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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我的宮殿漂亮麼?」
「好漂亮。」
「那,以後就住在這裡好嗎?」
「可是……」,可是這裡是後宮。
「這裡清靜,宮女也少,慕蝶喜靜不經常出來。」
「嗯。」我點了點頭,看向花園裡紅豔豔的牡丹,數了數,一共二十五朵,是洛陽進貢的極品,吳國的王宮裡沒有這種浮華的東西……,曾經有一位大人家裡植了三侏,卻是白的。
「好乖。」他有些寵溺得笑笑,在我臉頰啄了一下。我有些敏感得想推開他,卻還是壓抑下渾身的不適,把他抱住了。「昭和,每天都要來看我。每天每天,摘朵牡丹送給我,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不送我了,琅琊會很傷心的……」
他也點了點頭,有些生硬的,然後像接到我的暗示般順手折了一支。
結果,還沒送到我面前,已經是一口鮮血如泉一樣噴出,瞬間濺紅了我的衣襟,也將花催染得更加萎靡鮮豔。
我絲毫不尷尬得接過了他手中黏膩的花,抬眼正迎上他身後的來人,那是楚王卿點的上將軍,無論在任何一個空間裡,他永遠是個絕妙的存在。
「大王,幾位將軍都在等您,商討征伐諸侯一事。」他恭敬的說。
這個人,充分利用手中把握得一切,為自己鋪橋架路,亡國之日率領麾下十萬吳軍,投效大楚。楚王要一統天下,還有三百諸侯未服,正當用人之際………「胡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有些諷刺的說。
他沒有回話,跟著楚王向朝議大殿走去,似有似無的向我這裡看了一眼,頗有深意的。我揚揚手中的花,笑了一下。
以後每天,我都會得到一朵虛弱無比的花。我沒有將那些花插在花瓶中,而是放在案前,欣賞它們迅速的枯萎與糜爛。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討厭一切怒盛而虛榮的東西,討厭、並且憐憫著,如此短暫的風光,亦是如此纖柔,還不如讓它們朝生暮死。……所以加速它們的死亡,是對它們最慈悲的恩賜。
………
我站在廣賑殿外,聽到了有史以來最為諷刺的一段召文,「昔吳將軍東方琅琊……,智計捭闔,傾詐吳綱,誅殺駢將,臥底歷險,忠直誠鑑……,實乃我大楚功臣……」
我轉身欲走,一口穢物已經濺到我身上,身邊是楚國的兩位朝臣,
「呸,這就是昭和十五年輒我大楚百萬雄師的鎮宇將軍?」
「怎麼可能,你看錯了,只是一個靠筆吏修飾的窩囊廢!」
兩個很年輕的官員,看上去十八、九歲,與我當年出征一般的年齡,黑白分明的官服,隱隱透出方剛傲氣,眸如夏荷般的明淨……,這讓我即羨慕又嫉妒,不是因為被淬了一口,而是那樣無辜美麗的臉,讓我愛不釋手的……想撕了他們。8DC70348675C0秋之屋歡迎您
我沒有說什麼,他們在我面前一唱一隨,
「文政,這你還不明白?……我在楚國還未見過如此冶豔的人呢,聽說大王把他圈養在後宮。」他說著側過頭,看了看我說道,「卿本佳人,犬逐沙場太可惜了,宮廷多、名、種。」
「你說得沒錯,大王想養條狗,聽聽犬吠,也算是意趣所在。」那個叫文政的人應道。
好個少不更事的傢伙,我仔細看了看他,罵人如此直白,又有點恃才傲物的味道,唇畔閃爍的不屑話語裡,逸洩著青年特有的狂放與囂張。一個漂亮的名字,漂亮乾淨的人……,我折了一朵白芍藥放到他眼前,他閃避不及,
「文政,」我叫出他的名字,「有空來後宮看看吧,你會知道大王的意趣在哪裡。仕途艱難,想一展鴻圖,就要投君所好。」
他愣了一下,接著滿臉鄙夷。
「荒唐!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叫我的名字!」
