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凜冬至
轉眼數月過去,北邊戰事如火如荼。
漠州的凜冬來得比中原早得多,也猛得多。寒風如刀刃般割在臉上,冰渣捲進口中,說話時都帶著股鐵銹味。
旌旗獵獵。
打打撤撤的遊擊戰過後,雙方戰意都已達到頂點。
金戈原上兩軍對壘,這是兩方大軍初次正面交鋒,是一場絲毫討不得巧的硬仗。
對面是北淩王蒙蘇答親率的軍陣,蒙蘇答信心滿滿,誓要拿下夜郎、阮曲兩城。而周棠想的是將北寇徹底逼出金戈原,重創其軍勢,讓他們退回北境。
蒙蘇答命人叫陣:「大承皇帝一代比一代昏庸無能!如今那坐在龍椅上的黃口小兒,恐怕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吧!大承分明氣數已盡!我北淩有數萬勇士、無盡神兵,此次便要直搗黃龍,換了這天下的主子,取而代之!」
「放肆!」周棠怒駡,「我大承國運昌盛,盛世太平,豈是爾等蠻族可辱!哼,什麼數萬勇士無盡神兵,若真是那麼厲害,何以三個月都未能踏進我漠州一步!」
「休得狂妄!」叫陣那人從陣中出來,「我乃北淩鐵羽大將軍達魯巴!對面誰來出陣與我較量一番!」
池廷被激,神色憤懣,對著周棠請願道:「我來……末將願與之一戰!」
周棠抬手制止:「不用。此人辱我皇族,便由本王親自來會一會,撕了他這張嘴。」
「可、可你是萬軍之首,萬一要是……」
周棠瞥了他一眼,池廷噤聲。
池廷知道,此刻周棠不再是那個和他打鬧嬉戲的師兄了,而是統領大軍的將軍,而他,只是他手底下的一枚棋。
「廷廷,」方晉道,「且看著就是了,我教出的徒弟,絕不會丟人現眼。」
周棠策馬上前,寸雪緩緩出鞘:「當朝七王爺,定北大將軍,周棠。」
「原來是個草包王爺!」達魯巴語氣輕蔑,但眼神十分警惕,他沒料到敵方主將居然會主動出戰。
周棠沉穩自若的態度,還有唇畔那抹自負的笑意,都帶給他無形的重壓。
達魯巴握緊玄鐵刀,暴喝一聲向前衝去。
周棠一夾馬腹,正面相迎,臨到兵刃交接之時,倏然輕身起於馬上,足尖踏在達魯巴橫劈而來的刀刃上。
電光火石之間,他反手一劃,寸雪沒入對方頸中,生生削下一顆人頭。
達魯巴一招未過,便已命喪黃泉,臉孔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寸雪的反光裡。
周棠一手拎起人頭,拋向北淩軍陣之中,冒著熱氣的血滴灑在金戈原的雪地中,燙出一路殷紅——北淩鴉雀無聲。
相反的,定北軍已然叫囂起來,「將軍威武!北寇懦夫!」地吼個不停,吼得人熱血沸騰,士氣大漲。
周棠睥睨戰車上的蒙蘇答:「本將軍早說過,孰強孰弱,我們沙場上見真章!」繼而他高舉天子賜劍,朗聲號令,「兒郎們!彼方便是榮光所在!雖死無懼!隨我來戰!」
「殺!」
「殺!!!」
洛平手抵額頭,那一跳一跳的疼,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了。
當年周棠與北淩一戰,勢如破竹,鋒芒畢露,「戍邊王」的威名暫態響徹大江南北。朝中不少武官對他大加讚賞,更有年輕小將不惜降級也要去輔助越王抗敵寇。
甯王屢次想要壓制這股尚武尚將之風,奈何戰事打得實在漂亮,他也尋不到破綻。之後不知他聽信了哪位幕僚的讒言,竟要與北寇勾結,裡應外合,陷周棠於不義。
尋了個運送軍糧的由頭,他派出了一名盛京副尉做奸細,一路上與蒙蘇答暗通消息,最終前線正值酣戰時,運糧車隊莫名延誤,定北軍將近四天為吃上一口糧食。
適逢蒙蘇答步步緊逼,周棠於金戈原一戰損失慘重,不得不棄了夜郎城。
而今……
