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雨娘的美麗與哀愁

　我伸伸手，橘色陽光落在白皙的手指上，帶來這個世界獨特的溫度。

　比那個黑暗的世界要好多了，我在心裡感動地想。

　其實我不喜歡自己像個女人或者另類藝術家一樣留這麼長的頭髮，不過謝以安說，我的一部分力量就是來自這裡，所以不管怎麼剪都不會變短。

　我躺在躺椅上，旁邊依然是謝以安房門口那棵巨大的樹。現在是秋天，偶爾有落葉從我頭頂飄落。

　那枯黃的葉子帶著一種生命褪去的陳舊顏色，孤零零地離枝。

　看到這幅景象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另一個世界。

　那裡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沒有黑夜的降臨，也不會有黃昏的瑰麗。

　沒有城市的喧鬧和污染，沒有詭異的服飾和爭來爭去，更沒有面臨陰陽兩相隔的淒苦。

　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童話和傳說中出現的「仙境」一樣。

　所有景物最美的一刻以不敗之姿呈現，被永遠定格。時間、空間，甚至連情感都固定停止下來，永遠的光明、永遠的美麗。

　那就是天界，所有人的夢想之地。

　也只有瓊花悠揚飛舞才讓人覺得自己並非在一個華麗的佈景中。

　我忽然想，也許仙界的主人就是為了不讓那裡看起來那麼死氣沉沉，才有了飄落的瓊花。

　只不過對我來說，那麼美麗的天界，和冥界無盡的黑暗似乎沒什麼區別。

　我手裡把玩著一塊三角體的水晶。

　那是滄流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東西，大概也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對於他的結局，我總是抱有遺憾。

　本來有了彼岸花妖的法力，我可以翻看這塊水晶的紀錄。

　不過因為它所記錄的東西已經完全消失，所以我想，它只是一塊水晶而已。

　但是今天，在走過擺放它的櫃子時，它忽然震動了一下。

　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或者從前那個蘇深月，肯定感覺不到，然而現在，我真真切切感覺到它周圍的空氣發出一種鳴動。

　我把它拿在手裡，那鳴動又再次消失。

　一整個下午我都躺在躺椅上打量著它，這塊水晶還是那麼安靜，正當我要放棄時，忽然周圍的空氣震動一下。

　原本寧靜的院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升騰起一片霧氣。

　我看看天空，太陽已經下山了，尤其現在是秋天，白天和晚上的溫差很大，起霧是非常正常的。

　可是我知道這些霧有點不對勁。

　傍晚風起了，吹過旁邊的大樹時，刮落了一些葉子，飄零的葉子被氣流帶動著打轉。

　但當霧氣湧動過來時，那些風仿佛瞬間消失一樣，淺淺的霧露沒有一絲飄動。

　我站了起來，手裡緊握著水晶，這情況和上次我在桃花林被帶到過去時空時一樣。

　雲來客棧地處特殊的陰陽兩界，難道我手裡這塊水晶其實沒有壞？

　我正奇怪著，那淺色霧靄已經飄到腳下，我後退一步，那霧靄就前進一步。

　我皺皺眉，在它再次逼近時，我並沒有退開，也沒有使出任何法力，我安靜地等它蔓延過來，然後把我包圍。

　等霧靄把我整個籠罩時，我睜開眼睛，發現一片純淨的白。

　我像在一個雪白的房子裡一樣，什麼也看不到，觸目所及就是一片白。

　我往前走了幾步之後，那潔白的牆壁發生龜裂，接著開始出現景物。

　果然是那塊水晶裡的記憶。

　我站在桃花林裡，依然是那身赤玄相間的衣袍。

　再次進入這裡，雖然我還是我，但是身體卻發生完全的改變，我忽然傷感起來，尤其是看到了正盛開的桃花。

　人面不知何去處，桃花依舊笑春風。

　物是人非的感覺讓我有些難過。

　「你是誰？」一道輕柔的女孩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以為是桃語，畢竟這裡是桃花林啊。