說完狠狠甩袖離去……
………
然後我的背被撞了一下,花掉在地上。我一回頭,是宇文。「怎麼走路都不看路的。」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無聊的提問,彎腰撿起地上的花,方才還有些操勞的面孔在花的容顏裡釋化成了款款深情,「好清純的花啊,原來你喜歡……」他還沒有說完我已經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花,扔到地上,狠狠地跺了兩幾腳,然後抬起頭告訴他,「我喜歡……毀。」
他一臉錯愕的看著我,愣了好久。直到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走開!別站在我面前。」
………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原來今天是宇文的生辰,楚王乘此機會論功封賞,一堂宴席下來,他做了楚國權傾四族的令尹。他並不高興,坐在首席上悶悶地看著我,一杯酒接著一杯的往肚子裡灌。理由很簡單,讓一個戰場歸來的武將再做回文官,即是升高他的地位,也輕易革去了他的兵權。我坐在門邊上接受整個楚王朝或鄙夷或憐憫的眼光,對他笑到牙齒都酸了。
那個叫文政的年輕官員似乎很會吹簫,宴上吹了一曲《塞下曲》,好端端的曲子被他吹得低低調調,催人淚下,我實在聽不下去,可又不願就這麼轉身走了
於是當官員們擊掌和拍之際,我不合時宜的大笑出聲。簫聲一下子停了,他滿臉憤怒的回頭望著我,最終還是硬忍了下來,執起簫準備繼續吹……
我逕自倒了杯酒,對著殿外半盈半虧的月……「可曾見過塞外九尺冰寒,可曾親臨萬鼓雷殷地,可曾放眼千旗火生風?…哈………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轉回目光,有意似的恭敬了一下,「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原來文大人喜好自嘲,美德啊!」
這下他面子再也掛不住了,操起簫管,轉身就望殿外走。
我蹭地站起身攔住了他,同時昭和也說了一句,「琅琊,不許胡鬧。」
他這麼一說,滿朝文武皆吃了一驚,他立刻改口道,「東方,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我越過文政肩頭朝他望去,他一直拿手捂著嘴,顯得精神不濟,有幾絲鮮紅緩慢地溢出他的指縫間。
文政有些惶恐的看著我,他似乎對楚王先前的言語很是迷惑不解。我低頭衝他笑了一下,小聲說,「要走便走。……晚上,我等你。」
他刻毒的看了我一眼,反而回到位子上坐著了。幾個年輕官員圍上他,說什麼別跟喪家犬一般見識……。他很得意的看看我,孩子氣極了。
晚宴繼續,我獨坐東庭一角,投目遠眺,卻看不見我的故土東吳,只有一面厚重的牆壁,入了滿眼的磷硝。人們不屑與我說話,我聽著大殿裡的議論,說那個叫文政的人,說他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一篇《上都賦》傳遍大江南北,甚至還會幾招劍術,是這楚王朝中最年少有為的人。
………
午夜我在後宮裡掛起昏暗的燈籠,又想起了書香門第的傳統,點了一盞檀香。
文政還是來了,初涉仕途的世家公子,他們對王室廟堂的每一層迷霧都充滿了好奇心。「我想知道,楚王所好在哪裡,我當如何一展抱負。你,吳國的敗軍之將,又是怎麼能在筆錄裡變成我大楚功臣。」他很開門見山的說。
我看看他手中的竹簫,「你吹一曲,我就告訴你。」
他不情不願的坐下來吹簫,低眉斂目,清靈悠揚的曲調從他口中溢瀉出來,我順著細細的風聲舞動,每一個動作極緩極輕,若危若安,若往若還……
