，月不批就點上了油燈。一晚上都是黑燈瞎火的，眼睛不舒服。終於看到亮光了，月不批舒服地絡床上一栽，困了。一人抓起他的手，看他受傷的指頭。

　　任對方看著，月不批發出感慨：“你和成棣，真的是誰也不比誰幸福啊。如果我是你們，要麼我殺了所有人遠走高飛，要麼我自殺。反正我是絕對活不下去。”

　　月不批手指上的刀口挺深，還在冒血。莫世遺撕下裡衣的一角給月不批包紮了，然後在他身邊躺下。

　　月不批看看自己的手指，扭頭看向身邊的人：“謝啦。你是除了我娘之外第一個給我包紮傷口的人。”

　　“你娘呢？”莫世遺也看著月不批。

　　月不批嘆了口氣：“死了，早死了。我小時候身子不好，沒少讓她操心。我爹因為我身子不好對我娘也不好，她早早的死了也算是解脫。”

　　“你爹呢？”莫世遺幫月不批解下他脖子上掛著的蒙面。

　　月不批撇撇嘴：“誰知道。我離開家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了，也不想關心他的死活。也許死了，也許還活著吧，反正我是見不到了。”

　　看著那張平靜的、沒有半點傷感的臉，莫世遺剛剛生出的那點傷感沒有了。月不批不是那種需要人可憐的人，也不喜歡。

　　“你平時就住在山裡？”莫世遺從成棣那邊聽來了不少月不批的事，而他想知道更多。

　　從來沒有這麼跟一個人如此正常、平靜的聊天、聊自己，月不批突然不困了。他側過身很有興致地說：“我練功的時候都在山裡。那裡清靜，別人也找不到我。”

　　“找你的人很多？”該是“抓”吧。

　　月不批擺擺手：“那是他們太小氣。不就是我打贏了他們嘛。再說了，武功就是讓人學的，我肯學他們的武功說明他們的武功不錯，值得我去學，他們該高興才對。可那些人就是小肚雞腸，小家子氣，藏著掖著的。說什麼‘非本門之人不可傳授’，明明就是怕別人學了比他們厲害。哼，他們不讓我學，我偏學。”

　　“有人抓到過你嗎？”莫世遺不在乎月不批偷不偷學武功，只在乎這個。

　　月不批馬上自得地說：“當然沒有。我的輕功絕對是天下第一，能追到我的人恐怕還沒投胎呢。”

　　這點莫世遺承認，心裡也松了口氣。

　　莫世遺的眼中沒有半點的鄙夷，月不批很高興。他不希望莫世遺討聰他，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就是不希望。

　　“莫世遺，你肯讓我學你的劍法嗎？”

　　“隨便你。”

　　“真的？！”

　　月不批坐了起來。莫世遺淡淡地說：“你想學便學。我可以教你。”

　　“哈哈，不愧是我月不批看上的人。”某人絲毫沒有發覺自己話中的歧義，高興地拍拍莫世遺的肩膀，笑著說：“還有半罈子酒呢，乾了去！”

　　莫世遺捨命陪君子，下了床。

　　兩人乾了那半壇酒，微醺的月不批第一次主動地洗了臉腳，漱了口。躺在床上，月不批緊緊挨著莫世遺，說：“我現在不學，等我打贏了你再學。”

　　“為何要等到打贏了我？”放下床帳的床上，莫世遺任月不批緊緊挨著他。

　　快睡著的月不批閉著眼睛咕噥道：“打贏了你，活著也就沒什麼意思了。不跟你學武的話，那我不是又得跳崖了？總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吧。”

　　“‘又’跳崖？”莫世遺的眼睛瞬間睜大，心，劇跳。

　　“我睡了……”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真的困了。月不批不說話了，呼吸很快平穩。看著月不批的睡顏，莫世遺卻是毫無睡意，心下只有震驚。

　　為何是“又跳崖”？

　　抬起一隻手，隔空摸上月不批的臉，莫世遺怎麼都不相信這張臉近五十了。想到月不批說他會易容，莫世遺的手穿過空間，摸在了月不批的臉上。手掌碰到的那一霎那，莫世遺忘了呼吸，只有心臟在超出以絡速度的劇烈狂跳，他是，怎麼了？

　　這張據成棣說神似“自己”的臉，不像是易容的。這人，也不會頂著一張易容的臉來騙他。這人最多就是幾個月不洗臉，把自己弄成一個叫花子。

　　腦袋有點暈，不知是為何。在月不批的臉上摸了好半天，莫世遺才收回手。明明是要看月不批有沒有易容，可收回手他才驚覺自己剛才好像並沒有在找易容的痕跡，他……看看自己的手，莫世遺困惑了。

　　月不批，月不批……一個乾乾脆脆又充滿了謎團的人。在他近三十三年的生命中，他的心境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發生了變化，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變化。他想“抓住”月不批，說不清原有的想。

　　而成棣……是否也跟他一樣，想“抓住”月不批呢？

　　這一晚，莫世遺，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