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離人歸(上)
北淩舊城被攻破,但大承的軍隊沒能進駐,也沒能取得蒙蘇答的首級,更讓人沮喪的是,他們的主將受了重傷。
定北軍失了將帥,頓時一片混亂,有人紅了眼要去報仇,有人茫然四顧,畏懼著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的鐵箭,大軍陷入了進退兩難的情況。
方晉知道此時不是戀戰的時候,周棠被那支鐵矢射中之後,他立刻指揮大局,率人沖上高樓,斬殺了上面的弓手,砍翻了的巨弩。
弩和箭都是精煉過的寒玄鐵製造的,顯然北淩退守舊城後就在鍛造這些強力的遠攻兵器。倉促間他們也沒能準備很多,巨弩只有兩個,箭矢只有一袋,目測不到十支,尚不能帶來太大的破壞性。但是在戰場上,只要有一支射中主要目標,就能給敵人帶來致命的打擊。
「廷廷,保護將軍出城!」
「知道了!」
廷廷長槍橫掃,劃出一個圈子,挑倒了湧上來的北淩士兵,隨即小心拎起周棠翻身上馬,一路悍勇無匹,佛擋殺佛,衝出城門。
方晉大聲下令:「將軍有令!全軍即刻棄城回營!」
「遵命!」
軍令如山,將士們到底受過嚴格的管教和訓練,此時分為三股隊伍,一攻一守一開路,邊退邊戰,迅速撤離。
回到金戈原上時,北淩的巨弩已被修復,蒙蘇答親自督戰,鐵箭只射大承猛將,相隔如此之遠,仍舊勢不可擋,竟又射下了大承兩名大將。
慌亂中兩名將領未及避讓,一個被射入後心當場斃命,另一個被射中腿骨,痛得翻下馬來,幸好副將即使將其救起,才不至於喪命。
一支箭矢向著方晉飛來,他吸取了周棠的教訓,不敢去擋,扭轉馬頭讓了過去。只覺得一陣勁風擦過耳畔,令人渾身發寒。
終於逃出箭矢射程之外,方晉回頭遙望,眯起了眼睛。
將帥生死關頭,他此時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周棠回到營地時,從劇痛中緩了過來,尚且保持著意識。
廷廷先下了馬,之後要扶他下來,被他一下子推開了——他要自己下馬。
他臉上毫無血色,手腳因失血而脫力,顫抖著,連踏環都踩不住。廷廷實在不忍,還想上前幫忙,被方晉攔下:「讓他自己來,他不能在這裡倒下。」
周棠是整個定北軍的支柱,縱然重傷,也絕不能在士兵們面前示弱。
廷廷點頭表示明白,仰頭看著周棠慢慢從馬上下來,一身鮮血染紅了馬鬃,他捂著箭洞靠在馬身上,吃力道:「定北軍聽令!」
「是!」
隨著他聲音的起落,遭受首次大敗的定北軍黑壓壓跪了一片,腥氣的鐵銹味道瀰漫在爭做軍營,壓得他們心裡異常沉重。
「北寇未滅,本將軍決不會死!」周棠雖然重重地喘著,但語氣十分堅定,無形中給了他們信心,「在我養傷之時,軍中大小事務由軍師全權代理,聽到沒有!」
「是!」
周棠氣力已竭,招來廷廷扶他進帳。
剛進了營帳,周棠便重重壓在了廷廷身上,傷口迸出的血浸透了衣甲,他慘白著臉,神智都不大清醒了。
「將軍!」廷廷很慌亂,但不敢太大聲地喊。
周棠昏迷前斷斷續續交代了幾句話,廷廷很仔細地聽才聽明白。
他說的是:「……寸雪……小夫子……來……」
周棠連續昏迷了六天,頭三天軍醫忙得焦頭爛額,才勉強拔出了那根寒玄鐵箭。但之後周棠還是醒不過來,身體也一直沒有恢復的跡象。
幸好嚴寒的天氣使血流速度減慢,否則這一箭帶出的血量,完全不是一個常人能挺得住的。不過箭雖拔了出來,軍醫卻仍舊憂心忡忡。
「箭頭並沒有刺中要害,只是寒玄鐵至剛至利,這一箭勁頭很猛,非尋常人力所致,將軍的外傷口不大,卻是被震傷了肺腑,肋骨亦被鐵矢撞斷,若是平時倒還好接骨,但此時將軍失血過多,恐怕難以承受得住……」
軍醫絮絮叨叨地說著,帳外又傳來通報聲:「軍師,監軍求見。」
廷廷道:「這個監軍當真煩人!這都來了幾趟了!」
方晉示意他噤聲,出去與監軍周旋良久,終於把人忽悠走了,回到帳中他說:「監軍也是身負其責,他要瞭解將軍的傷勢如何,好向京中的小皇帝彙報,看是要任其自生自滅,待王爺死後再調度個新的將軍來,還是把王爺召回京城去養傷。」
「那時候一副信任將軍信任得不得了的樣子,這會兒人還沒死呢,他就急著報喪了?!」廷廷看著周棠越發憔悴的臉色,心中焦急,語氣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他的事情我們暫且不管。」方晉拍了拍小徒弟的肩,「將軍的傷情複雜,一時半會兒下不得結論,小皇帝暫時還不用操心,眼下當務之急……」
「是什麼?」
「將軍給我們下了兩個命令,一個是找回寸雪,一個是叫來洛平。寸雪斷在舊城中,暫時是拿不到了,但洛平是可以叫來的,只不知來不來得及。」
「方先生你是說,不告訴皇上,但要通知洛先生過來?」
「不錯,他若能來,說不準將軍就挺得過去了。」方晉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那我立刻派人去請!」
「不用,當日他中箭受傷,我便已經派人去通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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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晉派去的人撲了個空。
