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分手
柳葉兒是正月二十進宮來向我告別的。
雖然宮中誰都知道,她這個昭訓只是掛個名頭,連譜牒都沒有上,但要把一個昭訓送到東北前線,更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會不會回來,始終是一件犯忌諱的事。我求了王琅很久,甚至還捧著肚子假裝叫了疼,他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柳葉兒給弄進了宮裡。
「打的是淑妃娘娘侄女兒的名號,說是進宮來給娘娘拜年的。」柳葉兒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和我說。「也就只能坐一兩個時辰就得出去了,免得太招人眼目,將來對景兒落了話柄,您也不好解釋。」
這個大包子簡直又胖了幾分,臉上的褶子都透著光亮,我心裡忽然很後悔我把她帶進宮裡,不讓她和她家那位團聚。不過我很快又想起來,其實現在柳昭訓過去前線,也沒法和她家那一位在一塊兒,那一位人還在女金那邊的。她只是要去前線等情郎罷了。
「你這一去要小心一點。」我切切叮囑柳葉兒,「那是打仗的地方,和咱們京城不一樣,可以由著性子來。要是被我知道你在前線做了什麼不顧自身安危的事,我就——」
我絞盡腦汁,想要找一個威脅出來,卡殼了半天,卻也只能就出一句,「我就待養娘不好!」
柳葉兒頓時給了我一個白眼,她的手一動,可是看著我的肚子,又放了下去。「教你多少年了,連像樣的威脅都不會說。說起來我也算是在你手底下討生活的人,連我都拿捏不住,你還想拿捏誰啊你?」
我也不禁感到羞愧,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要找到另一個威脅她的藉口,「嗯……那我就上奏姑爹,把你立為側妃!看你還能不能和他雙宿雙飛去了。」
這一下連進來拿東西的養娘都聽不下去了。
「她如果都不顧自身安危了。」養娘說,「你就是冊封她做皇后娘娘,能逮得住她嗎?到那時候她就是沒死,只怕也已經和出籠的鳥兒一樣,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柳葉和養娘的母女關係一度相當緊張,養娘只要一提到她家那一位,臉色裡立刻就黑得可怕。我沒有想到現在她反而可以這樣輕鬆自如地談論起了柳葉兒的情事,不禁就訝異地看了柳昭訓一眼。
柳葉兒衝我使了個眼色,等到養娘出去,她才壓低了聲音,告訴我,「比起做昭訓,老媽子還是更情願我做個平民人家的正妻。」
看來當時走這一步棋,到底還是沒有走錯。雖然如今要甩掉她昭訓的身份,需要費一番手腳,但能夠成全柳葉兒的婚事,也沒什麼不值得的。
「你一定要小心。」我鄭重地握住柳葉兒的手,低聲叮囑她。「明年這個時候,我還等著你來看小皇孫呢。」
柳葉兒的眉眼也柔和起來,她的鼻音變得重了,包子臉雖然出了幾個褶子,但卻沒有了剛才的歡快。
「娘娘也務必要更謹慎些。」她緊緊地回握著我,「剛才是給您上了最後一課,這世上固然有無所不能的手段,但若是一個人連自身安危都不顧了。娘娘,再高明的手段,也都制約不了她了。這番話您要記在心裡,柳葉能夠教您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我早就暗中告誡自己,決不能因為此番作別掉眼淚:都說這雙身子的人是最忌諱掉金豆豆的,可一聽柳葉兒的話,我的眼睛就模糊起來了。
從小到大,柳葉兒和我幾乎沒有分開過,她雖然只比我大幾個月,但要比我懂事的多。我從宮中出來沒有幾個月就和她廝混熟悉了,她就像是我的親姐姐,雖然嘴裡罵罵咧咧的總是沒有好聽的話,可每次出了麻煩也都是她幫我擦屁股,她教我怎麼繞著彎子損人,怎麼迴避衝突,怎麼面上笑嘻嘻私底下使心機……
越想越覺得她教我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過也正是因為柳葉教我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才更感覺到她的珍貴——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毫無保留地教你詐,教你壞的。
此番一去,即使柳葉兒會回到京城,會得封誥命,但她終究不可能再和我形影不離,這一去不是永訣,也是永訣。
我從未像今天這一刻一樣,強烈地意識到我只怕是終於長大了,曾經和我並肩而行的朋友都將離去。從今以後,在我人生的漫漫長路之上,只會有王琅相伴。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對視著,柳葉兒眼中也含了淚水,但她要比我更硬氣一些,她含著淚笑了。
「您長大了。」
在所有人幾乎是不約而同說出的這句話中,要數柳葉兒的語氣最欣慰,也最失落。
