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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00:少年衛斯理》第7章
(六)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 但是我也不願她把我當作兒童——我早也脫離了兒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 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氣得很,由於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 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氣,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氣時,就會有這樣的 身體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 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雲層,被落日映出一種含糊不清的紅色 ,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種雲,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雲」。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 得疼痛。

  由於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 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極,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醜。而就在這時 ,兩隻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聽的聲音︰「想不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 到她並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麼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甚麼發抖?怕聽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甚麼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極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 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聽稱讚的,何況她稱讚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 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體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 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裏風 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後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雲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 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 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 ,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甚麼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機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聽我敘述少年 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豐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 嘆︰「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準,實在還 處於極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嘆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 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離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 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 這「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氣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並沒有驚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 —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後,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 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 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

  她最後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 那確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甚 麼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麼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 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佔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 同,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於「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後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 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據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 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 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 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會在後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 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 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異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 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並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 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 同時有孕……」

  我聽到這裏,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氣︰「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後,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於,其 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懷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 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 ,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聽,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 ,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鎗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 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聽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 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氣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 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 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兒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麼討厭 ,更有百發百中的鎗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甚麼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異︰「和你無關?你那麼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傢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傢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於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聽進 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甚麼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 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甚麼大不了。不錯,那傢伙(後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兒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萬,官階極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 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並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種可愛之極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種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 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後來,香媽說我 這種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後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種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 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鎮定,但可以聽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驚太甚,她道︰「你 答允了和他鎗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 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 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真正鎗械的機會,怎麼能和拿鎗比拿筷子 更早的況英豪鎗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鎗,最多當時認輸好 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氣︰「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甚麼都敢,香 香也聽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聽到況英豪說了些甚麼!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嘆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我代 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 容……是甚麼,我當時沒有聽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 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 上的一枚雞蛋。」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種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 射放在他兒子頭上的蘋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聽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 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是拿生命在 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麼準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 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 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極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 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甚麼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於 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甚麼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異之極︰「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後——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準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 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聽了之後,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 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麼瞄準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 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種玄妙的「意念瞄準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後,武器之 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寧願死在你的槍下,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幾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 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聽得況英豪正在學 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伙 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幾個很威武的人 ,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種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 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極,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莊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 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鎗!」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 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後,幾百人都靜了下 來。祝英豪拿著兩柄鎗,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離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鎗由於同時發射,只有一下鎗響。

  鎗聲過後,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體,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 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極,掌 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 「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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