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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00:少年衛斯理》第8章
(七)俘虜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 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氣焰很大, 但他並不是壞人,而是在他這種前呼後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氣。只要多一 些人不被他那種氣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氣不受歡迎,自然就 會改過來。壞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氣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氣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氣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 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離大廳。出了大廳之後,兩個人不約 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氣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 雙撲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體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 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 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麼危 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甚 麼,他也喘著氣︰「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驚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 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氣,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 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極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 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後,看到了我 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 前,解開來,裏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並沒有任何的閃避動 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氣,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 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 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極,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聽了大眼神關於瞄準的 理論後,他更是讚嘆連聲,欲語又止。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種意念瞄準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踫過鎗,我 還以為你會在最後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鎗,或是 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麼兇,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後的一生,倒是 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 受到極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 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 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鎗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後座,她也跨了上去 ,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衝前幾步, 一腳踢在那隻臉盆上,發出了「噹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 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種事,是作不得準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氣勢很兇,但後來,卻變得很無 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向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甚麼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 到。」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後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 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極大,後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 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於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 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撲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種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後叫︰「用力提起前 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 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雲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 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鬆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鬆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 ,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準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 得甚麼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極,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極重的內傷,已 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聽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甚麼事 」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於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 不驚,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根據我當 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聽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聽大人講的各種傳說之中 ,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確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 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 這裏,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 生了,剛才不死在鎗下,現在竟然死於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聽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 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極,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甚麼?死了?胡說,放屁…… 」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幾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於「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 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淒厲,他又叫︰「我怎麼……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 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後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淒厲無比,聽了叫人極不舒服。可是他的話 ,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麼難分難捨,那麼纏綿的親吻——這是 不是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 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怎麼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後的情形 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種「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 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確定我是否死亡的標準,卻也大有 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體——沒有身體,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 魂,就不會有身體,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不 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麼 聲音也聽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 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 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後來,第一 次看到了電視機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驚 恐之至。天氣多麼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於極度的驚 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種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 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驚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甚麼。

  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既聽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聽不到他在否認甚麼。

  這情形詭異之極,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後,正 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經身陷地獄,那又為甚麼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驚駭的情形下,思緒極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複說著幾句相同的話,陡然之 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甚麼!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種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種各樣的玩耍很多,花 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種「密語」,練習純熟之後在 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聽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極。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 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甚麼——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後來,在冒險生活 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裏!那 是甚麼?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甚麼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聽說 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 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 甚麼,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甚麼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並看不見有甚麼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聽不見 。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 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麼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衝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 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於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甚麼。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裏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甚麼,你們要 把我帶到哪裏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驚恐之極,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來,向前發射,可是 聽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後,眼前一黑,又甚麼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極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 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聽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 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聽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 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況英豪哪裏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屍體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 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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