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月難圓
城西賀府。
賀雨芝在花園裡蕩著鞦韆說:「哥,伯父不是總說要把我送進宮麼,我都沒見過那皇帝長什麼樣兒呢,你就讓我今晚去瞅瞅吧。」
賀予之搖頭:「皇上有什麼好看的,芝兒,你還真把伯父的話當真了?」
賀雨芝一蕩老高:「甭管我當不當真,皇上即位三年,至今未納一妃一嬪,京城裡世家的姑娘可都在巴望著選秀女,我怎麼就不能好奇一下?更何況,皇上說了元宵宴可以帶家眷,哥你就帶我去嘛……」
「胡鬧!現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在整治賀家,主家拆的拆貶的貶,就剩下咱們一脈留在京城,賀家的勢力早就算不得什麼了。要我說,伯父他們是捨不得以前的風光,還在痴心妄想。送你進宮?那不是讓你當皇妃,是讓你當人質!」
「哥你真是無趣。」賀雨芝撅著嘴跳下鞦韆,「你們那些大道理我不想聽也聽不懂,我不過是想湊湊熱鬧,什麼皇妃我才不在乎。你也說了,咱們賀家已經不再風光了,現在排在我前頭的千金小姐多了去了,輪也輪不到我。」
「你知道就好。」
「所以啊,你帶我去看看又何妨?皇帝要是不好看,我去看看宮裡的花燈也好嘛。」
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晃著親哥哥的胳膊撒嬌,賀予之給她求得沒辦法,只能勉為其難地點頭。心說反正到時候離皇帝八丈遠,應當沒什麼關係。
賀雨芝一見他答應了,歡呼一聲就要去挑衣服,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哥,我記得你常常提起一個姓洛的官員,是不是他老欺負你?」
賀予之皺眉:「問這個幹什麼。」
賀雨芝笑得狡黠:「嘿,哥你是君子,官場上你不好下手,我一介小女子可以替你報仇啊,小整他一下就是了。」
賀予之一個毛栗子釘在她腦門上,啼笑皆非:「你給我省省心吧,人家可是官居一品的大丞相,才不稀罕欺負你哥這樣的芝麻官,我啊,只是看他不順眼而已。」
賀雨芝捂著額頭仔細瞅了瞅哥哥的表情,嘖嘖道:「哥你知道麼,我跟你是雙胞胎,你心裡想什麼我一看就明白。你這不叫看他不順眼,你這叫……」
「叫什麼?」
「叫羨慕嫉妒恨。」賀雨芝說完就跑,哈哈笑著,「別不承認了吧,明明很想向人家請教,偏偏擺出一副跟人作對的面目。哥哥你別的不行,口是心非最拿手啦。」
「死丫頭亂說什麼呢!」
賀予之拿起茶盞作勢要砸,當然沒能下得去手。訕訕收回動作,袖口無意間拂去石桌上幾瓣梅花,鼻端飄過一縷清香。
他臉上陣青陣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傍晚時分,賀雨芝坐在馬車裡,挑著簾子往外看,她哥哥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翻著書。
正看到許公子寫的「佳節至,良人來」那段唱詞,忽聽賀雨芝說道:「我真想看看那個洛丞相是個什麼模樣的人。是個嚴厲的老爺子麼?像伯父那樣凶的?是個貪官麼?左右手上都帶著翡翠大扳指的?」
賀予之嘆了口氣合上書,輕輕敲在妹妹頭上:「你這個腦袋瓜裡成天都在想些什麼,還翡翠大扳指,你當他是土財主?」
「怎麼,他若不是貪官,哥你為什麼看他不順眼?」
「貪官麼……」賀予之想了想,「我還真沒見他貪過什麼,其實他看上去挺清雅的,說話溫文有禮,神色也一直淡淡的,沒什麼飛揚跋扈的樣子……」