數日後放了信鷹回來說:洛大人回鄉探親,不在京中。
廷廷道:「壞了,怎麼這般不湊巧!」
方晉的神色卻淡淡,他手裡把玩著扇骨,看不出在想什麼。
廷廷急了:「這幾日將軍越發虛弱了,大夫說了好幾次垂危,都快把我嚇死了!北淩又蠢蠢欲動要來攻城,不能等了,要不方先生你下令吧,我帶隊攻城去!」
方晉道:「再等幾日。此時攻城,無天時無地利無人和,實為下策。」
「可是……」
「他會來的。」方晉打斷他的話,「洛慕權要探的親,還能在哪裡。」
廷廷尚未反應過來,帳外傳來一聲通報:「軍師,有一人自稱酒肆老闆,說是、說是找您要酒錢來了……」
方晉莞爾一笑:「讓他進來吧。」
帳簾掀開,走進一個黑髮披雪的男子,身著素色輕裘,白皙的臉上暈著一抹淡紅。雖沒有多出色的地方,卻是面如冠玉,清瞳似水,恁是讓人心中一定。
方晉一敲摺扇:「說曹操曹操到。」
洛平先是微愣,遂搖頭嘆道:「這世間最懂我的,便是仲離你了。」
方晉上下打量著他:「慕權,你清瘦不少。」
洛平道:「車馬勞頓而已……」
話到此處被生生截斷,洛平掩袖悶咳,這一咳便停不下來,夾雜著氣喘,臉上不健康的紅色越發深了。
方晉沉下了臉:「你病了?」
洛平看了看他,接過廷廷遞來的茶水忍著咳嗽喝了,不答。
方晉忍無可忍要上前來探他,被洛平讓開了:「我沒什麼事,風寒而已,王爺的傷要緊,廷廷,去倒一杯溫水來。」
廷廷聽話地去倒水,洛平走到周棠床邊,從懷裡拿出「餘算」說:「原本想讓人替我把藥送來的,誰知遇到些波折,總歸是耽擱了。」
方晉心中酸澀:「為他你何至於……」
洛平頓了頓:「仲離,你我不過是局中的棋子,死生無礙,可是大承不能沒有他。」
「你究竟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大承?」
「……」
廷廷端水回來了,洛平沒有回話。
方晉整理好情緒,望著洛平手中的藥丸問:「這是什麼?」
「西昭的療傷藥,出自國師之手,說是聖藥也不為過,雖然不能讓他立刻痊癒,好歹有些續筋接骨的功效,護住他這條命是可以的。」
「嗯,你總不會害他。」
方晉別開了眼睛,喊上廷廷出帳。
「哎……」
一聲長嘆,洛平輕輕撫上週棠的臉,先前說話還很鎮定,現在手指卻在微微發抖。
這張灰白憔悴的臉真是小棠?
他看著有些出神。這是他兩輩子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樣。上一回見,還那麼有精神地罵他,說要綁他一起走,怎麼現在竟是氣若遊絲了,聯手都握不住了。
喂他吃了藥,洛平冰涼的手掌撫在周棠滾燙的額頭上,順著他的輪廓勾勒,眼睫、臉頰、鼻樑、嘴唇……
周棠一直擰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這是小夫子的手。
這雙手,他永遠不會認錯。
夢裡面到處都是雪,一望無際的雪。他在雪地裡茫然四顧,像是要找什麼,找什麼丟了的、很重要的東西,找得他鑽心地疼。
為什麼不見了呢?
他想要好好珍惜的東西,為什麼失去了呢?
是誰搶走了?是誰!
他跋涉了很久很久,看到了雪地盡頭的皇城。
看到了皇城腳下,那個蜷在雪地裡安然睡去的人。
是了!那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慌忙跑過去,臨到近處卻又莫名地不敢走了。
他看見那人的手裡握著一隻碗,碗裡似乎有著一些水跡,是融化了的雪嗎?
他看清了那人的樣子,是小夫子!
小夫子怎麼睡在這裡?
他喊他,沒有用。無論他怎麼喊,小夫子就是不肯睜眼。
「我來接你了!為什麼不理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他聲嘶力竭。
「明明是你的錯!是你要害我……你要害我大承!」
「你現在就想解脫嗎!我不准,你怎麼能!」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白熾的陽光烘烤著地上的雪,他眼睜睜看著小夫子的身體慢慢融化。
一點一點,從他的世界裡消失。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了。
悲慟把他的心蠶食,什麼都沒有留下。
可是,在最後的光黯淡下去時,有一隻手把他拉了出來。
那隻手替他擦去滿臉淚水,軟語罵著:「怎麼這麼沒用,這點事情就撐不住了,還想當一代賢君?」
「沒有人教我管教我,我怎麼去做賢君。」
「我會陪著你的,我從頭開始教你。」
——不要再害怕了,我在你的身邊。
周棠睜開眼,看見了面前的人。
「小夫子……你在……」
「是的,我在。」
周棠望著他眨了眨眼,忽然眨下一顆淚來:「那,我們重來……」
洛平怔忡半晌:「……好,重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周棠:本將軍罰你充軍妓!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