竹酒文風,清歌廟堂,謙謙君子,這就是他們無知無畏的嚮往。
他停下簫音看著我,彷彿已經忘了要問我什麼,
「你若穿了白衣,一定很美。」他說。
我大笑出聲,感謝家人教了我這樣一門功課,『情動不足,歌之詠之,歌詠不能,舞之蹈之』,舞的原始勝過了任何語言,它們可以虛偽可以直白,而富於超脫萬象的感染力。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我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我們再喝。」
他在晚宴上已經醉了,彷彿還帶著一分執拗的清醒,說出口的話含糊不清,「誰是你知己,你這種齷齪螻蟻……」
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能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扶到床上,然後寬衣解帶……
………
年輕真好,就是體力充沛。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連腰都直不起來,疼痛穿過了身體延伸到脊柱骨髓裡。文政坐在床邊,手裡握著一把出了鞘的劍,有些發抖的。
「什麼時候起來的?」我懶懶地問。
他驚慌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抖得更厲害了……「天哪,我怎麼會作出這種傷風敗德之事」,他說完,舉劍往自己頸上砍去……
我一條腿抬到他肩上,擋下了他抹下脖子的刀,「這你就受不了了?還想立業高堂,簡直是痴人說夢。」
「是你!你故意的……,你存心毀我!」
「對,我毀你。」我賣力撐起身體,輕輕附在他耳邊說,然後看看外面的天光,「已經過了朝見的時間了,你今天可是沒上早朝哦,
等到你出去以後,你在後宮過了一夜的謠言就會傳遍整個上郢都。」
「我……我酒後失德情有可原,我去跟它們解釋。」
「有人會聽你解釋麼?」看他慌不擇亂的樣子,我笑得更猖獗了,「別拿四書無經裡的漏洞來安慰自己。」
他一把甩開手中的劍,有些衝動的掐住了我的喉嚨,「你這禍國殃民,不得好死的傢伙!」
「再加一條,你做了壞事,畏罪殺人麼……」我有些艱難的說。
他一下子驚嚇得鬆開了手,撿起地上的衣物便奪門而出,跑到門口回頭罵了一聲,「卑鄙!」DED97D秋之屋歡迎您
………
真是的,連門也不知道關,不曉得料峭春寒麼?我扯了一截被單,裹住小腿上的傷口,這傢伙還真想死,下手這麼狠。
昭和今天沒有來,後宮的宮女們都看到了文大人早晨從我的寢室出去。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外面風風雨雨謠言四起,連宮女雜役們都帶著三分唾棄得看著我,不曉得文政那邊該如何力挽狂瀾。
回去的時候看到了案上放著一隻新摘下來的牡丹……
他來過了,又走了。
儘管我希望昭和每天來看我,可他並不願意看到我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覺欠了我什麼,一個堂堂帝王,居然在這種時候選擇逃避一個無用的人。
傍晚刮了大風,我站在大門口看著陡然陰下來的天,不一會兒,油膩膩的雨珠像片沙幕般蒙了下來,我看不清那些細若蠶絲的線,更做不到如文人一樣束手展望滿園的春光雨簾,在我的眼裡整個天地都是渾濁不堪的。
我看著手中開得輕浮而虛偽的牡丹,被我捉著這麼一下午,幾乎要被捏幹了,暗紅的花瓣上殘留著他的血跡,不經意還真看不出來,
春有萬種容顏,一夕三變,人的心情也跟著一夕三變。我走到長椅前躺下。近來晚上有些失眠了……。一種孤獨,由來已久的。
翌日,睡到正午才醒來,一睜眼,有些受不了強光的刺激,又把眼閉了回去。