賀雨芝湊過來嘻嘻道:「哥,你看你,說什麼看人家不順眼,我胡亂說幾句而已,你都替他辯護半天了。」
賀予之臉色一整:「我還沒說完呢!可是那個人他……他的所作所為讓君子所不齒,為了一己私慾背叛景帝,巴結討好皇上,暗中打壓朝臣,他說的諫言皇上沒有不聽的,你是不知道,我們賀家到了今天這地步,他可是出了不少力啊!」
「哦。」賀雨芝忿忿點頭,「原來是這麼老奸巨猾的一個人啊。」
賀予之不想再說,掀了車簾支著腦袋透氣,倏然目光一凝,隨著車駕的前進,他不由自主地扭著脖子去看。
「哥?」賀雨芝發現他的異常,問道,「你在看什麼呢?」
賀予之回過神來,略一思索,讓馬伕停車,指了指後面對他妹妹說:「吶,那個就是老奸巨猾的洛丞相。」
賀雨芝好奇地往後看去,只見一個地方擁了好多人,哪裡能分得清誰是誰。
「哥,你耍我呢吧,那是市井小販賣東西呢,堂堂丞相大人怎麼會在那裡?再說了,就算他在,那麼多人,你就一眼就能看見了?」
「沒耍你,你不是說想看嗎,一會兒晚上天色暗了,我們離他離皇上太遠,決計是看不清楚的,不如現在讓你過過癮。就那個,白衣服,翠流蘇的。」
「我看看我看看。」
賀雨芝伸著脖子看了,果然見到眾多平民中混著一個白衣卿相,那人修長手指遞過銀錢,面孔在小販起鍋時的一團白霧中漸漸清晰。
「好年輕!」賀雨芝不禁驚呼,「丞相不都該是糟老頭子麼!」
賀予之揪著她領子把她拉回車裡,示意馬伕繼續前行:「好了,看也看了,芝兒我可告訴你,這人我們惹不起,你千萬別胡鬧。」
「知道了哥。」賀雨芝悄悄掀了簾子往回看,就見那人唇畔含笑,把什麼收進了袖子裡,似有若無地往他們這邊一瞥,轉身上了車駕。
她趕緊收回目光,愣愣回神。
明明是很溫柔的人啊……
瞥了眼哥哥,她想,果然不是看不順眼。可能有時候,所謂的不是君子的人,反倒更加讓人仰慕吧,只不過世人大多不願承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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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掌了燈,各色花燈懸在迴廊上,籠著月暈燭光,別有一番朦朧滋味。比之中元節時盈盈的淮水河燈,又是不同的意境。
周棠坐在上首,賀雨芝坐在哥哥身邊努力看去,還是一片模糊,壓根連眼睛長哪兒都看不見,只能依稀辨認出眾臣左右第一位的模樣。
賀予之告訴她:「左邊第一位是方晉方太尉,右邊第一位就是洛平洛丞相。這兩個人啊,怎麼說呢,一文一武,亦敵亦友,總之都是讓人看不透的人。」
「哦。」
元宵宴上來的不僅僅是文武百官,更有或溫婉或嬌俏的女眷,寺卿的女兒尚書的妹妹禦史的小姨子,應有盡有,個個花枝招展醇美可人。
賀雨芝看著那麼多的美人,心想真正來看花燈估計一個都沒有,包括她在內,全都是衝著上首那三個人來的。皇帝、太尉、丞相,當朝最有權勢的金龜婿,誰不想親近?
宴起時,禮官呈上西昭、南萊和北淩的歲貢。
貢品極其豐盛,金銀、馬匹、寒玄鐵、琥珀香、躑躅玉、南海珠等等,琳瑯滿目。看得出來皇上心情極好,當場賞了方太尉一張烏金弓,賞給洛丞相一塊躑躅玉,並親自挑選了一柄玄鐵寶劍,朗聲道:
「當初朕征戰於北境沙場,曾有過一柄寸雪劍,那柄劍是朕心中至重之人所贈,朕用它殺敵過萬,夜夜枕之而眠,可惜最後它斷在疆場,未能尋回。天下安定之後,朕卻總覺得身邊缺了點什麼,今日終於想起來,是缺了柄劍提醒朕居安思危。故朕予此劍『寸雪』之名,為天子劍,見寸雪如見朕。」
底下人山呼萬歲,心裡琢磨著:噢,皇上心中至重之人,那是誰?