「洛卿,這些都是今早送來要參你的。」
洛平看著面前厚厚一遝摺子,眉頭深鎖。
小皇帝道:「洛卿啊,這件事是你做得急躁了,二皇叔的黨羽大可以慢慢翦除,那個什麼盛京副尉,不過是想送趟軍糧,朕派人多看著點就是了,你何必非要治他越職之罪,還為此觸怒二皇叔?」
「陛下,此人不除,恐有大患。」
「會有什麼大患?難不成他還能把朕的大將軍廢了?」
「他……可能通敵……」
「通敵?!洛卿,這話可要慎言,你可有什麼證據?」
「臣……沒有證據。」
「這真是讓朕為難了。」小皇帝嘆了口氣,「參你的摺子朕可以不理,但你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這樣的事,著實難辦啊。」
洛平斂目不語。
「原本洛卿你要西昭進貢來的那瓶藥,朕是絕對不會吝嗇的,可現在你讓那名盛京副尉無辜受了一百軍棍,據說腿都要斷了,二皇叔怎麼也不肯甘休,非要朕給個說法。朕不得已,只得把那藥給了二皇叔以示安撫。所以這藥已經不在朕的手中,只能跟洛卿說聲對不住了……」
「陛下切莫自責,都是臣考慮不周。」
小皇帝道:「不過話說回來,洛卿你的母親病重,朕遣位太醫去看看就是了,為何一定要那藥呢?貢品清單朕沒有仔細看,只知道這藥在西昭送來的那批貢品中似乎是最貴重的,真有那麼好嗎?能起死回生?」
洛平搖首苦笑:「天命不由人,世間哪有什麼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不過這藥是西昭國師親手所制,據說能接斷骨,護心脈,治肺腑,總歸是能起到些續命的功效的。臣的母親久居大承西境,常聽聞西昭國師的傳奇事蹟,心存景仰,臣就想,出自那位國師之手的藥,就算無用,也能讓母親定定神。」
「唔,這倒也是。但現在可怎麼辦呢?二皇叔恨你入骨,斷不會把藥借你的。」
「臣何德何能,竟讓陛下如此為臣擔憂,此事就不勞陛下掛心了,容臣再想想吧。」
*******
金戈原上,整片的荒原被皚皚白雪覆蓋。
定北軍那日大勝之後,蒙蘇答便率領北淩軍隊退入了荒原北部的舊城中,任周棠如何叫陣挑釁,就是不肯出戰,但也沒有繼續撤兵。
凜冬已至,如此酷寒的氣候讓習慣於溫暖濕潤的大承男兒難以適應。不少人練兵時生了凍瘡,手腳腫痛不堪,連握兵器都握不住。
好在後方糧草供應充足,還不至於讓士兵餓肚子,定北軍的士氣還算穩定。
這種時候,敵方的城攻是不攻,周棠一直有些為難。
池廷說攻,要一鼓作氣。方晉說等,要等待時機。
這些周棠都好好想過,可作戰方案一套套拿出來又一套套被捨棄,他就是定不下心來。
他也知道,最近自己的脾氣有些偏激暴躁,近侍對著他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尤其入夜後,有時他對著寸雪一發呆就是一整夜,有時火氣上來,又想叫人立刻把寸雪熔了讓自己再也看不見它。
這樣反覆無常,全因為那個人。
如果那個人在身邊的話,自己也許就能靜下心來了吧。
他總有這樣的本事。
洛平去求見甯王。
寧王府的人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讓他足足在大門外等了兩個時辰。
秣城的雪雖然沒有北境來的大,但很是濕冷,凍得人身子骨都僵了。不一會兒洛平的裘襖上就落了細碎的一層,他的臉色也越發蒼白。
他正要第四次請求通報的時候,大門終於為他開了。
洛平抬腿時才發現,各處關節都在刺刺地疼。他很能忍受嚴寒,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麻痺,但不代表他的身體能抵得住這般折騰。