　誰知道我回過頭看到的既不是華陽公主也不是桃語，而是一個小丫頭。

　過了好一會，我才想起來，她是一直在滄流身邊，總穿著一身鵝黃色襦裙的小桃。

　我很驚訝，這個小丫頭怎麼忽然冒出來。

　「你是誰？」她又開口問。

　「我是……」我剛說了兩個字就住口，反問她，「你是誰？」

　「我是小桃。」她簡單地回答，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乾淨而明亮，竟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輕輕一笑，「我是蘇深月。」

　她偏偏頭，「你是來做什麼的？」

　我沒有說話，她又問：「你是來等門開的嗎？」

　我依然沒有回答。

　小桃有些無趣地扁扁嘴，好像很不滿我的表現。「我知道你是陰間的神官，你不用不說話的。」

　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不過身體發生了些改變而已，當然，這些事我並不會向她解釋。

　「你呢？」我看著她問，我其實看得不真切，她的確是小桃，滄流的近婢，但是……現在我有了彼岸花妖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能看到有股淡淡的仙氣，很乾淨，圍繞在她身邊，仿佛她是一滴純淨的水滴一樣。

　我沒有分辨這些東西的經驗，我在雲來客棧的那段時間，只學會了看鬼。

　「啊，他們來了……」小桃忽然把我拉到旁邊的桃花樹後面。

　其實桃花樹幹挺瘦的，不過它的樹冠低，加上現在是晚上，我又穿著深色衣服，所以並不容易被發現。

　一個俊美的年輕人走來，我認得他，過了那麼多年，我依然能一眼認出他來。

　滄流。

　他的氣質不曾改變，那麼斯文儒雅、那麼處變不驚。

　他穿著華麗的衣服--當然，他現在的身份是大唐的駙馬爺。

　他慢慢地走入桃花林，手裡提著一盞精緻的宮燈。

　「滄流大人……」

　我聽到小桃喃喃地說，語氣裡滿是仰慕。

　我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白皙的皮膚有些嫣紅，帶著一種少女特有的嬌羞，我不禁想，滄流這傢伙，無論外貌還是氣質，都是上上之人，難怪這些小宮女會喜歡了。

　滄流啊，你真是造孽，想我蘇深月也是堂堂一表人才，可惜連老婆都沒娶到就英年早逝，這都是你這個混蛋的錯。

　忽然靜謐的夜晚傳出某種細微聲響，我馬上發現是從旁邊的那棵樹上發出的。

　很輕很輕，那是一朵花蕾忽然綻開的聲音，然後一個女子就站在那裡。

　幸好她沒有發現我們。

　她穿著粉色襦裙，黑髮如瀑，像黑夜中的精靈。

　論氣質，她也許還比不上雍容華貴的華陽公主，但去獨有一種清新可人的感覺。

　她撲進滄流的懷裡，言笑晏晏。

　滄流低頭聽著，偶爾說上一兩句，他修長的手指撫摸女子那頭如瀑長髮，語調溫柔。

　他們這樣站在一起，看上去是那麼相配，儼然就是一對璧人，她那麼可人，滄流那麼溫柔，他們是如此契合。

　但也只有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我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我正想著，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猛地轉過頭。

　小桃安靜的站在一旁，她偏著頭，髮絲從她肩膀上輕輕滑落，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月光落在她漂亮的眼睛裡，悠悠蕩蕩。

　她也向我看過來，在千年之前，我們就見過嗎？那千年之後，在前往圖書館的公車上，不是第一次見面嗎？這錯亂的時空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小桃開口問。