「醒了,就起來吧。」……門外傳來一聲嘆息。
我恍惚地再睜開眼,看到敞開的大門外,昭和正背著我站在花圃前,他連頭都沒回。若說他背後有雙眼……這個,我真的相信。
這一覺睡得很腰酸背疼,全身的骨骼都像散了架,剛一站起來,頭也有點暈暈的,可能是受了些風寒。我胡亂洗了把臉就跑到他身邊,他連眼珠子都未朝我這邊瞥一下,
他看著花園裡僅餘的幾隻牡丹,有些沮喪的。
那些豔麗的花兒經過一夜的風吹雨打,已經慘不忍睹。
「不是說要讓我看看你大楚是個多麼強盛的國家麼?怎麼把我關在這兒做籠中鳥。」也許剛起床有一股衝勁,我毫不掩飾的問他。
他恍然間看向我,有些吃驚的,似乎很訝意於我突然綻現的真實。
我們之間的戲,已經演得太久太久……。今天,或許是雨後突見的清明彩虹感染了我的心情,大家已經不在乎是否還有明天。
………
「還記得我們初次的見面麼?那一年你才十五歲,真是英姿勃發。」
他看向天邊難得一現的七色光,有些感慨的說。
「記得,」我冷冷地答。
怎麼可能忘記。……初陽十七年,先王為擢拔新人廣開庭試,朝中百官攜子而來,我們就是在寬廣宏偉的吳王宮前相遇……
我還記得那時候方大夫謙恭的話語,他說:鄙子何渝,謹善醫藥,勉操文書,無賢能之才。久居涼州老家,初至姑蘇多有不便……,還望東方、尉遲二位公子日後多關照。
「先王出的題目實在艱澀,他從三十二營裡各抽出幾名兵士湊成一旅,要求在一柱香的時間內,用這支極散的兵列出十八陣勢。朝中武將之後數十人,竟無人敢應試,唯有琅琊……小小年紀已有大將風範。」
我頭一歪,看了看自己被花染紅了的掌心,想到先前洗臉的時候太馬虎,怎麼沒有把這痕跡也洗去。
他很不滿的抓過我冰涼的手,繼續說道,「你下了校場後第一個走到我面前,手舉著長鞭,豪氣貫天的對我說,『你放心,這姑蘇城就是我和自修的天下,跟我們在一起沒人敢看扁你。』」
如果這是挑釁,如果他想成功的挑起我的激動,那麼他做到了。我五指一掐,刺進他的肉裡,「那時候我所做得一切,對你而言不過是一場笑話吧。」
他滿面得色的笑了,順過我額前一縷髮絲,「我欣賞你,你身上是一種豪門將相所特有的豁達與囂張。那時候我已在楚十載為王,卻與幾個摯友時時站在風口浪尖與浪相搏………我們身上只有一身血污。
你純淨、驕傲,那種屬於年少的意氣風發是我始終不曾擁有的。」
這下我真的再也偽飾不下去了,我使勁兒甩那隻甩不開的手,一種仇恨的火焰在心底越發滋長起來,「所以……所以你要毀了我!」,我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碎屍萬段,立即……!他用力抱住我,一瞬間也變得激動起來,「我想寵你想給你什麼甚至想將你保護起來,這樣就不必把你弄得同我們一樣遍體鱗傷!」……
然後他愣了一下,放開了我,很迅速的恢復了一張冷酷的臉孔,「只可惜,你不馴。」他說。
「看到你對大千世界充滿挑釁的眼,我就深知你這種人遲早要振翅一飛。……你所追求的注定要與我針鋒相對。」
彩虹依舊逍遙的掛在天空,慢慢地向眼前浮游,伴著一個淒郁而低緩的聲音如同念頌著祭文。那是何日的簫音,拖著環鎖重重的尾,猶如被挖出了五臟在地上爬行的腹蛇。……
「何渝,不……昭和。我們認識……也有九年了吧?」九年了,寒暑春秋,似水流年……,風過了有落葉為痕,東流逝水得千古餘韻。可是,我們呢?
我們僅僅在你一手布下的重重迷霧裡茫然的開始,並結束了。這九年裡我高高低低,迭起宕落,我以為這是我生命裡最真實的時光……「可你,竟然騙了我九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麼!
他有些心疼又有些興奮的看著我,「琅琊,你還會恨我麼,……這樣就好。」
我怎麼會不恨……我還是我,我不曾迷失過,我始終得不到那種幸運的惶惑。所以,你逃不掉!