微晃了晃,他緩過一口氣,看見甯王擁著上好的貂裘襖子,冷眼看他:「不知洛大人駕到,本王有失遠迎了。」
洛平連忙行禮:「是下官唐突了。」
口中呼出的熱氣氤氳在兩人之間,誰也看不清誰。
坐到堂上,洛平捧了杯茶暖手,凍得通紅的手指捂在瓷杯壁上,好一會兒才感覺出溫度。抿了口茶,卻是溫水沖的陳茶,並不好喝。
「不知洛大人有何事?」
「回王爺,下官想跟您討一顆藥。」
「什麼藥?」
「餘算。」
「餘算?」甯王皺了眉頭,回憶了下,「就是上回皇上給我去醫治盛京副尉的那瓶藥?說是什麼西昭聖藥來著的?」
「正是。」洛平道,「聽皇上說那瓶藥共有三顆,下官母親病重垂危,想問王爺您求一顆,以醫治頑疾。」
甯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眯了眯眼睛。
半晌,他道:「洛慕權啊洛慕權,本王真沒想到,居然能看見你低聲下氣的時候。平日裡那些目中無人、那些飛揚跋扈呢?怎麼,有事相求,便轉了性子了?」
「下官做事莽撞了,哪裡得罪了王爺,還請王爺海涵。」
甯王冷哼一聲:「你得罪本王的事情細數起來還真是不少,不過本王向來不是無情之人,念你一片孝心,這藥也不是不能給你,但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王爺請講。」
「本王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討得父皇和衡兒的信任的?父皇剛死,你便迫不及待地趕回來要複官,你這樣一個愛權如命的人,根本談不上忠誠可言。真不知道當初父皇為何對你青眼有加,甚至為你獨設一次殿試,特意給你陞官的機會。」
「是先皇抬舉了。」洛平垂首。
「那小皇帝呢?你跟他有過什麼交集?他憑什麼把你這麼個半路衝出來、死皮賴臉要官做的人扶上高位?你到底用什麼蠱惑了他們,嗯?」
洛平終於抬眼,語氣淡淡:「王爺以為呢?」
他眼中隱有怒意,又似乎只是無所謂的一句反問。甯王被這雙眼盯著,竟有些茫然了——這個洛平,究竟是個清高文士,還是個奸佞官迷?
他以為?
他以為……
「若說是你的才學,翰林院比你有才學的人多得是;若說是家世,你家在西境偏遠小城,於朝政根本沒有任何關係;若說是你的模樣,」甯王扳著他的臉看了看,「嘖,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皮囊。還是說……」
甯王攥著他下巴的手順著他的頸項緩緩下移,指尖劃過喉結,劃過鎖骨,止住。
「還是說,這具身體?」
洛平輕震了下,冷冷看他:「王爺慎言,您這是在議君。」
甯王笑得自負:「議了又如何?你敢做出這等蠱惑君王的下作事,還怕人議麼?本王倒是真的好奇,你這種貪權又偏要假清高的人,是用什麼姿態服侍帝君的?」
雖說來前已做了心理準備,但被如此折辱,洛平終究覺得不堪,便抿唇不語。
「不如這樣吧,用你的身體,換一顆『餘算』。」
面對甯王的故意羞辱,洛平靜默了好一會兒,忽而笑了起來:「對下官來說,這倒真是很划算。王爺願意換,那便這樣換吧。」
洛平放下茶盞,起身理了理衣襟,唇畔牽起一笑:「王爺,請。」
這顆藥,他必須拿到。
這是周棠的救命藥。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小夫子,你當真不管我了?
==========================
閒言碎語:
本章獻給同看歐洲盃結果被一場雷雨中斷比賽忽然覺得又喜感又悲催的朋友們。
——記【2012-烏克蘭vs法國】