周棠興致正高,眼望著洛平怔然的表情,不禁有些自得:小夫子你看,你對我的情意我半分都沒忘記,只要你如寸雪般相伴於我……
洛平抿了口酒,避開了他的注視。
南萊和北淩的使者依次覲見,周棠回了他們百年交好之類的場面話,禮官又唱道:「西昭國師攜公主殿下向陛下賀歲。」
洛平一聽,身體僵了下。周棠看見了,想起洛平與西昭的牽扯,眉頭微動。
西昭國師年逾五旬,然而看上去竟像是三十歲的人那般年輕,廣袖盈風,眼眸中好似流霞傾瀉,頗具道骨。襄挽公主更是絕色美人,一身西昭華服,襯得膚色賽雪,眉眼間與洛平的母親有些相似,一顰一笑皆是多情。
國師行禮,恭敬道:「陛下,大承千秋萬歲,西昭願與大承世代相依,我王為表誠意,命我帶襄挽公主前來獻於陛下,望陛下不吝憐惜,與我西昭永結秦晉之好。」
周棠腦中一空,禮單他是看過的,說過國師會親自前來獻上西昭至寶,可他沒想到這個寶物竟是西昭王的女兒。
百官也都沒有料到這一出,一時譁然。
洛平坐在原位並無動作,只是若細看,會發現他扶杯的手指關節有些泛白。
半晌,周棠道:「國師請起,此事重大,請先帶公主休息,容後再議。」
西昭國師淡淡望了眼身畔不遠處的洛平,沒有說什麼,與襄挽公主一同退下。襄挽公主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眼洛平,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
宴後,真央殿。
「小夫子,你剛剛說什麼?」
「陛下,臣以為,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安康,陛下是時候考慮納妃了。襄挽公主身負國家榮辱使命而來,請陛下不要妄下決定,損害兩國邦交。」
「洛平!」周棠氣瘋了,強自壓下怒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這就是你做了丞相之後給朕的第一句諫言?!」
「陛下……」
「我把這個公主原封不動退回去又如何?他西昭動得了我?對,我倒是忘了,你娘出身西昭皇族,你是在為西昭說話吧!」
周棠怒不可遏:「誰都可以勸我納妃,就你不行!」
洛平閉了閉眼:「陛下,你是君王,你不可能終身不娶。不要因為與臣慪氣,就置國事於不顧,那臣便是大承的罪人了。」
「朕喜歡誰是朕自己的事!不是國事!」
「是,陛下喜歡誰是您自己的事,可是陛下要納誰為妃,就是國事。」洛平忍住聲音的顫抖,「臣斗膽,懇請陛下接受襄挽公主,同時納一位大承女子為妃。」
「一個還不夠,你還要往我懷裡推什麼人!」
「賀家之女,賀雨芝……唔……」
清脆的一巴掌扇在洛平臉上,登時起了五個紅指印。
周棠自己也傻了:「小夫子,我不是……」
洛平語氣平靜:「賀家雖然落寞了,可是積威尚在,前陣子陛下大力翦除賀家在朝中的勢力,令他們十分不安,此時與他家結親……」
「小夫子!別再說了!」
「此時與他家結親,可以安定舊臣的心。而與襄挽公主成婚,亦是對兩國有百利而無一害,請陛下仔細思量。」
「行了!我娶!我把他們兩個都迎進宮裡來!」周棠被逼瘋了。
「陛下英明。」
周棠抖著手去撫洛平腫起的左臉頰,還有嘴角滲出的鮮紅血跡:「小夫子,你說什麼我都聽,你讓我娶她們我就娶,這是國事。那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嗎?」
洛平後退一步,跪伏餘地,深深行了一個君臣之禮,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洛平回到府中,就聽見洛小安吵鬧著還不肯睡。
他步入洛小安的房中,揮退僕人,抱著他輕輕地拍著:「小安乖,爹爹回來了。」
小安窩在他懷裡:「爹爹,小安肚子餓,睡不著。」
「嗯,爹爹給你帶了吃的回來。你看……」
洛平從袖內取出一隻小瓷盅,打開來,裡面是涼了的湯圓。
「爹爹忘了,去給你熱一下再吃。」
「不用了爹爹,好吃。」
小安大口大口地吃著,抬頭想要喂洛平吃一個,突然愣住了:「爹爹你的眼睛……」
眼睛裡盛了太多的東西,盛不下了,就溢出來了。
周棠在洛平長久跪他的地方,看見一隻小瓷盅。
打開來,裡面是涼掉的湯圓。
李記湯圓。
他今天早上讓人給他帶的字條上就寫著「李記」兩個字。
多年前的元宵節,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過——
「小夫子,這段我背不下來。」
「罷了,你已經背了很多了,先吃點東西吧。」
「這是什麼?」
「李記的湯圓,啊,我忘了,已經涼了,去給你熱一下。」
「不用了小夫子,好吃!」
李記湯圓是蓮蓉餡的,和小夫子的味道很像。
要是能把小夫子包在嘴裡吃掉就好了。
要是能把這個人化在嘴裡,吞進心裡,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回皇上,是狗屎的錯,不是臣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