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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00:少年衛斯理》第4章
(三)初吻

  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 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 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 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 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 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 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痛來,可是她卻並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 的蕊,那是如牙籤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種草蕊,會帶來一種清清淡淡的甜味。 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後,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 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 下的情景,我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驚異之感?她的臉頰為甚麼紅了 起來?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種驚異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體中擴大,形成了一種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 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種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陡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 時,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 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後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 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驚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後,她對我說︰「別問我有 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 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 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 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 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 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 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 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 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 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甚麼?只怕 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嘆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 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 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 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 「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 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 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 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 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 追祝香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 ,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 才陡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呼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 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 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 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 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 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 ,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 。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 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 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 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 ,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見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 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 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 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 ,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甚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 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 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 ,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麼問祝香香,她究竟有甚麼「特殊的原因 」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 不經意,向幾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 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幾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 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後來才知道可能 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種十分朦朧,記憶並不完整的情形下,又 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種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幹上敲 打。

  等的是其麼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 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 睛分外明亮,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後,有極短暫的靜止。然後,就像果子成熟, 離開了樹之後,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異性有這樣 親密接觸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於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 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緻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後,由於 臉和臉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氣 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兒,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 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麼叫騰雲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踫,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麼 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甚麼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觸,怎麼會令得整 個人都飄了起來,連萬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懷內,我並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 更緊,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於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 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氣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 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麼不真實,進入了一 個前所未有過,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 漸恢復正常之後,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極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 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懷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種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 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鬥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 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 故事並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 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後,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 我一定如餓虎撲羊一樣,把她摟在懷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據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後,天沒 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幾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 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 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複了那兩句話,使我 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嘆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我……有一晚 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後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極低,但還是可以聽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甚麼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 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麼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 明白,何以在我日後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毫無疑問,樹下擁吻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甚麼?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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