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雨鈴霖
賀雨芝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推到台前。
她一個落沒的王公之女,就這樣再次站到了最接近君王的地方。而且,還是洛丞相親自來迎。穿上喜袍的時候,她都以為自己在做夢。
出家門時,耳邊明明有著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可不知怎麼的,她還是聽見了人群中的竊竊私語。
他們說,皇上這是打一棍給個甜棗,她不過是賀家送上的犧牲品。
他們說,讓她進宮不過是皇上開恩施捨,論身份論姿色,她哪樣都比不過西昭的公主,定然不會受寵。
他們說,如果不是洛丞相在皇上面前提起她,她才不會有這個福分進宮,指不定她家大伯父給了丞相多少好處。
賀雨芝摀住了耳朵——沒有一個人在祝福她。
她這一輩子,就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大伯父的經營、洛丞相的諫言、皇帝的一紙詔書,輕易地鎖住了她。
她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洛丞相會垂青於她呢,那個甚至沒有見過她的人?
精緻的妝容下,賀雨芝的神情一片空白,像是個不知所措的傀儡。此時轎簾掀開一角,一個陪嫁丫頭遞給她一方巾帕:「小姐,別哭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賀雨芝下意識地接過巾帕,忽地一愣。
她沒哭啊,還有這丫頭怎麼回事兒,怎麼她自己的陪嫁丫頭自己不認識?剛想詢問,簾子已經被放下了,她注意到自己手中的巾帕裡,包著一樣東西。
那是一小串空心的念珠。
而那張巾帕上,寫著幾行端正俊秀的字:
賀小姐,我並非要加害於你,而是有求於你。只要你在宮中為我做一件事,我就可保你登上皇后之位。你的隨嫁侍女慧慧是我安排的人,以念珠為介,可藏信於其中,交予慧慧即可。靜候,勿憂。洛。
賀雨芝嚇出一身冷汗。單看前面的話,她覺得一點也不可信,而且更像是威脅,可當她看到最後的落款時,心中不由一震。
洛,洛丞相。
這樣一個有著通天本事的人,要她做什麼?還許她皇后之位……
賀雨芝微微掀開車簾,看向迎親隊伍最前面的那人。那人回首與她哥哥說了兩句話,依舊是一派波瀾不興的淡然,而她哥哥把頭扭了過去,愛搭不理。
他看到了車簾掀起的一角,像是對她微笑了下。
賀雨芝撥弄著手裡的念珠,唇角慢慢彎了起來。那個微笑,大概算是她今日收到的,唯一一個祝福吧。
方晉迎的是西昭公主,國師隨行在側。
國師隨意說起:「聽聞大承的丞相是三朝元老,是個極為傳奇的人物,那日所見,沒想到如此年輕面嫩。」
方晉笑道:「洛慕權?國師別被他的外表騙了,他可是不負盛名。」
「哦?怎麼說?」
「所謂老謀深算,只有他能把大承的氣運摸得那麼準。他為人嚴謹守禮,清廉正直,堪稱國之棟樑。國師此次前來作客,會有很多機會見識到此人的厲害之處。」
「那是我的榮幸。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一文一武,俱是能人,深得皇帝陛下的器重,大承有明君有賢臣,定會福澤千百年。」
「過獎過獎。」
方晉跟他打著哈哈,想起元宵宴上這位國師與公主對洛平的一瞥,暗暗皺眉。心中有些猶疑,但又摸不到頭緒。
宮中一下迎進兩位娘娘,好一陣忙亂。
當夜,宴盡出宮時,方晉攔住了洛平的去路:「慕權,你我很久沒有對飲過了。」
洛平看著他,眸中帶笑:「好啊,正好沒有盡興,走吧。」
身上都穿著官袍,他們不方便跑去酒館,就去了方晉的府上。太尉府十分雅緻,專門設了暖閣,裡面有僕役溫酒,還有位歌姬抱著琴侍候。
洛平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仲離好享受。」
方晉親自給他斟上酒:「那也要有知音作陪才有意思。」
歌姬十指纖纖,在琴絃上彈出一曲《雨鈴霖》,婉轉唱道: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
洛平數杯酒下肚:「此去經年,良辰好景……不知今宵酒醒何處,酒醒後的洛慕權,可還是今宵的洛慕權……」
方晉搖頭:「這才喝了多少,就要醉了?」
洛平擺擺手:「無妨無妨,仲離見笑了。」
方晉道:「慕權,你對西昭國師和那個襄挽公主怎麼看?」
「一個千年老妖,一個蛇蠍美人。」
「哈哈,在你看來,他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得見你這麼口無遮攔,慕權,你不是真的醉了吧。」
「沒,我這是……就要醒了。」
洛平很感激方晉請他喝酒,回去的時候半醉,臉上被熏得微紅。
方晉要著人送他,洛平說不用,這一路沒有多遠,他也想吹吹風醒醒酒,省得回家熏到小安那孩子。
「你還真拿他當親兒子了?」
「唔,聰明小孩養大了費心,還是笨一點的孩子好,放在身邊可以養一輩子。」
方晉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不跟你這個醉鬼瞎扯了,走吧,路上當心點。」