風乍起,帶著一串稀瀝的歌調揚起漫天梨花,白色的碎屑空靈靡緲若那一日霽雪紛飛的予州城前,天地朦朧的一如我們飄無的過往……
一個無比虛偽的開始,鑄造了我們終將殘酷的結局。
「何渝,我還是想叫你何渝。」我站到他身後抱住他,如果還有一瞬間的溫存與牽強,那何嘗不敢放縱一下,「何渝,喜歡你,好喜歡你。……真的,我不是塊木頭。你捨不得看我醉生夢死,你每一次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每一次站到我身後,琅琊都記得。琅琊會在你面前哭,會對你任性,每一次何渝都會難過,會傷心,會隱忍,會包容,……偶爾也會生生氣。看到你每一次流露出一點點表情,我都會很興奮,可我不知道這種興奮是什麼。也……從來沒想過,你會放開琅琊。直到有一天,你走了……,像陣風一樣。
那時候琅琊才明白,九年了,我們總是如夏花般迅速的開放又迅速的凋零,一次又一次……你匆匆忙忙來去,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刻上一道痕跡,就看到你隱忍般的退出。
何渝,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無法愛上你,……其實我已經愛過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你並不想要。你在扼殺我的愛,和你自己的。
那一天你哭了,你說『琅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堅強。』……那時候我好感動,我不相信那個眼淚是假的。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那句話是對你自己說的……」
他一直沒有回頭,任我在身後抱著,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滴到了我手背上,「我想去禺怏宮,真的好想再去看看。可……」他說著轉過身,很輕易的掩飾去了那瞬間的動容,再看向我時,已有些陰晴不定的,「可我更清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知道那個竹林不久於後的典故麼?」
我鬆開環著他的手,抬眼看向天邊,那道如夢幻般的彩虹已經消散了,……,剩下的,便是白雲蒼狗。
「昭和,你今天,為什麼沒有送我花呢?你不曉得這樣我會傷心麼?」
他一下子僵直了,像一座瞬間被冰凍了的雕塑,無數道武裝飛快地在他面前勾開了線影,幻化出一個陰毒狠戾的帝王之相。他張口想說什麼,卻是一口鮮血濺在了我淺色的衣袍上……
我低首,展了展衣襟上的鮮紅,輕輕地笑了一下,「真漂亮。」………一朵豔得要滴出血的牡丹。
他摀住嘴角浮躁地向外走,然後突然像想起什麼的回頭說道:「我說過,別跟我鬥。……你差遠了。」
………
一天天過得安逸,我站在花園裡拿弓箭射那些牡丹的葉子,我的箭法依舊很精進,我甚至希望它再差一點,還可以重新好好練練。我害怕這樣荒蕪的日子,人還是不能靜,人心就同戰場一樣,靜則危,久靜則生變。
有的時候文政站在後宮的入口,他看我射箭,也情不自禁的向前挪兩步,就是沒膽量進來。上次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楚王不會說什麼,就是幾個年輕的官員有些疏遠他,私下裡議論。這傢伙清高慣了,一點風也經不起,被打了兩巴掌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看他每次來眼睛都腫腫的,他心裡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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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見到了一位故人……,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風采盎然的榮寵朝臣,結果卻是個干縮而寒酸的布衣老人。
我笑面迎上去,「方大人,原來楚國的朝臣可以隨意出入後宮啊。」
「連前吳國的朝臣都可以,我又何嘗不可?」他看似儒雅的笑笑,反諷了我一句。
「好個牙尖嘴俐,不愧是智計狡謀的兩國上卿。」
我也閒來無聊,正想打打嘴仗。
結果被他一句話掰回了正題。「東方,你恨我?」
「恨?方大人為家國嘔心瀝血,離鄉負重,東方敬佩還來不及……」
他搖了搖手,希望我不要再繞舌下去,我一下子也懶得無聊了。
「我來,是為了送你一樣東西。」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銅鏡,五指一翻,陽光瞬間折射入我眼中,有些痠痛的,我別開目光……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東方,你不是我的敵人。」他將銅鏡塞到我手中,說道,「鏡可自鑑,也可明鑑天下。老夫就是靠這面鏡子走了十幾年,無纖介之禍,並看到了吳楚兩國的末日。所以我打算告老還鄉,……,功遂身退,道之自然也
這些立於楚廟高堂的人們也不是我的戰友,仕途坎坷,憂患自斃千古如一,但求一展平生所學,玩一場漂亮的遊戲,足矣足矣。吳王於亂世循規蹈矩,楚王作繭自縛已是強弩之末,你必須明白……,適可而止。」
「不錯,這面鏡子我收了。」我笑了笑,「大人謹言句句在理,得方大人垂青,東方於有榮焉……」
他似乎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便轉身走出幾步。
方怡非是個真正意義上的縱橫策士,這樣的人,有一種骨子裡的瘋狂囂灑,他們生來為了玩一場遊戲,把一個國家折騰強大,然後滿足於自己的成果任其再生再滅。然而很多執著策士的下場,卻如權相功將一樣悲哀。真是難得的灑脫……
「方大人,」我叫住他,然後架起了弓箭,「那,您有沒有聽說過……玩火自焚?」
他回頭間彷彿嚇了一跳,卻依舊面不改色,「東方,你敢弒殺朝廷命官。」
「大人不是準備告老還鄉了麼,又何來朝臣一說?」
「東方,老夫好意勸誡,你若善惡不分至我於死,我也認了。便是化作鬼魅,如影隨形……」
「鬼?」我大笑,「大人說笑了。十年成一將,東方見到的鬼就如大人走過得橋一樣多。」
「怎麼,還當自己是個將軍?……你的立場錯了。」他長嘆了一口氣,彷彿多說無益的樣子,然後逕自向外走去……
我看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他同楚王以一種高妙而輕淺的手段害死了我父親,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場權術的遊戲。……你也錯了,既然是個瘋子,就不要在敵人面前泛起一絲淺薄的良知,更不要在我面前荒唐的炫耀指引,你一定深知『大夫不能妄施恩惠』一說吧,踏入這個門檻的時候就不要相像著全身而退,也許,就陷落在最後一步呢?你……比我相像得愚蠢!
