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了
一直到過了上元節,姑爹都沒有進咸陽宮來看我。就是王琅都來得少了,我派小白蓮出去打探了消息進來,據說他還是在東宮一病不起著,一點都沒有好轉的意思。
東宮門口那一跪,是跪出了不少病號,比如說鄭寶林啦、李淑媛,都是病號中的重病號,馬才人和姜良娣雖然沒有大病,但也犯了風寒咳嗽,現在東宮是煙霧繚繞——不是香燭,是熬藥的煙火。我覺得我在咸陽宮也住出味道了,雖然住的是西配殿,但倒是要比回到東宮去聞藥味來得更舒服一些。
陳淑妃一次進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正在窗前自得其樂地哼哼著外頭的民謠,一邊試著給沒出生的孩子做一點女紅:雖然這孩子肯定是穿外頭人給做的襁褓,但貼身的肚兜什麼的,還是我這個做娘的親手來縫製更安心一些。
陳淑妃只是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針線,就扭過頭去輕輕地咳嗽起來。她的手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有擰住我的耳朵,養娘上來給她請安,「老奴見過表姑娘。」
陳淑妃望著養娘的眼神很柔和。「有您在,我就放心得多了,否則就憑世暖一個人折騰,我還真怕!」
我咳嗽了一聲,乾乾地說,「表姑,您就放心吧,我也知道孰輕孰重,沒那麼不靠譜!」
陳淑妃橫了我一眼,從懷裡掏出一雙很精緻的虎頭鞋遞給我,沒好氣地說,「女紅沒做到這個地步,還好意思給小皇孫做肚兜?你敢做,我看養娘也未必敢往人家身上套——這指不定哪裡就藏了一根針呢!」
我小時候實在是比較忙碌,忙著被人寵壞,又忙著到處去招惹王琅,更忙著打馬冶遊四處浪蕩,能夠認識字會讀書,都是因為王琅打手心的功勞。能刺幾針女紅,則是小時候在陳淑妃身邊打轉的結果。她當然是很有資格看不起我的手藝的,我只好訕訕地說,「表姑您坐,您坐。」
表姑這次來,倒不是來關心朝廷大事的。自從我哥哥從東北迴來,陳淑妃就再也沒有問過我一句關於政局的事,皇上和王琅心照不宣地聯手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都要換太子了,她也是不聞不問的,一心就為她的王瓏操心選妃的事。現在王瓏忽然要去就藩了,她都還沒有死心,這是特地來問劉翠的。
「小姑娘我見了一面,性子爽利又不乏城府,稍加調.教,就是個很好的王妃料子。」陳淑妃的眼睛熠熠發光,她難得把話說得這樣坦誠,「你七弟的性子呢你也知道,曲裡拐彎的,要也給他找一個曲裡拐彎的媳婦兒,和萬穗那樣的,那就不成了。這兩夫妻都遮遮掩掩的,真心話你也不說我也不說,過日子肯定過不到一塊。倒是劉翠出身也好,脾氣也爽利,又難得並不介意王瓏的腿——我看王瓏對她也比較特別,這一陣幾次託詞出宮,都是和她在一塊兒。」
我忽然間很想知道,陳淑妃對她兒子的腿,心裡是有數還是沒數。不過從王瓏的隻言片語,我是猜得出來,劉翠估計是無意間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或許是在蘇家,或許是那一天在瑞王車駕裡兩人發生了點什麼,總之她也是知情者。
我估計她肯定是利用這個秘密要挾了王瓏不少事情來著,比如說出宮和她一起玩兒什麼的……因為如果換作是我,我就會這樣做。
「不過現在皇上心裡事情多,沒有個准信,我也不想和皇上開口。」陳淑妃說到這,話就斷了。
按照常理,我應該很熱情地接下去說:那我幫您問問劉家。而當然劉家也肯定是千肯萬肯的,再一次,我絲毫不懷疑劉翠的態度,即使劉家人不肯,她也有辦法把他們拗得肯起來。
可是我又答應過王瓏,決不推波助瀾把他們倆湊成一對……
我只好很含蓄地說,「劉翠本人應該是千肯萬肯的,但是王瓏和我談起來,像是還不想那樣早結親。表姑,這強扭的瓜不甜——」
表姑很煩躁,「好姑娘可不好找呢!他就藩之後,沒事不能胡亂出門,上哪去撞見更中意的姑娘?還不是要盲婚啞嫁,偏偏這孩子不懂得我的苦心。他一動身就藩,要再見到劉翠可就難了,沒過兩年人家姑娘就嫁給別人了。到那時候,他可是沒地兒買後悔藥吃了!」
……居然急得連北京城的土腔鄉音都出來了。
我看就連養娘都放下了手邊的針線,關切地注視著這邊的動靜,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柳昭訓。「王瓏不是還要在京裡呆一個月麼,到時候柳葉兒肯定也回宮了。她鬼主意多,到時候,讓她給您出主意去。」
柳葉兒現在人在宮外,接觸劉翠要比我方便得多,腦袋顯然也比我靠譜得多。陳淑妃頓時面露滿意了,她一刻也不停,緊接著就關心我,「世陽進宮來看你沒有?劉翡呢?劉翡可已經出月子了吧,怎麼還一點動靜沒有?」
看著一個絕色美女絮絮叨叨,的確應該挺賞心悅目的,不過成為其絮絮叨叨的對象,那就沒那麼有趣了。表姑似乎是有意在透過劉翡和世陽的動向,來問我打算怎麼下台。「要是和前一陣子一樣,咸陽宮被把守得風雨不透的,那也就算了。現在宮禁鬆弛得表姑愛進來就進來,你的人愛出去就出去……我看你還是讓一步,和你姑爹有什麼氣,能氣這麼久?孩子,你姑爹待你不薄啦!」