洛平踏著還算穩當的步子走出門,涼風從袖口鼓了進來,說不清給吹得清醒了還是糊塗了。他轉身看了眼皇宮,那宮牆隔著他和他的君王。
眼睛捨不得離開那個方向,他就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在他的臆想裡,有一個小孩子朝他跑過來,彆扭地問著:「小夫子,你怎麼沒有來?」
——「小夫子,你怎麼才回來!」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不在他視野中宮門的方向,而在他的身後,在他的家門口。
洛平轉回來看著那人,神色木木的。
「陛下?」
「是我。」
「陛下不去兩位娘娘那兒,跑臣家裡做什麼?」
「朕娶了兩個覺得不夠,還想娶第三個不行嗎?」周棠隱隱有怒。
洛平呵呵笑了:「……陛下,這第三個你娶不了。」
「娶不了正好,這就叫家花沒有野花香。」周棠見他面色酡紅,湊近了要去親,鼻端竄入一股濃烈的酒氣,當下就炸了,「你去哪兒鬼混了!知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多久麼!」
「好了好了,陛下既然來了,先進屋吧。」洛平順了順他的氣,「不過是與仲離喝了些酒,誰會想到陛下會在今夜登門。」
誰會想到那宮裡,竟真的是「良辰好景虛設」。
「老爺,安少爺他……」僕役說了一半,就看見自家老爺身邊一臉陰騖的客人,當下什麼話都憋回去了。
洛平對他道:「吩咐廚娘,幫我煮一碗醒酒湯來。」
周棠冷哼一聲:「不必了,你今晚就別想醒酒了。」
那僕役一時不知該聽誰的,洛平暗暗嘆氣,使眼色讓他先退下。他其實真的有些暈乎,周棠在他眼前都是兩個影子在晃。
「怎麼,頭暈?」周棠拉著他坐下,從後面擁著他,給他揉著太陽穴,「是因為我成婚,你才這般折騰麼?」
力道恰到好處,背後溫暖的懷抱讓洛平不覺閉上了眼。
周棠的氣消了一些:「小夫子,你到底以什麼心情把女人推給我的?」
洛平皺眉不語。
周棠一點點把唇印在他後頸,把本就泛紅的皮膚吻得更加紅透,手指靈活地解開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心臟處揉捏:「我是你的小棠啊,你怎麼捨得讓給別人?」
洛平仰起頭,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不捨得又能如何?」
周棠按住他糾纏:「你不捨得,我就是你一個人的。」
「呵呵呵……我一個人的……嗯……」洛平用力勾著周棠的肩背,把自己送上去,像是真的要獨佔他。
「小夫子……」周棠急迫地分開他的身體。
壓抑的喘息中,洛平撫摸著他的後腦:「小棠,我老了……」
「小夫子你瞎說什麼呢。慢著,你叫我小棠?」周棠一激動,動作重了些。
洛平悶哼一聲,渾渾噩噩的,沒有再說剩下的話。
他老了,玩不起再一次的拋棄遊戲了。
洛小安聽說爹爹回來了,可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人過來,只好自己啪嗒啪嗒跑去爹爹房裡找人。
聽見爹爹的聲音,他高興地推開房門:「爹爹,小安睡不著,抱抱!」
「啊……小安你……」
「誰准你進來的!出去!」
洛小安被眼前的情況下了一大跳,他看見爹爹被那個壞人按在床榻上,兩人的身上覆著匆忙間蓋上的被子。爹爹的臉紅紅的眼睛潤潤的很好看,表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什麼,而那個壞人就很猙獰了。
洛小安迷茫地:「爹……爹?」
「抱抱?他睡不著還要你抱著睡?」周棠憤怒地轉向洛小安,「你多大了還要人抱著睡!回你的屋去!」
洛平手忙腳亂地披衣服去抱小安,把他送回房裡。
周棠:「……」
洛平回來以後周棠還在賭氣。
他按了按疼痛的額頭,主動抱著他:「好了,睡吧。」
酒醒後的洛慕權,真的不是曾經的洛慕權了。
方晉也很是尷尬,他對國師所說的「嚴謹守禮,清廉正直,堪稱國之棟樑」的人,成天遛鳥觀花,不上早朝,茶館酒肆裡少不了他的蹤影。
關鍵是,皇帝不管。
皇帝說:「隨他去吧,他不勞神,朕就不煩心。」
國師幾次想要拜訪丞相府,洛平不是稱病就是不在,完全沒有要接待他的意思。
不過他這樣的轉變周棠也難以適應。他從沒見過小夫子邋遢成那副模樣,從前那個謹慎刻板的人,似乎一昔之間玩世不恭起來。
像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洛丞相出門踩到狗屎摔了一跤,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被皇上召見。
皇上見他一身狼狽,罵道:「怎麼又把自己弄成這樣!」
洛丞相很委屈:「回皇上,是狗屎的錯,不是臣的錯。」
「那上次掉水池裡呢!」
「是臺階的錯,不是臣的錯。」
「還有上次從床上滾下去呢!」
洛平頓了頓:「……那是皇上您招臣侍寢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這齣戲說的是,那人毒害皇嗣,篡位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