我「崩」地一聲射出手中箭……,一箭入心。
他緩慢而又不可致信的回過頭,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向我吐出最後五個字,「你,樂兵者……亡。」
說完便應聲倒地。
我端詳著鏡中的容顏,一張執著到惡劣的臉孔讓我生出極端的厭惡,我隨手把它拋進花叢中,………鏡子,笑話。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樂兵者亡。他說得沒有錯,因為我忘不掉,我不願永無止境的回味,所以只好,將自己投入永無止境的爭戰當中。他直到最後才明白我殺他的無稽理由,不是因為仇恨,他知道我有多不屑。這不過是我慇勤耕作的一個附葬品,並且終會體現他若有若無的作用………。一切還沒有結束,在無形中綻放它妖嬈而乖張的胃口。
原來我的立場依舊是一個「亡」字,我脫不開爭戰至死的軌道。
………
我轉身欲走,文政突然從樹叢後面竄了出來,……我以為他今天沒有來。
他嚇壞了,像只小兔子一樣,「你殺了方大人。」他說。
「對,我殺了他。」我看著他,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潰乏的,便是星星點點的樂趣。「文政,幫我把方怡非的頭砍下來,我想送給大王,他的壽辰也快到了。」
「開……開什麼玩笑。」他驚恐萬狀的看著我,唇齒有些細微的碰撞。
我掛起一臉混沌的笑意,百般嘲諷的對著這個人們口中年少有為的大楚朝臣。
他在我的笑裡冷靜了下來。
然後大家都有些沉默,他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的樣子,在我快要不耐煩的一腳將他踹出去的時候,他猛地一抬頭,
「東方,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你說什麼?」我莫名其妙的看向他。
「我喜歡你,從第一次看你跳舞就喜歡了,每天來看你射箭,我都情願做箭靶子了,我……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他急切地說道,有些莽撞的拉起我就要付出行動。
這樣一副心急火燎真情流露的樣子,讓我差點兒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有意思極了,才一個月,這傢伙就好像愛上我的樣子。
「走?你的官不想做了?」我強忍住滿心的嘲弄,第一次認真的看著他,「這麼快就放棄你的忠誠信念了?不是要一展鴻圖麼,不是要報效國家麼?……簡直太讓我失望了。你真知道什麼叫做為官入仕?……千挫不折,萬死不辭!………還敢跟我說什麼真心實意,我呸!就憑你這朝三暮四的心意……」我抽出他腰間像裝飾物一樣的佩刀,一刀砍下方怡非的的首級。
血濺五步,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還是沾了一身腥。
我再度因他緊張的動作而失笑,如果真的認真起來了,一切也就不好玩了,「本來這事該我做的,你若真的想一表誠意,就幫我把他交給大王。」
這一次他沒有後退,他伸手接過我手中的頭顱,手抖得厲害。
「文政,我還等著在你身上開千瘡百孔,別這麼急著讓我厭膩。」我繞到他身邊,有些惡毒的說。
他反覆咬了咬唇,酸酸楚楚的樣子,最終還是忍不住滴下眼淚,「我現在相信你是那個將軍了,你都沒有心。」
我伸手接了他一滴淚,那種泛著溫度的晶瑩色澤令我望而生畏,「別哭,過一段時間,這玩意兒,你也可以不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