說起來,能軟禁成這個樣子,姑爹也的確是待我不錯了。不過……
我就翹起嘴,摸著肚子說,「姑爹可不是看在我的份上,是看在這個肚子份上。這一次我可是鐵了心了,他老人家要放就放,不放,我就一直跟這住下去——在咸陽宮生孩子也不錯,皇孫一落地,就能得到姑姑的庇佑。」
陳淑妃看起來似乎又要來擰我的耳朵,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連忙問她,「最近女金那邊是不是又不安分啦?您聽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陳淑妃一怔,她說,「就是因為女金人又蠢蠢欲動的,世陽卻堅持還不上朝,皇上派了幾次御醫過去問診,都吃了閉門羹!現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的,皇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又遲遲不肯把你放出來,宣佈咱們這大喜的消息……你看連表姑都知道了,就該明白,女金人這一次鬧出來的動靜可並不太小。」
我心裡有數了。
皇上這是要故技重施,又拿我做了幌子。差別只在於對福王是捧殺,對我,他是敲打。
——好吧,雖然溫柔得不像是在敲打,但比起姑爹從前的百依百順,這名分上的軟禁,也算是敲打的一種了。
此人老毛病不改,總是不把話說穿,要人來猜。這當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卻也有很多好處。比如這時候陳淑妃猶自有些著急,我卻已經老神在在,明白了姑爹的用意。
不過,這件事實在不適合被太多人知道,我也就沒有告訴陳淑妃。而是隨意堆砌了幾句話敷衍過去,把表姑給送走了。
王琅今天下午也沒有來看我,我根本也沒有等他的意思。到吃晚飯的時候,又拉著養娘坐下來陪我一塊吃。
吃飯的時候我問養娘,「我小侄子現在歸誰照顧呢?」
養娘就是一怔,她望著我,好像我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當然是你嫂子——」
「我嫂子恐怕已經跟著我哥去東北了吧,她難道還這麼能耐,能把我侄子帶到戰場上去?」我不禁很是吃驚。
養娘就好像第一天認識我,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半天才說,「你是——」
「前因後果這麼一想,還不就什麼都清楚了?」我隨意地說,「皇上這一次還是為了騙女金人冒進吧?眼看著就要開春了,機會又難得,要不是我忽然間傳出喜訊,姑爹只怕還會把戲演得更逼真一些。」
當然了,在他是演戲,在我這邊會怎麼想,老人家是不管的了。嘿,這叫做他是我姑爹,他要不是我姑爹,我真能大耳光扇他!什麼皇貴妃也不容易,什麼小暖你看人還是太淺。恐怕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醞釀著要在我身上做點文章,以此給哥哥營造出『與朝廷離心』的氛圍,再誆女金人一次吧。
所以劉翡雖然知道了我的喜訊,但卻一直沒有進宮來看我,因為一出月子她肯定就和世陽一道去了東北。君太醫的那句話,說劉翡『生產第二天就可以舞刀』,肯定就是我哥哥嫂嫂因為去東北的事拌嘴呢。
在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後,我可總算是練就了一身見微知著的工夫,我自豪地想。至少公爹這三板斧,是騙不了我的了。
養娘又呆了一會,才嘆了口氣,她說,「姑娘啊,您是真的長大啦,您這什麼都猜出來了!姑爺本來想告訴您的,是我們攔著沒有讓說,怕您擔心哥哥嫂嫂,憂思過度,損傷了肚子裡的孩子……小少爺現在在外祖父家裡,十多個養娘伺候著,您就放心吧,委屈不了他的!」
是啊,世陽和劉翡又上了戰場,雖然這一次是誘敵深入打算杜絕後患,但人在戰場,什麼事都很難說,要說不擔心那是假的。
但我很快又想到劉翡,頂著個大肚子從東北戰場回來,一路走還要一路巡視防務……
「您說我長大了。」我挺起胸,自豪地說,「那您就放心吧,這麼一點心事,還壓不垮我的肩膀!」
養娘就看著我笑了,她摸了摸我的頭髮,臉上慢慢地,又現出了一點煩惱。
「既然您也都知道了。」她低聲說,「那還有一件事,也就可以告訴您了。」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養娘輕聲告訴我,「——是我們家柳葉……這一次,她也要到東北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差一點又忘記更新了。
天氣冷得來,搞了個暖爐在手邊烤著,不然手都是不活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