　「雨娘？」我試探性的道。

　小桃笑起來，這回輪到她不說話。

　在這片桃花林中，一個女孩在天界大門關閉時回到天界，她選擇遺忘而非堅持，她選擇在那個漂亮得如同人造花園一樣的地方，看著瓊花飛舞飄落直到世界盡頭。

　而有一個女孩，選擇放棄仙籍，托生為妖，只為陪在一個男人身邊。不管這個男人為的是誰，愛的是誰，甚至不管自己將要承受怎麼樣的苦難，在孤寂的人間流浪，直到世界毀滅。

　「小蕾？」我輕輕地叫出這個熟悉的名字。

　小桃呆呆地看著我，這時候月光皎潔，也就是在這個世界，周圍的景致像玻璃一樣碎裂開來。

　那大塊大塊崩裂的玻璃上，甚至還反射著潔白月華。

　滄流和桃語不見了。整片桃花林不見了，面前的小蕾也不見了，我仿佛站在一片寂靜的墳地裡……

　「寶貝？」

　我猛地睜開眼睛，撞進謝以安關心的眼神中。

　「別這麼叫我，很噁心呐……」我的頭還有些暈，但是他這麼叫我，讓我忍不住抗議。

　「你怎麼了？」他坐下來，把我摟進懷裡。「天都這麼黑了，你怎麼還躺在這裡？」

　我看看天空，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掛，沒有一絲雲霧，月光照得院子十分明亮。

　「我睡了多久？」我靠在他懷裡輕聲問，他的身體十分溫暖，倒是我一直睡在庭院裡手腳有些發涼。

　謝以安伸手溫柔地撫摸我發涼的手臂，把體溫傳遞給我。「我回來就看到你睡在這裡，現在……」他估計了下回答，「差不多午夜了。」

　原來這麼久了，我揉揉眼睛，「這麼晚了呀，怪不得那麼冷……」

　他親親我的額頭，「我抱你進房去，我給你帶了宵夜。」

　「我正好餓了……」我摟著他的脖子撒嬌。

　「哎呦，骨頭都酥了。」謝以安笑起來，把我從躺椅上抱起，往屋子裡走去。

　我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在躺椅旁的地面上，那塊水晶已經碎裂開來。

　碎片散落在地，在明亮的月光下，好像一顆顆細碎的鑽石。

　我知道，我再也去不了那個世界，那個地方，那個桃花林。

　那段愛恨情仇，那段刻骨銘心，那段孰是孰非的選擇，徹底淹沒在歷史的塵煙中。

　+++++

　翌日。

　「買那麼多零食你吃得完嗎？」謝以安一臉狐疑地看著手裡一大袋東西。

　我們剛從超市出來，無論怎麼說，做為一個半人類，我還是很重視口腹之欲的。

　「怎麼吃不完，我還要分給小桃和玄珠呢。」我立刻表示。

　謝以安寵溺地看著我，拎著那一大袋東西跟我站在斑馬線後等綠燈通行。

　這裡是鬧市，車輛來來往往，比起搭車，我還是喜歡徒步，和謝以安一起。

　一輛汽車呼嘯著從我們面前開過，我看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女孩。

　她一身白色的蕾絲洋裝，搭著一雙白色的高跟長靴，手裡拿著一支蕾絲洋傘，看上去出身良好又天真無邪。

　我盯著那個女孩，她是那麼熟悉。

　小蕾。

　她也看到了我們，表情有些驚訝。

　我的外貌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請相信，連我爸媽看到都肯定不認得。

　但是小蕾立刻用唇形對我說：「好，久，不，見。」

　我注意到謝以安的身體僵了僵，我想他就是看小蕾不順眼。

　我的手搭在謝以安的手臂上，他的身體才有些放鬆。

　這時候綠燈亮了，小蕾對我笑了笑，一轉身往後走去。

　只是一眨眼，她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謝以安拉著我的手穿越馬路，一邊轉頭對我說：「這傢伙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什麼？」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剛才說的。」他輕聲解釋。

　我楞了楞，忽然想起黑夜中，她那張微紅的臉，以及目不轉睛的專注和仰慕。

　我想，從此以後，這個化身為妖的雨娘將會孤寂到世界毀滅的那一天吧……

　「我們能在一起太好了。」我忽然有感而發。

　謝以安看了我一眼，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有些紅。「當然好了，你老公多金又多才。」

　我笑著沒說話，陽光的溫度落在身上，整個人暖洋洋的。

　「晚上做紅燒排骨吧。」謝以安又說：「我們現在去買菜。」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