「我能教的都教給您了,學不會的您這輩子也不會學會,學會的,您都學會了。」她說。「娘娘,以後您要自己照顧自己,再沒有誰能靠了。您要保重,要謹慎,要……」
她說不下去了。倒是我清了清嗓子,勉強笑著說,「別整得和生離死別一樣,我還等著你回來幫我帶你侄子呢……」
雖然話是這樣說的,但我們都知道,柳昭訓要出宮容易,要再進宮,就實在有點藐視天家威嚴的嫌疑了。再加上她家那位的差事實在隱秘,恐怕這一生她再入宮的次數,也只是屈指可數罷了。
這一次相見,不是永訣也是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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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柳昭訓,我的心情一直很煩悶,又不得不安慰自己,這多出來的一年相處,已經是我非分得來。不然按照宮中規矩,柳葉兒是絕不可能進來服侍我的,我當然也不想讓她一輩子都服侍著我,她是那樣好的姑娘,理應和她心愛的人雙宿雙飛。
我就告訴小白蓮和小臘梅,「放心吧,等你們二十五歲,一定放你們出宮嫁人。」
這兩個小丫頭年紀都還小,對我的話甚至感到一點莫名其妙,嘻嘻哈哈地嘲笑我,「娘娘自從有了身孕,滿腦子都是做媒做媒做媒!」
小白蓮還因為王瓏就藩的事黯然神傷,她說,「我一輩子服侍娘娘,我不嫁!」
真是個傻丫頭,我笑了,暫時不和她計較,我說,「你把君太醫叫來給我扶脈。」
現在我身上有個護身符,又因為皇上的安排被困在咸陽宮裡。我估計以姑爹那個多情的性子,心中對我肯定是有愧疚的,不然,就算王琅想把柳昭訓運動進宮來看我,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乘著這樣暗自得寵的時候,有好幾件事我準備提上日程辦一辦,君太醫和鄭寶林的事如果辦得好,說不定還能為皇上添一把火,讓女金人再迷糊一點,也算是一舉多得。
君太醫很快就進來見我,他很擔心,還以為是我感到不舒服,我屏退了下人,只留他給我把脈。
「鄭寶林能在正月裡……嗯……不治去世嗎?」我直截了當地問君太醫。
君太醫猛地一震,他就像是柳葉兒一樣,雖然形容未變,但忽然間整張臉都開始放光。他望著我,一開始甚至還不說話,我只好又重複了一遍,「鄭寶林身子一直不好,該不會連正月都過不了吧?」
想了想,又惡作劇地加一句,「如果寶林的身子骨有好轉,就當本宮沒問吧。」
君太醫甚至開始結巴了,他不斷地擦著汗,吃吃艾艾地說,「還以為您會在……變天之後,再安排這樁事兒……」
「人的青春年少,就那麼短短幾年。」我真心實意地說,「有情人就在身邊卻不能相親相愛,對我來說是極大的憾事。我不知道君太醫怎麼想,在我來說,能成全這一對有情人,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吧。有權不使,反正過期也是作廢。」
君太醫慢慢地跪下來,給我磕了兩個頭。
「娘娘慈悲!」聽得出來,這句話的確出自肺腑。
我發現我雖然在宮裡住了有一年多,但始終還是認為,幫助別人比算計別人,得到的快樂更多。
不過,這件事雖然是我答應下來的,要辦,當然還是要通過王琅了。
雖然我最近身懷免死金牌,但該怎麼和她說這件事,我還是廢了一番思量的。
當晚王琅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備了幾色他愛吃的好菜,雖然自己不能喝酒,但卻勸他喝了幾杯酒,等到他酒酣耳熱的時候,就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朵說,「你今晚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王琅雖然俊臉有了些**的潮紅,但卻還把持得住,他板著臉說,「你這才幾個月的身子,還禁不起折騰。」
下一句話就露餡了。「我問過君太醫,他說至少要五個月之後,才能……」
「人家只是讓你留下來陪我睡覺……」我哭笑不得地說。王琅難得地梗了一下,臉上現出了少許訕訕然。
「不過——」我又輕聲說,「人家最近也的確新練了幾曲簫音,想要請太子爺品評品評。」
我一直很難看到王琅吃驚的樣子,曾經我以為,當我在御輦裡等他,他掀簾而入的時候,那一刻將是他人生中被我驚嚇得最過分的一刻。
我錯了,我想在此後數十年內,王琅應當會不斷地為我所震驚……
而這都應該感謝柳昭訓這一次進宮送給我的那本很特別的春意圖。
柳葉兒最後一次教我,果然還是秉持她的本色,將我教得很壞。
又過了幾天,鄭寶林夜半忽然痙攣,眾人救治不及,致使佳人香消玉殞。典藥局郎君太醫因此獲罪,皇上大怒之下,將他號枷三日,又到東宮和太子吵了一架,這才放他出去,賞金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